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是福州的書香世家,家裏也有幾個在朝為官的子弟,但總體上來說,董家比起揚州羅家還是低了一個門檻,所以即使是董家的嫡女去嫁給羅家的庶子,仍然算得上是高攀。董家老爺是個迂腐的讀書人,他不想讓旁人覺得自己攀附權貴,因此以“不忍讓女兒遠嫁揚州”為由,一口回絕了與羅家結成親家的事,並於事後訓斥了董夫人一頓。

趙氏原本以為沒戲了,灰溜溜地回到了揚州羅府,第二天,她就開始重新翻自己娘家的族譜的手抄本,想再找一個跟自己血緣關係近的小字輩閨女娶過來做她的兒媳婦。

可是找來找去,看得眼睛都花了,她也沒找到比外甥女董家大小姐更合適的人選。有的閨女是跟自己的關係隔了好幾層,有的閨女是自己跟那閨女的長輩舊有嫌隙,還有的閨女年紀太小了,兩三年間都不能娶過來,就算娶過來也是一個童養媳。可眼看著前哥兒已經是個十八歲的大人了,自己一直都拖延著沒往他房裏擱通房丫頭,如今再不給他娶個媳婦回家管著他,搞不好他就要跑去外麵偷吃了。最後愁掉了趙氏的幾根頭發,還是沒能在自己娘家的族譜上找到一個合適的兒媳婦。

半個月之後的重陽佳節,董夫人和董大小姐回鎮江趙府探親,因為鎮江離揚州不遠,所以她們又繞道去了一趟揚州羅府。雖然董老爺不同意這門親事,可董夫人和董大小姐之前都被趙氏說的十分心動,但是她們一時拗不過那個頑固的老八板兒,於是就想著先來羅府住幾天,借著探親之名,行相親之實。

趙氏聽說她娘家的二姐和外甥女正在羅府外麵的馬車上等她,立刻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歡喜,親自把二人迎進去,雙方一番攀談下來,趙氏跟董夫人約定好,第二日就設法讓羅白前和董大小姐見上一麵。可是董大小姐乃是個羞怯怯的大家閨秀,她雖然也很想見見表哥羅白前是什麽樣的人材,卻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

於是第二天,趙氏就把羅白前叫去喝茶聊天,同時把董夫人母女安排在旁邊的一間可以偷窺的耳房中。董大小姐趴在小洞上隻瞧了一眼就雙頰緋紅,她還從來沒見過那般好看的男子,劍眉斜飛,一雙眼睛裏像是藏著星星月亮一般熠熠生輝,那秀挺的鼻下,薄唇時不時地就翹上一翹……想到可以嫁給這樣一個夫君,董大小姐興奮得拋卻了矜持,等羅白前離開之後,她就一把拉起母親,跑去央求三姨母想辦法玉成這門親事。

趙氏當然樂意之至,當下和董夫人定好了一計,設計讓羅白前撞上董大小姐換衣服的一幕,並拿這個“意外事故”去董老爺那兒作為提親的理由,很順利地讓董老爺同意了這門親事。這樣,一個月之後在兩家長輩的匆匆安排下,羅白前迎娶董大小姐為正妻。

從旁人的角度去看,這董大小姐也是一位容貌端麗的佳人,出自書香世家,又有才情,知禮數,又是家中的嫡女。她嫁給羅白前,可真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非常般配的一對。

可是從羅白前的角度看,之前他被嫡母的丫鬟引去了一間客房,莫名其妙地就看到了一個隻穿著小衣、**胳膊和大腿的女子,而且他才隻模模糊糊地看了半眼,就被對方的尖叫聲嚇跑了。過了兩三天嫡母就突然對自己說,她已經為自己定了一門好親,本月之內就完婚。嫡母離開之後,羅白前讓自己的心腹小廝去打聽女方的情況,才知道他要娶的就是那日被他壞了名節的女子,而且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嫡母的親外甥女。

羅白前頓時產生一種被人愚弄和設計陷害的感覺,因此打從心裏就不喜歡那個比他小一歲的表妹董心蘭。在羅白前看來,一個女子為了嫁人竟然使出了這樣無恥的手段,連她自己的名節也不要了,最可能的原因就是那女子原本閨譽就不怎麽好,名節也早就沒有了,很可能在福州當地已經嫁不出去了,才會跑到揚州來求她姨母給她找一個相公。於是,嫡母就把她硬塞給自己,讓自己做了個冤大頭。

