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慣壞了

雖早在大宣落地生根,可母嬪終歸脫不去北人的身份。

夏侯世廷並沒多在意赫連氏的敏感,照直答道:“是。”

赫連氏從皇兒口裏坐實了風聲,眸光一動,語氣卻反倒比剛才輕鬆緩和,邊走邊問:“噢?是誰來?”

夏侯世廷看了母嬪一眼:“北邊的儲君,赫連允。”

說起赫連允,與赫連氏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蒙奴與大宣漢人有些差異。

大宣一夫一妻多妾製,不同身份和地位的人,納妾數量也是有一定限製的,越到上麵越是規製嚴謹,例如天家的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位置固定。

而蒙奴卻是一夫多妻多妾製,以族豐人旺為宗旨,不限製納妾數量,國君設左右皇後,下麵妃嬪姬妾更是多不勝數,以至於兒女的數目很是驚人,同一代的皇子皇女之間,別說兄妹姐弟感情了,有的彼此之間,甚至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次麵。

赫連允貴為太子,為皇後所生養。

赫連玉煙雖是國君之女,有公主封號,卻是嬪妾所生,與太子本是雲泥之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可赫連氏當年被寧熙帝看中後,是由赫連允主動進獻。

赫連氏聽聞是赫連允親自來,繡帕一緊,半晌才嗯了一聲。

夏侯世廷見她似是不安,道:“朝廷與北邊如今看似劍拔弩張,但要打,一時半會兒也打不起來,母嬪也無須擔心。就算有朝一日真有戰禍,母嬪是大宣嬪妃,早就將大宣當成家鄉,平日也是循規蹈矩,不會受牽連。”

赫連氏目中晃過一絲莫名神色,卻轉瞬不見,點點頭,用笑意掩飾心緒不寧:“母嬪知道。”又頓了一頓,拉開話題,“倒是你,最近朝事這麽多,可得注意身子,馬上就要納妃了。”

他步子沉了一些,並沒言語,驀的道:“聽說沁兒那日進宮給母嬪請安,因為韓通擋路,遲了些,母嬪對她訓誡了幾句。一切全是因為兒子下令,韓通才讓她誤了時辰,兒子已經訓責過韓通,也請母嬪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怪沁兒。”

赫連氏睨他一眼,這兒子往日與自己相處時,素來話不多,如今說得最多的,卻是他的王妃,生怕自己半點委屈了她,又幽幽一歎,“你還當真是時時刻刻為他著想啊……就算她如今在府上甩你的冷臉,也不忘記為她說好話。”

章德海前日才下府問候過崔茵蘿,母嬪知道王府的情形,夏侯世廷也不意外。

路道一片沉寂,隻剩步履聲,赫連氏驟然開口:“…你待她巴心巴肝,她呢。母嬪到底住在宮裏,你當母嬪真不知道她從萃茗殿出去後,去東宮探望過太子?你又當母嬪不知道,太子受傷,是為了她——”

後麵的施遙安心頭一驚,眼下三爺正是氣頭上,貴嬪又將這事挑出來,不是給三爺增添不快嗎。

“母嬪費心了,”他皺眉,打斷赫連氏的話,“捕風捉影的事,母嬪不要信。兒子夫妻之間的事,自會料理。”

施遙安籲了口氣,關上門,三爺如何氣娘娘都行,在外麵,到底容不得別人指摘娘娘一絲一毫,哪怕是——赫連貴嬪。

這是在叫她不要插手管閑事?赫連氏臉色一僵,卻再沒說話。

與此同時,養心殿內。

剛剛與三人隔簾議完朝上事,寧熙帝精力耗了很多,卻還沒躺下去歇,倚在榻上,飲完妙兒端來的清肺飲,稍舒服了些,道:“妙兒,你先退下。”

妙兒端起托盤,輕巧出去,正走到門口,簾子落下的一瞬間,隻聽傳來皇上強打精神的聲音:“姚福壽,泰州的事情安排好了嗎?”

