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刑前成婚
許澤韜見兒子舊傷複發,失聲:“甄兒——”受不住焦急,又倒在管事懷裏。
李侍郎冷麵下令:“將兩名人犯各自押回囚室。”
紅胭見許慕甄厥了,臉色一變,站起來想要去看。
身邊兩名官差見她大堂上不安份,將她脊背一壓,哐啷兩下,順勢上了鐐銬。
她被製住不能動彈,勉強抬頭,看著許慕甄被兩名衙役架起來,眼眶一紅,先前的冷靜早就消失無蹤,喃喃:“是紅胭害了許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奮力一掙!
身後兩名官差措手不及,被彈後兩步,隻見著女子如一片彤雲,淒厲之狀躍撲跪下來,將男子腰一攬,抬起手去拭他嘴邊的血絲,大哭出聲,在莊嚴公堂經久不散。
許慕甄隻覺倒在一片溫熱懷抱,意識清晰過來,看清抱著自己的人的麵孔,氣息微弱:“是我自作主張,害了你,也害了爹傷心。”
紅胭搖頭,淚珠子一顆顆斷線似的係不住,啪嗒往下落,抱緊許慕甄頭顱,漸漸,死死壓抑的哭聲微微變調,類似垂死哀嚎。
斷獄公堂上從沒出現過這種場景,叫官員們頗是震撼,一時之間,竟也沒人阻止。
罷了,就快要陰陽兩隔,今朝公堂上,隻怕就是兩人最後一麵,叫兩人作個告別,也無大礙。
半晌,紅胭停止哭泣,恢複平靜,仍是抱住他的頭,宛如慈母懷抱嬰兒,聲音卻難得的祥和:“流徙之路異常艱難,紅胭也經曆過,許少一路保重,難熬時,想想家中就能支撐下去。若一朝回京,務必接受教訓,好生侍奉你爹,再不要衝動。”
訣別之詞就像是臨行前的普通叮嚀,許慕甄肝膽俱裂,卻鎮定心緒,撐身而起,捧住她臉:“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被斬首。”
男人再是成熟,有時候跟小孩也沒區別,紅胭憐愛一笑,將他輕輕交還在衙役手上,退後幾步。
李侍郎丟了個眼色,官差趕緊上前,將女犯桎住。
眼看兩人要被拖出公堂,雲菀沁再不遲疑,站起來:“大人,許慕甄的判決尚還好說,洪氏的判決是不是太重了?不能斬首!”
李侍郎還未出聲,鬱文平已是笑:“王妃先還搬出律法案例來為兩人脫罪,現在怎麽了?急了?是直接給朝廷官員下命令?”
雲菀沁攥緊了手心,盯住他。
“本官知道,這洪氏不僅僅是你表哥的人,更與王妃也是相熟的,那次擷樂宴,在宮裏,小女不慎得罪王妃,便是這洪氏冒著被遣送回北漠服刑的風險,特意進宮為王妃助陣,才讓王妃保全閨譽,王妃如今舍不得她死,本官也能體諒,可是,”鬱文平聲音陡的一厲,“——法不容情!王妃便是不顧惜自己名聲,也得為秦王的名聲著想!”
初夏氣得發篩,堂堂宰相,不胸懷天下,卻為了女兒的閨閣恩怨迄今還記仇,那次鬱柔莊誣陷雲菀沁不成,反被紅胭指證,惹了貴胄笑話,也丟了太後的歡心,——如今竟成紅胭的催命符,卻隻能緊緊抓住雲菀沁顫抖著的手。
“鬱相說完了嗎?”話音平地而起,讓堂內空氣一降。
李侍郎見秦王發了話,轉過去:“判決已下,秦王可有什麽吩咐?”
