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黃昏的天際燒著一片綿綿紅雲,倦鳥歸巢,真靜扶著何當歸回道觀。由於走了太多的山路,何當歸的腳傷比早晨更嚴重了,全靠撐著真靜的手臂才能往前走。

真靜感歎:“小逸啊,你不止本事好,心地更好,遇上你也是他的造化啊。如果這一番他能起死回生,你可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你可記著,這些話在這裏說說就好了,一會兒回去之後,可半個字都不能再提了!”何當歸又鄭重囑咐了一遍,那些錦衣衛的高手們耳力驚人,如果被他們聽去一個字還了得。對他們那種人而言,殺死真靜和現在的自己,簡直比探囊取物還輕鬆。

真靜的眼睛眯成一條月牙,搖頭晃腦地答道:“我知道知道啦!你都講了第八遍了,還說我是什麽‘婆婆嘴’,你還不是一樣,我是婆婆嘴,那你就是公公嘴……”

就這樣咬牙堅持著爬到山頂,剛走到道觀門口,太善就從裏麵像踩著風火輪一般從裏麵衝了出來。

她半眼都不去看麵容蒼白、走路晃蕩的何當歸,隻惡狠狠地瞪住真靜,仿佛馬上一口吃了她都不解恨,怒罵道:“好你個沒臉的小蹄子,老娘以為你是個懂事的,沒想到從前竟是我瞎了眼!好一個吃裏扒外的蠢東西,才半天工夫不見,你就揀了個新高枝兒飛上去,學會欺師滅祖了!”

真靜被太善罵得一頭霧水,全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雖然帶著何當歸私自出去不對,但是道觀裏上至師父師叔,下至師姐師妹,明顯對何當歸複活的事抱著一種“掩耳盜鈴”的病態心思。仿佛隻要三不管,不管吃不管喝不管病,過個三五七天的,何當歸就會再次回複成送進來時的“原狀”,乖乖躺回她該躺的地方去,乖乖讓道觀給她念經哭喪。

既然道觀裏立意不聞不問,何不就不聞不問到底?看看誰能硬氣到最後。況且,何當歸也算是道觀的客人,怎麽說也沒有禁足客人的道理。而她不過就是陪著客人出去散散心,憑嘛劈頭就被血淋淋地訓了一通?想到這裏,真靜非但沒有像平時那樣下跪認錯,反而不服氣地揚起了下巴,斜了師父太善一眼。

太善萬萬沒料到,平時最溫馴的小白兔也會露出那種眼神,那種帶著倔強、抗爭、埋怨和蔑視等等的複雜情緒的野性眼神。

“哼哼,反了反了!”太善哆哆嗦嗦地指著真靜,一時怒火攻心,“我以為養了條忠心的狗,今日才發現是個會咬人的狼崽子!好在發現得早,現在清理門戶也來得及!”說完,拿著拂塵就去砸真靜的頭。

真靜驚慌失措地抱頭蹲下,她知道師父的手勁奇大,如果被那個銅柄打中腦袋,立時就頭破血流。從前她見過好幾個跟師父鬧掰了臉,隻一下就被師父砸成重傷的師姐。

“住手。”何當歸上前一步,平靜地阻止道。那隻拂塵柄是黃銅鑄造而成的,重四斤六兩八錢,砸到頭上有什麽後果,前世的何當歸曾領教過不止一次。

太善看著眼前這個年僅十歲的瘦弱女孩兒,冷笑道:“哼哼,我道是誰在說話,原來是‘羅’家的‘何’小姐啊!我自訓我家的一隻狗,還犯了你的什麽忌不成?”

