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書院裏教的那些禮、樂、射、禦、書、數都是那些大男人的要學的東西,身為女子就算是學多了、學好了、學成一個女狀元了也沒多大用處,本來送她們書院就是為了給議親時鍍層金,以及找個好相公。他們羅家的嫡女即使不鍍金也已經足夠金貴了,有澄煦書院的讀書經曆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會因此跌價,放眼整個揚州,就沒有這兩個孩子嫁不進去的人家,因此,整個揚州的好男兒都可以緊著她們挑選。

再加上二兒媳婦湄姐兒喜歡在家裏辦個茶會詩會的,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兩次聚會,那些親戚間的公子哥兒也會邀請上十來個。如果這樣還嫌不夠挑,隻需打著她“羅東府老太君”的名號去揚州的各大世家府第裏下一張帖子,寫明“請小一輩的未婚子弟來羅東府喝一喝茶賞一賞花”雲雲,大家就都明白是什麽意思了,十家裏有九家都會打發上一兩個聰明俊俏的後生晚輩來羅東府串一回門子,就算親事說不成,能跟羅家聯絡一下感情的好事兒,多得是人上趕著來做。

話說回來,他們家想要嫁女兒就辦幾個茶會,同樣的,有的世家大族想要挑媳婦也喜歡辦幾個酒宴詩會,有時還會是好幾個家族聯合辦一個大型的上流貴族宴會,然後他們在各大家族之間遍撒帖子。南直隸應天府,甚至是北直隸順天府的帖子,都有可能撒到他們羅家來,隻要他們喜歡出遊玩耍,那每個月都能參加上好幾次類似的相親宴會。

雖然在京城達官貴人的社交圈子裏,他們羅家隻好靠邊站,畢竟如今羅家最厲害的京城羅府的羅杜鬆也就做著一個從七品太醫院禦醫,是個在官場裏永遠擠不出頭的小角色,就更不用說他們羅東府裏幾個連舉人都考不上的老小子了。但是,他們羅家可以自豪地說,“我們有老太爺!”

羅老太爺羅脈通今年八十一歲高齡,依然是精神矍鑠,耳聰目明,他是當今聖上的故舊之臣,那可是他們當年一起打天下的時候積累下的深厚感情。

當年在軍中,老太爺就是聖上的軍醫,聖上的每一道傷口都是他包紮的,吃的每一碗藥都是他端過去的。因為老太爺比聖上年長十多歲,那時候,聖上就親切地稱呼老太爺一聲“羅老哥”。等打得了天下之後,老太爺就奉召進太醫院做了禦醫,專管給聖上和皇後娘娘兩個人看病,後來他官至正五品太醫院院使,又至從四品國子監祭酒,轉至從四品承宣布政使司左參議,直到十五年前告老還鄉。

世人都道聖上愛殺功臣,可是殺來殺去也沒殺到老太爺的頭上,這裏麵固然有老太爺識時務、明聖心、懂得急流勇退的緣故,可是何嚐不是因為聖上對老太爺依然聖眷優渥呢?在這賦閑的十五年裏,老太爺僅有兩三年是住在家裏的,而每到了這時候,京城宮裏就常常打發了公公來宣旨,叫老太爺進宮給聖上瞧病。其實聖上龍體康健,什麽病痛都沒有,隻是想老夥計了所以才將老太爺喚去嘮一嘮家常。誰都知道,當今聖上是一位喜怒難測的君王,試問這個世上還有幾個人能被聖上不遠萬裏的召進宮,隻為了說一些家長裏短的閑話?