“判決已下”四個字,強調意味很濃,表明案件已定,再容不得有什麽翻改了。
鬱文平見他出聲,狀似恭敬地安靜聆聽,卻是一臉不屑,也並不擔心,隻要這夏侯世廷還聰明,就絕不會這個時候為洪氏和許慕甄求情,這麽多官員看著,他一旦求情,頓失人心,形象坍塌,再也不會有人服他,若傳到皇上那邊,攝政之位隻怕都難保。
那邊聲音飄來:“判決已下,本王還能有什麽吩咐?國法當前,皇子犯法且與庶民同罪。”
鬱文平暗中冷嗤,算你識相,若敢偏倚,明兒就參你一本子,隻聽夏侯世廷話音一轉:“隻是,兩人雖有罪,卻情有可原,兩人即將伏法,一個流放三千裏,一個斬首進陰司,到頭來,連個名分都沒有,讓人憐惜,若能在各自施刑前成婚,也算是能完成兩人的心願,既不負律法,也能照顧人情,百姓知道了,更會感懷朝廷通情理。”
成婚?
李侍郎一訝:“讓兩名犯人成婚?這,好像於理不合啊。”
“隻不過在牢獄中行簡單婚禮罷了。”
李侍郎略考慮會兒,似是有些鬆動,可犯人在監獄裏成婚,在大宣史無前例,一時不好決定。
雲菀沁亦是心神微動,三爺無端端的,為什麽會提出讓兩人成婚?不會僅僅隻是叫兩人完成心願吧?
他這人,對外人應該沒這麽體貼。
鬱文平自然也是疑竇深深,忽的腦子一閃,似乎猜到他的意圖,眉一皺,及時打斷:“今兒兩名犯人押回去,即刻便要行刑,那洪氏監禁一月之後才斬首,尚好說,這許慕甄按規矩,隻怕今晚就得押到配所,次日就要出京,若是成婚,表示就要往後拖日子,這不是又打亂了判決麽?”
“笑話,”夏侯世廷一聲歎笑,“鬱相當兩人要三媒六聘過大禮回門一套流程走到完?不過在囚室內拜天地父母,完成名分手續,做一對世人眼中正大光明的夫婦罷了,能拖什麽日子?”
鬱文平見秦王笑中略有薄慍,心頭冷笑,卻故意露出幾分惶恐,起座麵朝其人,彎下腰,抱手:“並不是下官阻攔秦王,隻是我大宣尚未有過上法場前的犯人成婚這種前例,此例一開,隻怕今後犯人都會效仿提出,不好收場,下官這也是為朝廷著想。”
夏侯世廷安靜聽他闡述,也不說話,隻任由鬱文平彎腰行禮,當做沒看見一樣。
鬱文平牙齒一磨,沒等他主動免禮,也不好起身,知道他是惱火自己,故意刁難,隻能彎腰不動,心裏斥罵一聲。
兩邊各執己見,一時冷了場。
李侍郎看一眼譚郎中和幾名刑部官員,這一次,幾人卻沒那麽好下決定。
顯然是兩人在拉鋸。
秦王如今統領朝事,可鬱文平卻也是輔政之人。
秦王若是後起之秀,這鬱文平卻是老樹根粗,也不能小覷啊!
誰都不好得罪,怎麽說都不好,免得誤傷了自己,幾名刑部大員幹脆閉嘴。
就在劍拔弩張之際,門檻外衙役的傳報聲響起:“東宮黃門官年公公到。”
許慕甄宛如一劑強心藥打醒,從衙役手臂中掙紮起身,眸中生起希望,瞄向紅胭。
紅胭忽然明白他剛才為什麽說不會讓自己斬首了,許少與太子素有交情,本來就快進太子管轄的詹士府入職了。
門下私客出了事,太子十之八九會關注,而他到時就會求太子保下自己。他定是早有預料。
東宮的黃門官?太子派人來了?
李侍郎起身下階,同一群官上前迎接,見一襲宮袍的公公進來,忙問候:“聽聞太子墮馬受傷,迄今仍在養傷,怎勞煩派公公下了刑部?”
這名年姓的東宮黃門官,雲菀沁也相當臉熟,之前在長青觀受罰時,每次都是他來傳喚,領著進出東宮,是太子身邊的親信,隻見他拂塵一揚,並沒及時回答李侍郎,瞥了一眼許慕甄,嘖嘖兩聲,徑直上前,竟蹲下身,叫人大跌眼球地將他攙起來,又掏出懷內懷中的錦繡帕子,親自為許慕甄拂去嘴角殘留的血絲:“噯喲,許少怎落得這個境地!”