何當歸不慌不忙地拉起地上的真靜,慢悠悠說道:“師太這話可問到點子上了,有道是‘關門打狗’,師太一時氣暈了,竟然在這人來人往的大門口就動起手來。小女子人微言輕,自然不敢深勸,隻敢躲在一旁看著師太動手,事後也必定幫師太保守秘密。不過,保不齊有那些壞心眼子的人,現就藏在門後麵、牆縫邊的哪個地方窺視師太,回頭再添油加醋地講出去,敗壞師太的清譽。要知道——如今當家的可不隻師太一個人。”

太善一開始還很不屑一顧,以為何當歸不過是來替真靜求情的。但是幾句之後,她越聽臉色越灰白,最後額上竟冒起幾滴冷汗,生生地把高高舉起的拂塵收回去。

因為太塵那個婆娘,在道觀裏的確有幾個心腹弟子。那些小奸細,時不時就在她麵前伸頭縮腦的,萬一捉住她“行凶傷人”的把柄一通嚷嚷,難保太塵不會趁機奪走自己的理財大權。而且,太善進一步想到,如今道觀裏還住著一群非富即貴的重要客人……

想到這茬,太善突然換上了一副慈愛的麵孔,笑道:“呦呦,你瞧我……唉,剛才因為太擔心你二人的安全,一時就忘了分寸。何小姐,你是不知道,這山裏能要人命的東西可多著呢,懸崖啊,石坡啊、滑道啊、毒蛇野獸啊……你才剛剛得了命,若出了什麽意外,我如何能心安?”

何當歸無聲地一笑,垂頭道:“師太的這番心意,小女子銘記於心,他日有機會一定厚報。還好這次毫發無損的回來了,否則辜負了師太的盛情,小女子縱然做了鬼也不能往生的。”

太善笑容滿麵地點頭聽著,不過笑容漸漸有些僵硬,話雖然都是好話,但聽在耳朵裏卻有些別扭。

可當下也未多想,因為太善這才瞧見,何當歸和真靜一人背著一個竹筐,裏麵裝著些野菜野草的,心道原來她是在道觀裏躺得餓極了,就跑出去挖野菜吃了。心中不禁恥笑何當歸,果然就是個農莊上養大的野丫頭,正經的大家閨秀學的都是是采花、插花和繡花,哪有去挖野菜的?真夠寒摻的,不過眼下有貴客想見見她,還是先將她哄好……

於是,太善往前大垮了一步,雙手握住何當歸的右手,用怪罪的語氣說:“你這孩子也忒皮了,才好了一日,不在屋裏歇著,跑出來挖那些野草作甚!昨天夜裏,我就叫人宰了一隻最肥的老母雞,用大黑棗、肉桂和枸杞子熬了鍋雞湯,在火上一直煨到現在,可香著哪。今早我讓徒弟端了給你送去,可徒弟卻回來稟報,說你不在屋裏,當時就把我急壞了!”因為水商觀裏多數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耐不住吃長素的清苦日子,所以觀裏是不禁止吃雞蛋的,後院也養著十幾隻能下蛋的老母雞。

何當歸知道太善說的是徹頭徹尾的謊話,自己和真靜中午才出門,別說雞湯,連一根雞毛都沒見過。不過眼下她身體十分虛弱,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顯然不適合跟太善翻臉,而且她也不知道太善突然這樣拉攏自己的原因。

不著痕跡地抽回右手,何當歸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道:“常聽人說病都是憋出來的,所以出去透一透氣,沒想到竟驚動了師太,實在罪過。後來在山裏,小女子聽真靜提起,師太一直有個腰痛的毛病,就和真靜一起采了些蒼術和獨活,想著晾幹了給師太做個靠墊,可以緩解風濕的痛楚,也好稍稍報答師太的大恩。”

入秋之後,太善一直因為風濕腰痛而苦惱,吃了不少藥也無用。一聽有這樣的好事,心中甚喜,以為之前是冤枉了真靜,當下對她好好地寬解一番。真靜聽得受寵若驚地低下頭。

何當歸告了乏,說不敢多耽誤師太的工夫。太善見她爬山弄得髒兮兮的,領去見貴客也丟臉。反正真珠回稟說,那邊兒已經過去了十幾個人伺候,不如隔兩日再讓何當歸過去。於是,太善勸了何當歸要善加保養,多多珍重身體,又說前殿事忙,就匆匆離去了。

何當歸和真靜對望一眼,都沒說話,相互攙扶著往東廂走去。

“師父的腰疼之症……”回到屋裏,見何當歸在床上躺下,真靜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麽會知道呢?”

