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拖著青兒,青兒拖著她的甲乙丙丁丫鬟,一長串糖葫蘆拖出燕王府,大家俱是鬆一口氣。青兒皺眉道:“這個王府裏的人怪怪的,呆得我渾身不自在,以後再也不來了。”

她們立在巷子口上,不一會兒,有隻“五彩大鳥”從牆頭落下來,是扛著一個麻布袋子的三公子孟瑛。他足尖點著紅瓦牆頭,緩緩飄落下來,姿態從容瀟灑。

青兒發牢騷說:“這個時候還擺什麽pose?快打開袋子,看看人還有救沒救!”

孟瑛把俊臉拉長,嘟著嘴說:“脖子都斷成兩截了,有救才奇怪。”

青兒大叫:“不可能吧,何君昊又酷又帥,從前還是出家人,怎麽一下手就要別人的命?小逸你快給她治治!”

孟瑛的臉變得比馬臉還長,瞪眼質問:“又酷又帥?你對小郡王的印象蠻不錯嘛,你和他很熟?”

青兒揮蒼蠅的手勢說:“別攪局,別打擾我們救人。”

何當歸疊裙蹲下,檢查麻袋裏的屍身,果然是被子塵單手掐死的那個丫鬟。一般來說,非正常死亡的人,若是身體沒有什麽重大損傷,譬如枕頭悶死、清水嗆死的人,緊急施救的話,還是有很大機會能把人救活。

而就像孟瑛說的那樣,子塵下手狠辣,直接斷了頸骨。頸骨是人全身上下出頭骨之外最重要的骨頭,與脊椎連成一線,隻要斷了一截,整個人就會變得軟綿綿的,最好的情況下也要終生癱瘓。

“沒辦法救了,咽喉裏插進了碎骨。”何當歸一邊施針,一邊歎息搖頭。

青兒沒什麽接觸死人的經驗,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喉嚨,有種感同身受的恐懼。大概是在暗自慶幸,沒有被子塵的“美色”所迷惑,自己主動貼上去示愛,否則難保下場不同這丫鬟一樣。

孟瑛冷哼一聲,伸手捉住青兒的後腦勺,重重按進自己的胸膛裏。青兒抗議:“鼻子啊!你撞歪了我的鼻子!”

“不,不要殺我!”

地上死挺的丫鬟突然睜大眼睛,嚷嚷出的聲音和青兒的鬧聲重疊起來,嚇得青兒腳踝一崴,跌進孟瑛懷裏。孟瑛享受地眯眼,臉色也好看多了。

活過來的丫鬟緊緊捉住何當歸的手腕,力道大得留下深色痕跡,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了,嘶嘶作響。

青兒怯怯地問何當歸:“是你救活了她……還是她詐屍了?”

何當歸搖頭道:“我確實無能為力了,隻剩最後一小撮天機子的神奇粉末,試著喂給她吃了。不過,你們看——”

青兒孟瑛順著纖細白皙的手指指的地方看,活過來的丫鬟,頸骨還是斷成兩截的!

也就是說,這隻是回光返照罷了。搭配上丫鬟那一雙血紅怨恨的眼睛,讓青兒生生打了個寒顫。何當歸還算鎮定,用銀針固住了丫鬟幾道補氣的大穴,讓她能盡量多撐一會兒,有交代遺言的力氣。

何當歸輕聲道:“你叫綠衣,對吧?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也沒料想到小郡王是那種人。綠衣,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或者有讓我帶給你父母家人的話,都可以告訴我。我不是燕王府的人,隻是個過路人,我可以替你傳話。”

綠衣的嘴巴張合兩下,說話聲音極低,雙目都凸出來。何當歸湊近耳朵聽了一會兒,麵色凝重,而旁邊站的孟瑛、青兒也高豎著耳朵,卻一個字也聽不清。

最後,綠衣痛苦地嗚咽了一聲,眼神變直。何當歸用手為她闔眼,手指過處,閉好的眼角掛著兩滴血淚珠。

青兒道:“剛才在王府裏,我看見何君昊和這丫鬟肩並肩地走,問了別人才知道,何君昊就是王爺王妃的義子,很受寵愛的小郡王。才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就咽氣了,死得這麽慘。上次也是一樣,我打發孟府的香芝、荷藕去王府伺候小逸你,結果香芝直接死在王府裏,荷藕也沒再回去。太可怕了,太殘忍了,燕王府會吃人!”

孟瑛拍著她的頭說:“妞兒,別怕別怕,那些能傷害到你的人和事,小爺都讓他們滾得遠遠的。”

青兒依偎著孟瑛不算寬闊的肩膀,閉眼默思,最後得出結論說:“還是我哥靠譜一點,武功也好,我先回家找我哥治愈一下。那,阿三你也回家找爸爸媽媽吧,咱們後會有期了。小逸,你晚上來我家住,行嗎?咱倆一個床上睡。”

“什麽?!”孟瑛氣得頭頂冒青煙,“你還嫌棄小爺?小爺哪裏配不上你?”

青兒扶額道:“你別老學我哥的口氣自稱‘小爺’行嗎,你說的沒他拽、也沒他魅惑。我沒有嫌棄你啊,可是你的個頭跟我差不多高,枕起來沒什麽安全感,就這樣,結婚的事讓我回家再考慮兩天,拜拜。”

“不行!你哪裏也不許去,跟我回家!”孟瑛強硬地說。

“不要!我不要去跟你房裏的春夏秋冬比美!”青兒的頭搖得似撥浪鼓。

“比什麽美?小爺就覺得你美!”