有了這樣的誤解,婚後羅白前常常疑心董氏有什麽不規矩的地方,暗中讓自己的心腹留意董氏有沒有跟府裏的其他男人有過親密的接觸。如果董氏多跟哪一個小廝、護院或者車夫講上幾句話,羅白前的心腹就會立即跑去羅白前那裏告一回狀,然後羅白前就會跑去指責董氏一回。

久而久之,董氏也不敢再跟其他男人多說話,更因此憋滿了一肚子的委屈,就是從前她待字閨中的時候,那樣一個古板守禮的父親也沒管她這麽嚴!所以兩人吵架的時候董氏經常會說羅東府是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也常埋怨趙氏這個頭號大媒人坑了她。

一般情況下,大戶人家的公子娶了正妻之後就可以正式納妾了,揚州這邊的風俗是在成親後三四個月內,就應該由長輩做主給納幾個丫鬟或小家碧玉充一充房,也是一個茶壺配幾個茶碗的道理。可是羅白前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的小妾,看到董氏和嫡母成天裏密不可分的親熱勁兒,於是又把這筆賬算在了董氏的頭上,覺得她是一個妒婦,在暗中攔著嫡母不給自己納妾,於是心中更加厭惡董氏。

後來董氏的肚子爭氣,一口氣就生了一對雙胞子,這對怨偶的關係才有所緩和。可是羅白前得了兩個兒子後,見嫡母還是一直提不給自己納妾的事,就靈機一動計上心頭,跑去跟老太太抱怨了幾次。大意是說,妻子董氏整日裏忙得厲害,兩個小兒子一會兒這個哭了一會兒那個尿了,尤其是到了夜裏,吵得自己無法睡眠,直接就影響得他第二天讀書沒精神,記賬也弄錯了好幾回。

老太太一聽非常的心疼,哎呀,普通的販夫走卒成日辛辛苦苦地掙錢,多掙得了錢還想買個小妾買個丫頭,多生一兩房子孫。更何況他們羅東府子息向來單薄,到了前哥兒他們這一輩,就隻有他和及哥兒兩個男丁。而且及哥兒的年紀尚小,要開枝散葉還要再等上幾年,獨自承擔著綿延子孫的重責的前哥兒怎麽可以連一房妾室都沒有呢?

老太太想到之前董氏懷胎十月,精力旺盛的前哥兒一直都“空閑”著,頓時覺得十分“浪費”,當場把自己身邊的紫芝和紫草送給前哥兒做妾,然後又把趙氏叫到身邊狠狠斥責了一回,責令她多多給前哥兒納妾。

趙氏挨了一頓數落,回去跟董氏合計一番,給羅白前收了四個小家碧玉的女子為妾。

羅白前見了這四個人之後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第一個眼睛一大一小,第二個鼻子是歪的,第三個唇邊長著一顆大黑痣,第四個五官雖然周正,但是身材卻又短又粗,還不到他的胸口高!四個人加起來沒有老太太賞的那個紫芝一半兒的姿色,這分明又是妒婦董氏攛掇著嫡母給自己挑的醜女!更氣人的事情是,他唯一一個漂亮的小妾紫芝幾天之後就觸怒了董氏,然後趙氏做主賞了紫芝一碗絕育湯,讓她以後都不能給他生孩子了。

於是,羅白前的心中更加怨恨董氏和嫡母,從此也不再對家裏給他納妾抱任何希望,他自己悄悄在書院外買了一所七進七出的大宅子,平時就讓小廝去青草牛市給他物色一些美貌的女子,買下來直接就領到這座宅子裏給他做外室。如今已經漸漸攢到了三十人之多,今年的下半年連續有四個人懷了身孕,因此羅白前失去兒子竹哥兒雖然很難過,但是一想到自己再過幾個月就要新添上四個子女,兌兌子扣去一個還多出三個來,當下他也就沒那麽傷心了。

如今,抓到了董氏跟人通奸的證據,羅白前的心情幾乎是雀躍的,覺得隻要休掉了這個妒婦,自己就可以另娶一個賢惠而有肚量的好妻子,再把外麵的三十多個外室接回羅府,那麽他的那四個未出世的孩兒就不必當私生子了。家裏的老祖宗一口氣得了這麽多重孫子重孫女,也一定不會責備他私自納妾的舉動,說不定還會對他連生四個子女的好本事大大誇讚一番,然後送給他更多美貌的丫鬟。

抱著這樣的想法,羅白前一心一意地要給董氏入罪,把各種難聽的話都丟在對方的臉上,巴不得她能一怒之下主動跟他和離,卷了包袱直接回福州!