當年成都柴府之所以願意讓女兒遠嫁揚州,說到底也是奔著老太爺的名號去的,至於為什麽柴府竟一次嫁去了兩個女兒,那就是另外一段舊事了。

雖然老太爺的三個兒子都沒能在仕途上飛黃騰達,但是老太爺的堂兄之子,即老太爺的堂侄羅水生,卻是官運非常亨通,多年前曾在官場上風生水起,做到從四品都轉運鹽使司同知,十一年前以丁母憂的名義退了下來。如今,他的女婿年廣嗣在京城任從五品吏部員外郎,小兒子羅洽博任正六品刑部湖廣清吏司主事,都是手握權柄的朝中要員。羅水生的大兒子羅紹箕雖然沒入仕途,隻是專心打理家裏的三十年老字號的“劑製堂”,但是他年輕的時候也曾中過舉人,有過當官的機會。

而且,羅水生這一脈跟老太爺這一脈來往也比較密切,羅西府的老爺羅杜衡早年身體不好,隻生出了一個庶女羅川椒就不能人道了,因此就從低自己一輩的羅紹箕那裏過繼了對方的庶長子,也就是如今的羅西府的大爺羅川烏。羅川烏現在任太醫院副使,常常是在應天府和揚州兩頭跑,是揚州東西兩府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中間這輩的子弟。

所以總的看起來,他們羅姓子孫在官場上還是很吃得開的,羅家這個百年大族至今仍然綻放著勃勃的生機,指不定哪一天就會冒出來一個了不得的風雲人物,就像老太爺那樣,引領著整個家族走向更繁榮昌盛的新局麵。

說起來,他們羅家乃是元代名醫羅天益之後,後來因為家學淵源,才世代行醫為生。

羅天益之子羅筆,不止把他父親的醫術更加發揚光大,後來更師從當時在元代有“金針神醫”之稱的竇默,將竇老神醫畢生的絕學“三清針法”學到了手。當年,羅筆拜師時曾在竇神醫門前跪了三天三夜才讓竇神醫收他為關門弟子,所以羅筆為了紀念他拜師成功的這一天,也為了感念師恩,就把九月十七定為“師恩日”,年年都是三牲十果的祭拜,並且讓他的兒子也這麽做,於是“師恩日”就代代傳了下去。

世人都說老太爺的醫術是“當世第一”,不光是對他醫術和醫德的恭維之詞,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是世上唯一一個稱得上是精通“三清針法”的人。唯一學到了老太爺三四成針法的東府老爺羅杜仲也已經去世多年,而京城羅府的羅杜鬆天分不夠,隻學得了不到一成的針法。

由於年深日久,這個“師恩日”已經不再被所有羅姓子孫當成重要祭奠的節日了,很多小輩的羅家人和嫁進羅家的外姓媳婦們甚至根本聽都沒聽說過這一段舊事。不過身為竇老神醫“三清針法”的唯一傳人,羅老太爺可是非常重視這個日子的,隻要條件允許,他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回到揚州,然後在揚州城西的他的一個秘密小院兒裏閉關兩日,進行隻有他一個人出席的神秘祭典,沒有人知道老太爺把自己關在裏麵不吃不喝的做什麽。

老太爺在羅東府和羅西府都有自己的大院子,兩府的人都竭盡所能地把他的院子布置的富麗堂皇之中帶著清新雅致,清新雅致之中帶著生機盎然,生機盎然之中帶著富麗堂皇。盡管老太爺可能一年都不會進去住一回,但兩府都是派有專人每天打掃老太爺的院子的,都希望他老人家哪天想起回家來了,一走進他的院子,就能看見裏麵生機勃勃的花草和窗明幾淨的屋堂。

因為每年“師恩日”老太爺都會回他的秘密小院住兩日,所以每年這個時候,他可能也會順道去東西兩府住幾天。這幾年因為大房的羅白前連生了三個子女,老太爺也喜歡多看兩眼,因此他大多數時候都留在東府住。也正因如此,上一世的時候他才能及時出現,救了竹哥兒的一條性命,把何當歸的罪名一下子從“縱鼠殺人”變成了“殺人未遂”。

不過這一世,何當歸沒有留給他登場的機會。

老太爺救竹哥兒是在他死了三天之後,而現在竹哥兒才死了還不到一天,何當歸就已經讓身懷幻影步法的聶淳,把那一封寫有救竹哥兒性命方法的書信托寄給羅白前了。而且,何當歸認為老太爺前世的藥方用得太過中規中矩,沒什麽突破性的奇招妙舉,所以她已經換掉了老太爺的藥方之中的三味最主要的藥材,又加了兩種下瀉活血的藥物,清除竹哥兒體內的積毒和寄生蟲。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羅白前照著信上寫的辦法做,就可以救回竹哥兒的性命。