“啊呀~~討厭~~”青兒先是害羞,然後翻臉比翻書更快地說,“臭阿三,別給姑奶奶灌迷魂湯,我不吃你這一套!回家找你媽媽和你的四大美人去,咱們橋歸橋,路歸路!”

何當歸將綠衣的屍身重新收回麻袋裏,在麻袋外點燃一小簇火苗。做完這些,她回頭,對孟瑛正色道:“青兒離家很久,一定是思念父母了,三哥你就先送她回家吧。來日方長,給她一些時間又何妨,再說,咱們孟家裏麵現在也不大太平,對嗎?”

孟瑛微微皺眉,不大情願地說:“那好,我跟她回她家,你自己回孟家,沒問題吧?”

“當然。”

三人分道揚鑣,孟瑛領著青兒和她的甲乙丙丁走了。王府之外,另有孟瑄安排的八名暗哨,何當歸剛走出一條街外,這些人就陸陸續續湊上來。

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嚷一聲“冰糖葫蘆,甜!”走近何當歸,低壓著嗓門說:“公子還在王府裏,被燕王給絆住了,公子說,如果郡主先出來就讓郡主去一趟彭大人的府第。”

“彭漸的家?”何當歸挑眉。

“正是。經過公子的費心尋找和營救,終於在昨日尋得了彭家二公子和郡主的兩個小侄子,都送去彭府醫治了。”

“醫治?”何當歸的擔心得到了應驗,“他們的情況如何?”

賣糖葫蘆的小販說:“這個麽……小人也不好說,還是郡主自己去看吧。雖然彭二公子誰都不肯見,不過若是郡主登門探望的話,想必彭府會請您好好開解彭二公子的。”

何當歸一把提溜起小販的領子,低低吼道:“少跟我賣關子,快說,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否則我讓孟瑄給你派個好差事!”

小販發下抖,求饒:“郡主開恩,小人隻是個小人物,齊央宮的廣大信徒中的一員,禁不起您的貴手這一抓啊。若是傳到公子的耳中,小人,小人……”

“夠了!”何當歸鬆手,站遠一些,負手望天道,“有屁快放。我現在很想揍人。”

小販猶豫著,稟告了實情:“兩位羅家小公子,隻是稍稍吃了些苦頭,休養些時日也就好了。可彭二公子麽,他,他……”

一雙賊眼轉了又轉,就是不把關鍵的話吐出來,氣得何當歸說:“再吞吞吐吐的,我先挖了你的賊眼!”

小販一愣,吃驚地說:“您怎麽知道的?彭二公子正是被挖去了一雙眼珠,變成了瞎子!”

何當歸如遭雷擊。

彭漸,二表哥他……變成了沒有眼睛的人。

她在彭府外繞了三四圈,還是沒下定決心敲門。隻要一想到走進那扇紅漆高門,走到彭漸的房間裏,對上一個眼眶空空蕩蕩的彭漸,也不複從前的率真活潑。她的心就好像被一隻手捏得透不上氣。

“郡主?如果郡主不打算進去,還是跟小人走吧!這條街人來人往,三教九流都有,您又美似天仙下凡,不宜在此久立。”

勸說的人是個挑扁擔、沿街剃頭的手藝人,也是孟瑄安排的暗哨,因為剃頭人在街上走著很尋常,就承擔了護送何當歸的職責。見何當歸來了彭府,卻又不進去,於是想領她回孟家。

何當歸搖頭。還是在彭府門口打轉,時遠時近,並讓手藝人先離開。

手藝人為難地說:“小人就是多生兩個腦袋,也不敢當街把您丟下呀,傳到公子的耳中,小人祖孫三代都無顏麵對他了!”

何當歸偏頭出著神,幽幽歎道:“多生腦袋有什麽用,多生一雙眼睛才好,能換給彭漸才好。”

“……”手藝人下意識地摸自己的眼。

何當歸又靜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轉身離開了,即使彭漸還肯見她,但她不覺得彭府中會有人歡迎她。要想安慰彭漸,也等夜黑無人的時候,悄悄進彭府看吧。

打定這樣的主意,她決定先去柏煬柏藏身的宅子裏,看望一下柏煬柏的傷勢。順便問問稀奇古怪辦法最多的他,一個人的眼珠被挖走,還有機會重獲光明嗎?還能開開心心的,和正常人一樣幸福生活嗎?

說不定,她能從柏煬柏那個神人那兒聽到一個“可以”的答案。柏煬柏總能化不可能為為可能,帶來奇跡。

見她走的方向不對,不是回孟府,也不是去廖府的路,手藝人一邊小碎步追趕,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郡主,您這是要去哪兒?這條街再往前可就沒有公子安排的下屬了,太不安全了!”

“何宅。”簡略地回答。

“何、何宅?不行,絕對不能去!”

何當歸解釋:“不是何敬先何校尉家的何宅,是我亡母生前住的那一所,以前是道聖府第的那一所,不久前剛被殺手血洗過的那一所。”

“那裏?那裏就更加、萬萬、打死也不能去了!”手藝人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