泰州?妙兒腳下一滯,無端端的,皇上為什麽會提到泰州?泰州,能有什麽事?

“……回皇上的話,工匠們早就安排好了,揀個黃道吉日,隨時可以動工……不過……”姚福壽的聲音略猶豫,似在勸阻,“皇上真的要親自微服去嗎?皇上這身子,連下榻都是艱難啊,泰州雖不遠,可來回顛簸,那兒的條件和藥物也簡陋,沒皇宮這麽周全,萬一有什麽事兒……”

“不僅要去,還要越快越好。這次不去,隻怕再沒機會,朕的身子,還能拖幾天?”男子心意已決。

姚福壽知道阻止不了,隻得歎口氣:“好,奴才安排車具,叫姚院判也一塊兒,隨時好照看皇上的身子。”

“工匠那邊,可周全?”

姚福壽道:“放心,皇上,奴才的心腹門生工部侍郎邱京生親自挑的人,嘴嚴口風緊,絕不會泄半句。也私下聯過泰州縣令,動土當日,縣令必會掃清方圓十裏,不會讓人發覺。”

皇上秘密安排了大量工匠去泰州,要動土?——還要微服去泰州?

妙兒心裏一個咯噔,腳下有點晃,忽的明白了。

——

傍晚時分,從宮裏回來的車駕一路朝北城駛去。

馬車離秦王府越近,燕王發現三哥表情越複雜。

以往每次隨他回府,哪次不是臉色輕快,何況幾天都沒回去了。

問了坐在車頭的施遙安幾句,燕王才知道怎麽回事。

座駕在路口處,長“籲”一聲,蹄一伸一縮,車廂輕微一晃,停了下來。

燕王打開簾子,離王府還有些距離,道:“怎麽回事!”

“殿下,有人找秦王。”施遙安瞥了眼前頭眼熟的婢子。

婢子攔停了馬車,行禮:“奴婢是韓府的小彤,小姐聽說王爺一貫讚許德興齋的藥膳,知道王爺最近日日在宮裏理事,十分辛苦,在德興齋訂了些滋補物來王府,不便進去王府,便在路口守著,等著王爺回來,順便交給王爺。”

燕王眺目一看,隻見小彤身後兩三丈遠,挺著一張軟轎,前後站著轎夫,轎簾輕晃,不用說,韓湘湘在裏麵早就守了三哥半天。

他回過頭,卻見廂內男子的陰沉著臉:“王府什麽都有,需要德興齋的藥膳,也自有人訂,何必勞你家小姐費周章。”

小彤惶恐:“王爺恕罪,這也是小姐的一片心意……”

夏侯世廷正是心煩得很,幾天沒回府,在宮裏以公務聊以寄慰,不聞窗外事,隻當能夠暫時忘記她,偏偏她的影子仍在腦子裏盤旋個沒完,哪裏還有什麽火氣。

一路上,既想快回去,又惦記她還生氣,好容易平定了心緒,他隻想一步跨回去,進她閨房,將她揉進身子裏,咒一聲小妖精,害他在宮裏不安心。

離王府還有幾步路,卻被韓氏主奴給攔了,怎麽不叫人大為光火。

“若真有心意,在府上好生待嫁,尋常女子哪裏有出嫁前成天跑出來?輕浮毛躁,不知閨範!將禮物拿走,回去!”他聲音加重。

施遙安忍不住回頭,娘娘婚前跟三爺見麵還少了麽?三爺那可是喜歡得不得了啊,娘娘少跟他見幾麵,三爺還不滿意,說娘娘迂腐呢!輪到韓小姐這邊,又說人家輕浮。

這可真是赤/裸裸的雙標政策!