當然,世上沒有萬保無失的藥方,更何況,前世的老太爺開的方子可是擺弄了半天竹哥兒的“屍首”,望聞問切之後拿出來的一個方子,而何當歸卻從未見過死去的竹哥兒,竹哥兒所有症狀的了解也是前世回羅家之後從下人口中的八卦裏聽來的。

盡管如此,何當歸還是很想試一試自己改良過的藥方,代價是如果不成功的話,不止救不了竹哥兒的性命,還會堵塞住他全身的毛孔,到時候就算老太爺再用他的方子去救也沒有用了,那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何當歸就真的變成“殺人凶手”了。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一步,而老太爺又揭破了此事,那麽就算何當歸拿著“夢中的老神仙”當做擋箭牌,她在羅東府恐怕也呆不下去了,而母親也會因此被大房的人一起記恨上,成為有家回不得的人。

何當歸並非是狂熱的醫理實驗者,要孤注一擲地拿別人的性命做實驗,明明有一個一定能救活人的性命的方子不用卻要擅自改動。而是身為一個醫者,她總是想用最好的方法,盡最大的努力,讓病者承受最少的苦楚。

所謂病去如抽絲,前一世的竹哥兒醒來足足花了三個時辰,而且體內的積毒大部分都沒有排出,所以他足足調養了半年才能正常地下地走路說話,卻也因此留下了一世的病根,形銷骨立,身材佝僂,後來,據說因為他不能人道所以就沒有娶妻。從那以後,人們再也不會錯認韋哥兒和竹哥兒了。眼看著雙胞胎弟弟被自己害成那樣,韋哥兒的心中想必亦是十分之不好受,以至於前一世的時候他也沒有娶妻,反而在家中遍養男寵取樂,大房的香火傳到羅白前這裏就斷了。

大房的趙氏和董氏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一直都把鬧鼠患的事全部都栽在何當歸的頭上,一直把何當歸認作是那個害了竹哥兒和韋哥兒一輩子的罪魁禍首。所以在前一世裏,何當歸麵對大房的人,就像永遠背負著一個還不完的天債。

每次大房有什麽事情要找她辦,比如給大老爺求官,比如給大少爺謀職,比如給董氏的女兒燕姐兒向武狀元常諾提親,一次說不成就要她接二連三地再去說,又比如要她幫三清堂對付藥師堂,要她在藥師堂的藥中做手腳,她拒絕趙氏說自己的醫術不能用在害人上,趙氏就立刻重提竹哥兒的悲慘往事……每一次,趙氏和董氏總是那麽理直氣壯地跑來,要求她做這做那,隻因為在趙氏和董氏的心中和口中,她就是先害了竹哥兒,又害了韋哥兒,她欠了他們全家的大債。

何當歸雖然自認跟趙氏和董氏十分不睦,可卻跟那兩個雙胞子表侄無甚大的仇怨,前世看到那樣一個羸弱的竹哥兒她還是頗有不忍的,所以想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救治他。

如果自己的藥方無誤的話,那麽竹哥兒就能在身體恢複生機之前就把毒素和腹中的小蟲排出,而後在一個時辰內他就能醒過來。這樣一來,竹哥兒隻需調養一兩個月就能恢複康健,長大以後也能正常地娶妻生子。相信如果讓竹哥兒自己來選的話,他也會願意冒著不能重回人世間的危險,試一試自己的這個新藥方的。

而自己也因為改動藥方而承擔著一份風險,就權當是報答外祖父羅杜仲前一世秘密留書傳授“三清針法”的恩德,還他羅姓子孫的一條性命和一副健康的體魄了。她何當歸兩世為人,有仇必報,有恩當還,雖然羅家對於自己仇大於恩,但是恩情卻不能被抵消,無罪之人理應得到救贖。

當然,這也是一場何當歸跟老太爺羅脈通之間的醫術較量,到底誰才是那個“醫術當世第一”的人,相信不久之後就可以從竹哥兒身上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