何當歸打個哈欠,衝她一笑:“是不是越來越佩服我了?”

真靜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剛剛自己差點就被師父砸破頭,而何當歸輕輕巧巧的吐出幾句話,不但讓盛怒中的師父瞬間沒了火氣,而且還讓師父反過頭來給自己賠不是……

細想一想,師父什麽時候對別人服過軟?那種類似於道歉的話從師父嘴裏出來,簡直就是奇跡!在水商觀,凡是師父想要教訓的人,從來沒有能幸免的,即使最有辦法的大師姐真珠也沒有本事阻止師父!

想到這裏,真靜用一種近乎崇拜的眼神盯著何當歸,說:“你又會醫術又處事冷靜,又有‘一語退敵’的本事,簡直就像戲文裏的‘女狀元’!啊啊,不對,你應該是像那個機變無雙的女俠‘寂無雙’,西風為我吹拍天,要架雲帆恣吾往……”嘰嘰喳喳地說了半天,卻聽不見何當歸搭話,真靜就過去推她一下,“喂,你說自己像不像寂無雙?”

這一推,才發現何當歸的麵色潮紅,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再探手一摸她的臉,燙得驚人。真靜頓時慌了神,一定是被山風吹得染上了風寒!

原本她昨天才蘇醒過來,今日應該臥床休養才對,都怪自己不止不勸阻她,還興致勃勃地跟她一起去爬山……不過,今天意外救了一條性命,算得上一大件功德,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她一定會逢凶化吉的!

在屋裏焦急地轉了兩圈,真靜皺眉思量道,現在去找太塵師叔要藥,她一定又推三阻四的不給。之後,何當歸發高燒的事,也會立刻被眾人知道。她們那幫人本就巴望著何當歸隻是一時的回光返照,又死死盯著作超度道場的一百五十兩銀子。何當歸一病不起,不是如了她們的願嗎?到時她們落井下石,自己哪是那幫黑心鬼的對手?

對了,再去靈堂找些糕點酥糖回來。自己從前生病的時候,隻要吃了好吃的韭菜貼餅子和辣炒脆麵筋,立刻就好了!想到這裏,真靜飛奔而去。

何當歸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一個長長的甬道,左右兩邊是高得望不見頂的紅牆,前後是遠得望不到盡頭的路。

走著走著,迎麵過來一個女人,穿著大紅的衣裙,帶著滿頭的珠翠。女人突然撲到自己身上,說:“好妹妹,現在你發達了,也提攜提攜姐姐吧!隻因姐姐生不出兒子,夫君他就看不上我了,夜夜都去柳姨娘屋裏……現在正有一個正四品的通政使司空缺,如果能幫他謀到手,夫君他必定高看我一眼。好妹妹,求你拉姐姐一把……”

自己看那女人的臉,原來是表姐羅白瓊,於是拉著她說:“一起走吧,先出去這裏再說。”方自走了幾步,覺得腹部傳來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小腹上插著一把短劍,而劍柄……就握在她表姐的手上!

“你……”剛想張口說話,又覺得背上被重物擊中,髒腑受創。

吃力地轉過頭,見朱權和周菁蘭站在不遠處,一人拿著一把流星錘,揮舞著大笑道:“咱們來個比賽——打中四肢,得三分;打中胸和背,得五分;打中頭和臉,得八分!”

身旁,表姐羅白瓊拔出了短劍,嘴裏尖聲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說!你施展了什麽狐媚手段,引得梁弈州對你念念不忘,成日裏跑來打聽你的事?你去死,去死吧,”說著又連續刺了數下,“去死!去死!去死!你這個勾引姐夫的狐媚子,我要把你挫骨揚灰,讓你永世不能超生!”

