第二百四十二章 政治陰謀

赫連氏被拘延壽殿的事雖密不透風,當天夜晚就傳到紫光閣。

延壽宮是後宮一隅,是關押失寵或者獲罪嬪妃出了名的冷宮。

齊懷恩過來傳信時,說赫連貴嬪與赫連允宮闈內私下見麵,暗中被姚福壽盯了梢。事後,赫連貴嬪被請到了養心殿,半個時辰不到,養心殿內下了旨,將赫連氏押往延壽宮拘禁。

沒有皇旨兩人私見,赫連氏確實是違反了宮規,但也不至於被打入冷宮。

“是不是赫連允夥同萃茗殿宮人陷害太子的事,被皇上知道了?”雲菀沁問。

“這倒沒有。若真是因為這件事,青嬋早就被抓起來了,赫連允豈不是也脫不了關係?可如今隻有貴嬪一個人受罰。”齊懷恩道。

雖然不是太子被投毒一事,可下意識裏,雲菀沁覺得比那件事更嚴重,提了燈籠,一邊朝外走,一邊道:“通知三爺了沒?”

“嗯,三爺得知貴嬪出事,應該已經來宮裏了。”齊懷恩點頭。

兩人說著,到了養心殿外,剛見姚院判從裏麵帶著醫官疾步出來,朝太醫院趕去。

雖擦肩而過,沒空說話,雲菀沁卻從姚院判臉上看到了,皇上剛又發過病,隻怕還很嚴重。

一名當值的黃門官見是紫光閣的近侍醫女,攔住:“姚公公吩咐過,今天不需醫女進出侍疾,請回。”

這時,裏麵傳來腳步聲。妙兒與鄭華秋幾步下階,鄭華秋走過去說了幾句,守門的兩人再沒說話。

雲菀沁跨進大門,跟妙兒走到裏麵一處安靜的耳殿廊下。

針落可聞的環境,雲菀沁幾乎能聽到妙兒深重的呼吸,再顧不得別的:“到底怎麽了?皇上為什麽罰貴嬪進冷宮?”

月光下,妙兒臉色焦急,蛾眉虯緊,像是到現在還沒緩過神兒,便是連雲菀沁幾次在宮裏危急時刻,都沒有這樣緊張,手也在發顫:“這次事情不小。”

雲菀沁心中咚咚直跳,隻見妙兒擔憂萬分地望住自己:“貴嬪與赫連允見麵時,提及過秦王的身世,被姚公公他們幾個心腹宮人在旁邊都聽得一清二楚……”

什麽秦王的身世?雲菀沁有些懵,卻聽她眼色黯然:“赫連允說秦王是如假包換的純正北人。”

這話的意思——三爺不是皇上親骨肉?

雲菀沁心頭一緊,這何止不是小事,簡直是潑天的大事,若太子那事隻是影響秦王府的前途,這件事卻是直接影響他的性命。

難怪赫連氏雖罰進冷宮,可並沒宣布罪名,原來是見不得人的宮闈醜事,皇上給別人養兒子養了這麽多年,這事兒怎麽能明說?

“赫連允一句隨口的話,皇上就信了嗎?貴嬪沒辯解麽?”

妙兒望住她:“秦王當年本就是早產,隻那時貴嬪寵愛正盛,在宮裏被人使過好幾次暗招子,那次早產,大夥兒也隻當是被人下藥,才讓胎兒早落地,如今皇上一想,哪裏會不猜疑?剛才直斥貴嬪在蒙奴就懷了孽種,是帶著身孕來的大宣,貴嬪自然是不承認……不管怎麽樣,皇上現在正是震怒,今晚上這麽一氣,又嘔了血,你暫時不要去找皇上。好在皇上怒氣再大,卻將這事壓得緊緊,不許人宣揚,還是留著些餘地的。”

怎可能宣揚?寧熙帝慣會給臣子戴綠帽子,又哪會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被人戴了綠帽?

雲菀沁平定了一下心情,剛剛來不及多想的疑思浮起來,赫連氏既與赫連允私下見麵,兩個人應該是小心再小心,為什麽會被姚福壽注意?今兒這一場,擺明了就像是早有人通風報信,提前跟姚福壽說過兩個人要見麵,叫他盯著。

“為什麽姚福壽會無端端關注貴嬪他們?”

妙兒也不確定,道:“今兒早上,年公公來過養心殿,私下拉了姚福壽說過話。”

太子——是他。雲菀沁吸口氣。

那日她去東宮的事,太子恐怕知道了,那麽,赫連允利用青嬋意圖謀害他的事,他估計也清楚了。

他沒有揭發赫連允,甚至當做沒事發生,因為口說無憑,就連有毒的酒盞都被她帶走了。

幹脆讓皇帝來個甕中捉鱉,當場逮住赫連允與赫連貴嬪,如此,除了赫連允,貴嬪和秦王也能跟著垮台。

沒料,兩人見麵時卻抖出了另一件更大的秘辛,更加足可幫他毀掉眼中釘的秘辛。

他如今可在偷笑?