“年公公,這——”李侍郎不明所以。
年公公歎口氣,轉過頭:“這許少爺,本是太子想要提點的人,再過些日子,便要進詹士府了,沒料這個關頭,竟出了岔子,哎。”
原來是太子爺的人。一群刑部官員釋然,既然是太子的門客,那麽太子派人來關注一下,倒也沒什麽。
鬱文平隻怕太子有心保許慕甄,冷聲提醒:“年公公,犯人已認罪,判決已下,流徙嶺南,已經是算開了恩。”
年公公細腰一扭,瞪他一眼,比鬱文平聲音更冷兩分:“鬱相是生怕太子派奴才來開後門?哼!”
鬱文平吃了癟,心裏罵了句沒把兒的賤奴,沒說話。
年公公懶得理睬他,又望著許慕甄,感歎:“許少怎麽這麽魯莽呢?太子在東宮一聽說您的事兒,急得火氣都上來了。”
許慕甄脫開衙役的手,朝前走了兩步,道:“年公公,是我辜負了太子的厚望,”說罷,捂著胸腹,好似要昏厥,年公公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去,將他扶好,卻覺衣襟被許少一拉,拽了過去。
許慕甄趁勢湊到年公公耳下,低低:“我不求太子救我,隻求請太子救紅胭一命!”
年公公剛才進來前,也將裏頭的情形都打聽透了,此刻一聽許慕甄的話,沉默半晌,似是沒事一樣,起身後,麵朝李侍郎:“李大人。”
“下官在。”
“聽說秦王提出,讓許慕甄與洪氏在行刑前完婚?”
李侍郎答道:“是。”
夏侯世廷唇角一揚,心中通明。
年公公長歎了口氣,細聲細氣兒:“許少年紀輕輕,還沒成婚就被發配偏遠之地,可惜了,與這洪氏也是因為情深意重,才會犯下這種大錯。秦王的提議,也是太子爺的意思。滕一間牢房出來的事兒嘛,有什麽大不了。”
現在可是太子與秦王對上鬱文平,兩邊誰重誰輕,那就好決斷多了。
李侍郎再不猶豫,天秤一下子就傾斜到一邊:“是,那下官這便去安排。”
鬱文平見太子這邊都發了話,也隻能黑著一張臉,沒什麽好說。
李侍郎當堂交代幾句,許慕甄和紅胭被各自押回囚室,驚堂木一拍,示意案子了結。
官員們魚貫退出公堂,包括鬱文平也告辭離開。
年公公見事兒妥當,也跟著離開了,離開前,頭一偏,目光落在秦王妃身上,微微頷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
雲菀沁一怔,也隻得回敬一頷首,目送年公公離開。
夏侯世廷雙目一眯,不動聲色:“走吧。”
雲菀沁想跟舅舅說幾句話,道:“三爺先上車,我等會兒就來。”
夏侯世廷沒說話,隻轉身帶著施遙安先出了衙門。
待人都散盡,雲菀沁走到許澤韜身邊,伴隨他一路出去。
從公堂到衙門口,許澤韜一句話不說,身子仍在微微顫抖。
雲菀沁知道舅舅擔心表哥有去無回,安慰:“舅舅,路上我會叫人打點一些,不會叫人苛待表哥,表哥不會受太多苦的,若遇大赦,說不定沒五年便能回來。”
“那可是流放,能回來麽?”許澤韜鐵打的人紅了眼圈,“我活了這麽大歲數,流放的犯人就沒見過幾個回來的,大赦?萬一沒運氣,一輩子也碰不到一次。就算遇到了,也不一定落在他頭上。”
雲菀沁小聲道:“舅舅別忘了,除了大赦,還有天子召喚,表哥這幾年服役表現隻要好些,上頭總得有個由頭將他調回來。”
許澤韜笑得苦澀:“沁兒,甄兒何德何能,無功無勳,皇上連認都不認識他,怎麽可能召甄兒回京?”