此話一出,小彤被震懾住,身後轎簾卻一動,有人撥開,似是坐不住了,疾步出來。

燕王望過去,隻見韓湘湘走到馬車下,竟一下子跪了下來,不知在轎子裏憋了多久的淚水無聲滑下來:“妾身是輕浮,可也是因為王爺總不見妾身,妾身心裏慌。妾身實在不知道怎麽討王爺的歡心,隻得做些連自己都瞧不起的事……”

燕王胸中一憾,道:“算了,三哥,叫她擋在路中間,被人看到了也不好。”

夏侯世廷賣八皇弟人情:“遙安,下去將禮物拿了。”

韓湘湘見他收了禮物,這才起身,雖戀戀不舍,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但聽見他聲音也行了,抹著淚與小彤讓開路,癡癡看著馬車駕過,正經過身邊,馬車陡然一止。

韓湘湘一陣驚喜,隻聽簾內傳來聲音:“勞煩韓小姐記得一句。”

“王爺請說。”她心都要跳出來。

“今後休得在自家父親麵前胡說八道,挑撥關係。”拋下一句,馬車繼續朝前行駛,轅輪堅硬清冷,宛如廂內男子挽回不了的心。

韓湘湘一驚,身子抽幹力氣一般,幸虧小彤扶得及時,癱在丫鬟懷裏,喃喃:“他以為是我在爹麵前告狀,冒犯秦王妃……”

小彤在家中,也聽老爺說過,前幾日王妃進宮請安,因宮裏做道場法事,老爺將其攔了,害得王妃在宮外等了半天。

沒想到這事情,讓秦王耿耿於懷,將怒氣宣泄在小姐身上。

或許老爺是有幾分私心故意刁難那秦王妃,可真的不關小姐的事兒啊。

小彤抱不平,卻又無可奈何:“小姐,您看這秦王,心裏完全隻有雲氏,哪插得進別人啊——奴婢怕您進了王府,受的委屈更多啊。”

韓湘湘手足無措,愈發哭得厲害,正這時,前麵有人伸出長臂,似是遞了什麽過來。

淚眼朦朧中,燕王站在前麵,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下了馬車過來了,手上拿著個白色帕子。

“殿下?”小彤訝異,知道小姐有點兒怕燕王,將小姐手臂箍緊。

“你放心,”燕王瞥了一眼手上帕子,玩笑,“這次不是本王的帕子,是禦製局做的仿綢手紙,輕軟棉細,看著跟手帕一樣,其實是一次性的,用過即棄,不用再發愁怎麽還給本王了。”

韓湘湘也不知道怎麽了,也許今天第一次與秦王單獨說上話,卻得來這個結果,大大受了打擊,太難過,也沒想著避開燕王,竟抬起手,主動接過來帕子,哽咽:“謝燕王。”

——

王府內,下人們見三爺回來了,趕緊圍攏上來,打水烹茶。高長史見他一臉乏氣,又吩咐下去:“去浴室,給三爺準備香湯沐浴。”

夏侯世廷鬆了鬆衣襟,擼起半截金絲袖管,露出矯健腕子,聽似漫不經心:“不忙。本王先去主院換身衣裳。”

高長史愣了一下,輕喊一聲:“三爺……”

他察覺出長史的異樣,心裏有些猜測:“怎麽了?”

高長史吞吞唾:“您……娘娘她……”

他濃眉一虯:“她怎麽了?”

高長史早知道今兒給三爺交差是個棘手的事,可見著他神色難看,仍是有些畏懼,不敢說得那麽明白:“娘娘她這會兒不在府上……”

他臉色一變,二話不說,直大步朝主院走去,跨院上階,風行雷厲,經過之處,冷聲簌簌直灌。

珍珠和初夏見他回來,忙迎過去:“三爺回來了……”

他朝前直走,打簾,進了她香閨,果然!

椅凳幾案整整齊齊,平日砌著醫書和筆記的臨窗小書案也幹幹淨淨,床褥枕衾一絲兒熱氣都沒有!