潛在角落那個玩世不恭的,其實也藏著不甘示弱之心。

這些日子,三爺在朝堂日趨坐大,又得了皇上的歡心,漸漸觸及他的權位,太子怎麽會真的當做看不見?

雷聲從天際滾過來,醞釀了一夜的雨,終於劈啪落了下來。

這場雨,很難停下來了。

——

延壽宮,幾柄燭火淒惶地灑在逼仄的殿室內。

摘去發飾,脫去華服的婦人呆坐在一張粗椅內,豔容一晚上的時光,蒼老許多,到現在仿佛還沒醒神。

藍亭與主子是一同被押過來的,站在角落瑟瑟發抖。

門咯吱一聲,開了。

雲菀沁袖子一滑,攥緊幾錠金葉子,塞到守冷宮的一名管事嬤嬤手裏:“有勞嬤嬤了。”

“莫貴人交代的,奴婢也不敢不從。王妃有什麽話快些說吧,萬一被人發現告訴皇上那邊,奴婢也吃不了兜著走。”嬤嬤將那金子收好了。

雲菀沁關上門,將手上藥膳房的一些用具放在案上,是打著給皇上整理藥材的名義出來,中途轉了方向,偷偷來了冷宮這邊。

室內的婦人經了幹擾,幽幽回過神,見到來人:“我不會影響世廷,你告訴他,他是皇上的親骨肉,若皇上不信,我會自盡以保清白。”

一記勾唇輕笑,看得讓赫連氏心神一淩,隻見一身擋雨披風的女子凝視自己:“不影響他?母嬪當年毒殺親骨肉,又千方百計送走三爺,那會兒,怎麽就沒這般的慈愛無私呢?當時,您是怕三爺的身份有朝一日曝光,會連累了你的性命和榮華吧。”

赫連氏身子顫抖起來。

她並不客氣:“母嬪自盡,保的是您的清白,可三爺卻還得活著承受壓力。”

赫連氏沉默良久,雙目盈了水霧,揚起頭,淒哀一笑,“我確實是自私——”

她走到赫連氏跟前:“到了現在,母嬪還不願說麽?我們就算想要自救,也得知道個原委。”

赫連氏十指一蜷,指尖嵌入掌心,憶起當年就渾身發抖,一開口,嗓音嘶啞,卻終究堅持著,說到了最後。

當年,赫連氏被來蒙奴的寧熙帝看中後,赫連允負責安排皇妹去大宣的和親事宜。啟程之前,赫連允帶著個蒙奴當地男子進了妹妹的帳殿,照顧公主的下人全都避得遠遠,不敢上前……事後,赫連氏才知是皇兄在寧熙帝選中自己和親時,就已經安排好了這個汙濁的打算。

帶孕去中原,一來能夠紊亂大宣皇嗣,二來,若這名皇子有福,能了手握實權的王爺,甚至成了更大的氣候,蒙奴就更是揀了便宜。

不管怎麽樣,蒙奴穩賺不賠。

身為蒙奴的皇女,就算知道這一場牽係在和親上的政治陰謀是多麽肮髒,赫連氏根本無從反抗,更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唯一的意外時,赫連氏在跟著寧熙帝回大宣的路上就被寵幸了,進宮不久發現有孕,算時辰,這孩子實在拿不準到底是蒙奴人還是大宣皇帝的。

可不管是誰的,蒙奴那邊卻已經是認定了這孩子是北人的種。

赫連氏也清楚,赫連允既然這樣安排,這孩子日後便可能成為被蒙奴利用的砝碼,也是個定時炸藥,一旦事發,她就完了。

怎麽會真的忍心殺害親骨肉?若天生毒辣,她又怎麽會蹉跎到世廷三歲之後才下手!

可兒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肖似北人的容貌,讓她越來越心中不安。

罷,罷!這孩子即便留著,一朝東窗事發,母子都沒好下場!

在乳娘身上塗抹了傀儡散,遠遠看著兒子吃奶時,赫連氏咬破了舌頭,心中淌血,卻沒料到兒子命大,竟被偶然經過的姚院判救活了。

這一次失敗了,赫連氏無論如何,再也狠不下心重來一次。

可是——也不能讓他繼續留在宮裏!

她幹脆趁皇兒中毒這件事,以宮內風水不適合他命格的理由,將他放到宮裏去養育,如此就不會受皇上的注意,也許一輩子再進不了宮,回不了朝,就在宮外默默無聞地過下去!

卻哪裏知道,這兒子還是回到了朝上,得了皇上的歡心!

得知攝政那一刻,是世廷風光最盛的時候,赫連氏卻仿似已經看到了他的身份被人戳穿,母子雙雙人頭落地!

如今,她最害怕的終於來的,蒙奴人逼世廷與他們沆瀣一氣,皇上也對他的身世生了懷疑!