雲菀沁也不能跟許澤韜說得太透了,將舅舅一拉,聲音壓低幾分:“舅舅好糊塗,如今的皇上召不了,以後的皇上指不定會呢?”
“你是說太子?”許澤韜一怔。
雲菀沁隻好順著答道:“嗯,可不是,舅舅今天也看到了,太子這樣看重表哥,日後新帝登基,肯定會將表哥調回來。”
太子登基也不知是哪一年,萬一皇上活個八九十百來歲,太子遲遲不能上位,自家甄兒還等得了嗎?
可外甥女這麽一說,許澤韜到底還是舒了口氣,希望驟升,麵龐紅潤浮現,再不像之前那麽頹喪。
雲菀沁伴著許澤韜走到門口,見他心情似是好多了,也鬆了口氣,見許府管事將馬車駕過來,正要攙舅舅上去,卻見他臉色又一凝,回望一眼刑部衙門。
“沁兒,洪姑娘真隻能被斬首了?”戲子無情,婊子無義,可今天洪氏以性命為兒子減輕罪名,卻叫許澤韜觸動,人家都以命償還了,恨意多少也消減了一些。
雲菀沁沒有回答,隻強顏道:“紅胭就快是舅舅的兒媳了,舅舅難道還要稱呼他洪姑娘嗎。”
許澤韜事到如今,仍不大願意承認紅胭與兒子的關係,聽外甥女這麽一說,臉色又微微發緊,可再一想,這一場婚事不過也是滿足兒子的心願,那紅胭馬上就要被斬首了,自己又有什麽好執著的?隻歎了口氣,上了馬車。
雲菀沁目送許府馬車離開,頭一轉,昨夜自己來刑部的輕簡馬車不遠處,他進宮上朝的車駕正泊著,金輅餘飾,紅髹四柱,抹金銅寶珠頂,氣派尊嚴貴重,車駕前後四周,守有層疊親衛,遠遠看過去,密不透風,因職銜吃重,進出的保衛也跟著加重了不少。
繡五彩龍紋的紅幔風中起伏,飄揚之間,露出裏麵的人影輪廓。
施遙安早望了多時,上前道:“娘娘,請上三爺這邊車駕。”
初夏與王府小廝上了王府的馬車,雲菀沁單獨踩著踏梯上車,一打簾,青地雕木五彩雲文的車廂內飾,華貴無比,他端坐紅錦褥席上,頭顱微微向後仰靠,雙目闔著,在閉目養神。
俊顏上有掩不住的倦意。
在宮裏連軸轉,公務忙個不停,昨晚一回府就趕來刑部,到現在連覺都沒睡,她有些心疼,幾步上前,坐到他跟前,低聲:“累了?”
卻見男子眼皮一動,堪堪露出一條縫隙,嗯了一聲,又閉上眼。
雲菀沁也沒多心,又挨近了一些,道:“紅胭那邊怎麽辦?”
他語氣微微慵懶,闔著眸淡道:“本王已經幫了她,可她能不能活,就隻能看你表哥有沒有能耐了。”
看表哥?雲菀沁一時摸不著頭腦:“表哥有太子做倚仗,都不能完全逃脫罪罰,又怎麽能保住紅胭?”
他聽到太子二字,臉肌一動,緩緩睜開眼:“你表哥這次能夠逃脫一死,跟太子可沒什麽關係,他不過是最後才派人出場,亮了個相。這個人,永遠都是那麽會撿便宜。”
她總算知道他這個樣子的緣故了,忍俊不禁:“太子又不是為了我,表哥跟他交情不差,來關心一下也是自然。”
不是為了她?貴胄的友人和門客千千萬,個個關心,關心不完。還有那年太監臨走前,與她交換的眼神,那是什麽意思?
怎麽會讓他不多想。
她見他緊繃嚴厲,伸出手正要逗弄兩下,無意觸到他肩頸,肌肉硬邦,明顯是壓力太大,再見他倦容,頓揚起簾子。
施遙安正等著主子發話啟程回府,隻聽車帳內女子清甜聲音飄出:“施大人,去京郊。”
京郊?施遙安一訝:“京郊?去京郊哪裏?”
“貓眼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