自己大口吐著鮮血,重重倒在地上,閉眼之前,看見周菁蘭的流星錘向自己的臉飛來,歡呼道:“哈哈,我得了八分!這回沒了漂亮臉蛋,看誰還肯多瞧你一眼!”

全身劇痛,眼前一片昏黑,卻仍感覺到有人正壓在自己身上……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耳邊轟鳴不止,隱隱傳來那些人的說話聲:

“……好孩子,大舅舅才是你的親舅舅哇!羅川穀和羅川樸雖然也是你娘的哥哥,但終歸和我們兄妹不是一個娘生的,情分上疏遠多了。因此,中書省知事的肥缺,怎麽也不能落到外人手裏……”

“……別聽他胡說,逸逸,你摸摸良心說,我這二舅可曾虧待過你?你和你娘兩次被攆回羅家,你二舅母可曾把你們拒之門外?做人得有良心啊……”

“……清逸啊,你三舅空有一腔熱血、滿腹才華,卻不能為國效力,心裏苦啊!還好有你這麽個爭氣的外甥女,嫁給了寧王,又得了工部尚書大人的賞識。你隨口說上一句話,比我們這些人削尖了腦袋鑽一輩子還強,還請你看在你娘的份上……”

“……喂,別睡,別睡!逸姐兒,大舅母有個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常將軍的二公子,就是那位故國柱常遇春的嫡孫,他文武雙全、年少有為、瀟灑挺拔,你表侄女看了一眼就相中了,弄得茶飯不思的,嘖嘖,人都瘦了一圈兒,心疼得我坐立不安。煩你在中間給拉拉紅線,假如這事兒成了,你表侄女就是將軍夫人,你臉上也有光……”

“……逸姐兒,老身知道你心裏怨羅家對你不好,可你這不也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十四歲?說到罪魁禍首,還是那個殺千刀的何敬先!無情無義的狗東西,讓個窯姐弄得五迷三道的,還娶回家做了正妻,這些年從沒有來找過你們娘倆兒一回。那個何阜更不是個東西,你娘好好的一份兒嫁妝,田產宅子,金銀細軟,全倒貼了這個白眼狼……唉,老身也知道你是個苦命孩子,可憐見的,也不忍多要求你什麽。可羅家裏住的人都是你的至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你須得謹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羅家榮耀了,你在王府裏也有底氣,對不對?你怎知將來靠不上羅家?”

“……你就聽三舅母一句勸吧,逸姐兒,無論如何,你還有個親娘住在羅家呢。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做任何事之前,你都應先想想你娘……她一輩子心裏都苦,除了你這個女兒,她還能指望誰?扶持咱們羅家,就是孝順你娘……”

“……逸姐兒,當年,你娘抱著兩歲的你披頭散發、哭哭啼啼地回羅家來,羅家和何家從此徹底決裂。別怨二舅母說話難聽,你身上流著何家的血,咱們又沒義務替何敬先養便宜女兒,大可把你直接扔出門去,可咱們沒人這樣做。你外祖母雖把你送到農莊上,可也是每年五十兩銀子巴巴地送去,給你請奶媽買丫鬟的。逢年過節哪一回裁衣服,也忘不了給你留塊好料子,說等你長大了添嫁妝,讓我們這些當兒媳的瞧著都眼熱……沒有咱們羅家養你十幾年,你早就餓死在大街上了!咱們全都是你的大恩人!”

“小逸,小逸!醒醒,小逸!快醒醒!”

何當歸聽見形形色色的人跑來,跟瀕死的自己說話,前赴後繼地壓在自己的胸口上,直欲壓走自己的最後一口氣。此時,突然一個清亮的聲音斜插過來,一下子就蓋過那些嘈雜的說話聲,把自己從夢魘中拉出來。

何當歸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了真靜圓圓的臉龐,擠出一個笑,道:“嗬嗬,原來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