雲菀沁聽著,心潮起伏。

古有奇貨可居的呂姓商人,將懷孕的愛妾送給君主,讓自己的血脈成為皇嗣,從而自己踏足政界,拿下大權,沒料蒙奴人,也幹著一樣的惡心勾搭。

雲菀沁這才明白她不讓三爺繼續高升,隻讓他當個閑王的原因。

他一旦繼續攀升,就宛如沾了蜜的花粉,引來蒙奴人的垂涎和覬覦。

若他爬上最高的位置,到時蒙奴派人來捅破,可想而知,隻有兩種情況,要麽是他被大宣宗室趕下龍椅,身敗名裂,下場悲慘,要麽便是他為了保全帝位,掩蓋身世,從此卻因為被脅迫,成為蒙奴的傀儡皇帝。

隻有平淡低調一生,方能保全他終生平安,可又何其的憋屈!

更何況,他也有可能並非那場陰謀種下的惡果,而是不折不折的大宣皇子,為什麽要因為這種肮髒醜陋的陰謀,葬送一身的才幹抱負?

雲菀沁看了一眼幾乎氣竭脫力了的赫連氏,將她攙起來。

赫連氏扶住她纖臂,喘息著支起身子,抬頭凝視她,莫名輕笑:“你知道我為何後來跟你隔閡深了,總是提著你,防著你麽。你這樣的女子,需得更高的男子匹配,有你在身邊,他更會登得高,走得遠……跟我希冀的,背道而馳。那韓氏,愚笨,眼界短淺,拖人後腿,卻才是適合世廷的。”

雲菀沁眸子一閃,憐憫地凝住她,雖還有些氣恨她,可不知怎的也斥不出來。

袖風輕旋,她挺直身。

“你——”赫連氏見她像是要走,身子朝前一撲,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卻也顧不得了,“世廷……會不會有事?你如今在皇上身邊,還有莫貴人,你們多少能說幾句話,你們要幫他,幫他啊——”

雲菀沁彎下腰,將她攙起:“這會兒,母嬪認為的與三爺匹配的女子……都在哪裏?母嬪怎麽又不找她們求助呢?”

赫連氏喉嚨似被梗住,說不出話,卻見她歎了口氣,開口:“母嬪既然還是關心三爺的,為什麽到現在還忍心看著他受傀儡散的煎熬?”赫連氏是投毒人,那傀儡散又是北邊的毒藥,她可能有解藥。

赫連氏虛弱地撐起身子,湊到雲菀沁的耳畔,說了幾句。

雲菀沁心中欣悅閃過,眸子裏又黯然了一下:“母嬪還真是沉得住氣,這些年看著親生兒子月月毒發,受盡苦楚,近在咫尺的解毒方子,卻都不告訴他。”眼前婦人一生矛盾,也許並不是不疼愛兒子,偏偏兒子沒了,她才能安心,說到底,還是惜命,可螞蟻尚且偷生,又怎好怪她。

赫連氏闔上雙目,冰涼珠淚滾出來。

門外傳來冷宮管事嬤嬤的催促,雲菀沁看了赫連氏一眼,端起托盤:“三爺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赫連氏見她要走,眼神一晃,朝前走了幾步,也不知道是不是體力不支,身子晃了一下。雲菀沁條件反射,伸出手臂去扶了一把,隻聽她在自己耳邊輕歎:“我不是好母親……可這一次,再不會叫他失望了。”

雲菀沁心尖一動,正要說話,門外嬤嬤又不耐煩地叩起門:“秦王妃,好了沒有?帶會兒養心殿的宮人來查看,萬一見著您,奴婢跟您可都要完了!”

赫連氏將她一把推開,退後幾步:“走吧,沁兒,有你在,我信世廷一定會沒事。”

這是她難得用和善溫婉的語氣稱呼自己,再沒昔日的刁責,眼看嬤嬤催促聲加重,雲菀沁也來不及多說,端了托盤離開。

屋子裏靜下來後,藍亭跑過來,哭著攙起貴嬪,安慰:“貴嬪,沒事的。”

赫連氏支起身子,手不易察覺地一蜷,將剛剛在托盤上順勢拿到的東西緊捏在手心,平靜道:“藍亭,傳話給養心殿,就說我想要求見皇上。”

——

離開延壽宮,大雨雖轉小了一些,猶未歇。

雲菀沁朝著紫光閣走去,走到一半,隻聽背後腳步伴著人聲趕來。

剛王妃從養心殿與莫貴人說完話,出來交代了一番,齊懷恩已去宮門通知了三爺,此刻舉著傘,帶著兩個小太監追上前,低聲道:“三爺來了皇城,正在奉天角門。”

雲菀沁將托盤交給小太監,跟齊懷恩踏著雨聲,直奔奉天門。

無星月的雨夜,夜色濃黑,角門前,燈籠亮光跳躍,才顯得溫暖了一些。

幾個身穿蓑衣的侍衛簇擁著一具熟身披雨具的昂長人影。

幾日不見,鬥笠下的輪廓清減不少,雖有些疲倦,卻襯得臉龐上的五官愈發英挺,此刻已知道宮裏發生什麽,眉宇間卻未見一絲情緒波動,盡是隱忍堅韌,宛如劈不開的岩石。

她從未像此刻這樣想念他,丟了傘衝到他身邊,抱住他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