“人呢。”男子指聲音漸透陰沉。

晴雪和珍珠已經跟了上前:“娘娘前天頭疼,染了點兒時疫,京城空氣不大好,帶著初夏回郊區的佑賢山莊小住兩天。”

若真是病了,府上的下人早就忙不迭捎信進宮,告訴自己了。隻怕是那家夥又借著賭氣到外頭撒野去了。算起來,還就是兩人拌嘴的第二天。

丫頭片子的,氣性比自己還足!平日順著她,讓著她,簡直把她慣壞了,倒還罵不得,碰不得了!

施遙安跟了進來,見三爺臉色發黑,打圓場:“你們啊,怎麽不說一聲呢,叫人傳個口信進宮很難嗎!”

果不其然,珍珠道:“娘娘不準咱們遞信,說隻是去郊外養兩天病,又不是很遠,馬上就會回。又說三爺幾天都沒回來,連個信兒都不回,想必宮裏一定是公務繁忙,這麽點兒小事,就不用特意傳信讓三爺分心了。”

這是在給自己下馬威啊。夏侯世廷越發是黑了幾分。

高長史亦是在外麵點頭。

施遙安湊耳小聲:“三爺,不如去接接娘娘吧。”

夏侯世廷緊繃著一張臉,跨出閨房:“自己長了腿,能滾出去,就能滾回來。她不是說了馬上回嗎!”

施遙安努努嘴,話說得輕巧,就看您能憋幾天。

佑賢山莊。

京郊的氣候比京城裏提早,城裏還有些春涼,娘家莊子上已是暖意融融,一派春夏濃鬱之景。

胡大川夫婦見雲菀沁過來,知道她身份不比以往,卻仍是以鄉下人的淳樸性子與她相處。尤其是衛婆子,早就惦記了雲菀沁多時,一看見小小姐來了,喜出望外,每天拉了她說個沒完,隻是聽說表少爺和紅胭的事,又惻然抹淚。

表少爺是許家獨苗,也是衛婆子主家的少爺,算是從小看到大,自然心疼。至於那位紅胭姑娘,經常親自跑來莊子上調貨補貨,督促趕工,衛婆子也很喜歡,如今見到兩人這樣,當然傷感,被雲菀沁安慰幾句,才抱了些希望,告訴自己,既是有大姑娘在,紅胭姑娘必定不會有事。

夫婦兩人見她是一個人帶著初夏,輕裝簡服外加一輛馬車來的,估計不願意叫人知道,也不多問什麽,將原先她住過的廂房收拾了一通,添了各類物品,叫她住得舒服,又私下召集莊子上的幾個下人,不要隨便亂說,平日也按照著大姑娘的稱呼來叫,也好讓雲菀沁無拘無束,盡情享受幾日清寧自在的日子。

雲菀沁住了幾天,白天跟著胡大川夫婦去花田查看,翻土剪枝,巡察溫棚,到了晚上,倚窗伴燈,看書記錄。

三兩天一過,這日晚上,天氣又暖了幾分,雲菀沁亮了一盞燭,正在翻書,隻聽初夏從外麵匆匆推門進來。

“怎麽了?”她闔上書。

初夏關上門,從袖中抽出個被紅泥燙了封印的牛皮信函,給了她,低聲道:“宮裏遞來的信。”

宮裏?還能有誰?雲菀沁眉一動:“莫貴人?”

初夏點頭。

雲菀沁撕開信函,抖開信箋,一列列地讀下來,臉色大變。

“怎麽了,是什麽事?”初夏見她臉色不對勁,忍不住問。

短暫斟酌後,抑住心頭震撼,雲菀沁走到書桌邊,將信箋放在燭火上,盯著火苗將信紙毒蛇吐芯般,一點點吞噬掉:“叫車夫將車子牽出來,再去跟胡管事夫婦打聲招呼。”

初夏一疑:“是要回去?”

雲菀沁道:“去泰州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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