董氏回答不上來那條腰帶的出處,隻是放聲大哭,後來聽說羅白前要休了她,想到自己婚後受了這麽多委屈,想到那個賤婢紫芝已經不能生孩子了,羅白前還經常去她的房裏過夜,又想到自己才嫁進羅家四年就給羅家生了兩男一女,如今隻憑一條沒頭沒腦的腰帶,就不念自己往日的大功勞,說休棄就休棄了!當年她為了嫁給羅白前,生生丟掉了自己十幾年的閨譽名節,也讓父親氣了個半死,這四年她幾次回娘家,父親都不肯跟她見麵。如今如果她頂著一個“淫婦”的帽子被羅白前休了,她父親一定會用棍子把她打出董府,那她從此就無家可歸了!

董氏這兩日為了兒子的事吃不下睡不好,情緒本來就處於崩潰的邊緣,現在被“無家可歸”的想法激發出了潑婦的潛質,撲到羅白前身上又抓又掐,又咬又踢,完全拋卻了大家閨秀的禮儀修養。

而羅白前十六歲的時候曾去老太太的老家川蜀一帶學過兩年的武藝,雖然稱不上高手,但打架怎麽可能輸給一個女人呢?他已經一心一意地認定董氏是偷人之後做賊心虛,所以才會這樣子跟他胡鬧,再看到董氏滿臉都沾著頭發的鬼樣子,心中更增添幾分厭惡,當下也對她毫不留情,實打實地動上了手,幾下子就把淒聲哭叫的董氏打得掀翻在地,嚎得像殺豬一般。羅白前當下也被激出了戾氣,一雙斜挑的丹鳳美目中暴出幾縷寒芒,仿佛刹不住閘一般逮住董氏就是一通拳打腳踢。

這個賤婦的錯!害得他有家也不想回,納個妾生個孩子還要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進行!這賤婦成日裏不是抱怨他屢試不中,不能步入仕途,就是嘟嘟囔囔地抱怨二太太把著當家大權不撒手,一丁點兒小權力都不肯分給大房,死了個弟弟還照樣不撒手……聽得他異常煩躁,愈發覺得董氏連戚三娘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他跟西府堂叔的小妾戚三娘明明是真心相愛的,大多數時候卻隻能互相思念著對方,就算堂叔出了遠門,他們也隻能偷偷摸摸的行事,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覺得提心吊膽,卻又因此倍加珍惜,每一次見麵都像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麵一樣難分難舍。

反過來,他跟董氏相看兩生厭,他厭惡董氏沒有容人之量,厭惡董氏不守婦道,厭惡董氏的刻薄鑽營,厭惡董氏的一切一切;而董氏厭惡他在外沒有謀到功名,在家裏不能幫她奪取當家的肥缺。這樣兩個互相生厭的人卻要日日夜夜地在一起,日日夜夜地加深彼此的厭惡,上蒼真是太會捉弄人了!

想到這裏,羅白前氣得腳上越發用力地去踹董氏的肚子,甚至動了殺人的念頭,想趁著這個氣頭上一口氣將她打死。

在本朝,已婚的婦人與人通奸是重罪,最高可以判處絞刑,所以就算他在盛怒之中殺死了董氏,事後隻要去官府報備一下,說明“董氏與人私通,被撞破之後惱羞成怒,向他突施襲擊,意圖謀害親夫”的事實,他就不必為董氏的死負任何責任,而且還可以徹底地擺脫董氏的糾纏。那個董家教出了這樣沒有廉恥的女兒,自然也無顏為她出頭,反而會把董氏從家族中除名。

不過一晌的工夫,董氏就被打得滿臉是血,漸漸地出氣多進氣少,慘叫和哭罵聲也越來越小。

“哇——娘!爹你別打娘了!”一個穿著翠毛錦小馬甲的小男娃從琉璃堂外跑進來,撲過去抱住董氏的頭放聲啼哭,“別打我娘!別打我娘!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