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四馬駕的檀木香車被牽出來,打起簾子,裏麵鋪著蜜合色蟒緞背靠,小茶桌上有茶具和香爐。何當歸被半請半逼地送上馬車,荷藕也跟著上了車,朱允炆騎馬隨在車駕旁,兩排佩刀的侍衛開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街道。

荷藕一上馬車,就跪下哭道:“奴婢是胭脂油蒙了心,才說出剛才那些話,求郡主念在奴婢服侍你一場的份上,饒恕奴婢吧!”

何當歸端詳茶桌上的紫砂茶具,暗讚朱允炆的品味高雅,等荷藕哭完了,才微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根本沒有怪過你,在危急關頭自保,是每個人的本能,何況隻是虛驚一場。起來吧,喝杯茶壓壓驚。”

荷藕卻不肯起來,伏在地上,垂下的淚珠一顆顆消失在大紅織錦地毯裏,何當歸感到奇怪,麵上不動聲色地烹茶。無聲地哭了一會兒,荷藕才期期艾艾地說:“郡主,求你開個恩典放了奴婢,我不想跟你進宮,也不想再回孟府,我想贖身。”

“贖身?”何當歸斟出一道蒸氣騰騰的金黃茶線。

“沒錯,”荷藕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仰起頭,直視著何當歸說,“這裏是奴婢幾年攢的積蓄,十兩有餘的銀子,求您將賣身契拿出來,還我自由之身。”

何當歸研究著荷藕勇敢的神情,以及顫抖的肩頭,有些搞不懂她了。

這荷藕姑娘是孟家的家生丫鬟,幾輩子都在孟家做事,名義上是奴仆,但是據何當歸所知,荷藕的爹娘、兄弟都是莊子上的管事和買辦,極有體麵。荷藕在孟府的宅子裏也是個閑工,基本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每日靜等三餐,無聊時做做繡活,還有月錢拿。

這麽好的待遇,是他們家幾代人的辛勞積攢下來成果,可以當孟府常青樹下的一棵小草,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何當歸也打理過幾年的家務,從沒聽聞過哪一家的家生子要求贖身的。難道,是因為她這個主子太苛刻,逼得荷藕不得不離開?

“起來再說。”何當歸攙起荷藕,遞給她一杯普洱茶,溫和詢問,“你一個年輕姑娘家,離開孟府還能去哪兒?你的家人都在孟府,好端端的為何贖身?我明白,自己這個主子當得不夠好,的確應該檢討,如果你不喜歡跟著我,回孟府之後可以另選主子。這樣吧,我讓冷嬤嬤升你做一等丫鬟,送你到三位小姐的院子裏服侍,如何?”

這個待遇再誘人不過,“一等丫鬟”是荷藕過去半年的奮鬥目標,而孟家的三位小姐都是待嫁的年紀,不論跟了哪一個,前途都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可是,聽了何當歸的提議,荷藕居然沒有一絲動容,仍然捧著她的銀子,堅持說:“我要我的賣身契,求郡主開恩,還我自由之身!”

荷藕一向喚她七奶奶,現在突然改了稱呼,看來是真的去意已決,不拿她自己當孟家奴婢了。何當歸沉吟問:“能告訴我原因嗎?”

荷藕雙手攥拳,捏皺了層疊的絲裙,不回答這個問題。

何當歸又問:“現在就必須決定?不能等回府後重新考慮一下再說?”

“求郡主成全!”荷藕重重磕一個頭。

何當歸翻了翻茶桌下的抽屜,找出筆墨,用一方羅帕寫了封解約書,蓋上她的隨身印鑒,遞給荷藕說:“這個比賣身契管用,拿到官府就可以直接脫去奴籍。你家幾輩子給孟家做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贖身的銀兩就不必給我了,留著傍身吧。不過,你得向我保證一件事。”

荷藕沒想到何當歸答應得這麽痛快,欣喜之餘隻顧點頭:“郡主盡管開口,我可以當場立誓。”

何當歸一字一頓地說:“接了解約書,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丫鬟,不受孟府保護。如果你在外麵受了什麽委屈,一不能打出孟府的名號,二不能碰壁之後再回孟家。”

荷藕聽完,痛快地點頭答應了,並發誓說,她跟孟家今後再無瓜葛,出去後絕對不給孟府抹黑。

何當歸叫停了馬車,荷藕收好銀兩,挎著她事先準備好的包袱下車,頭也不回地沒入人潮。朱允炆在馬車外早聽得一清二楚,見到這一幕,卻用困惑的口吻問:“表妹的丫鬟怎麽走了?那誰來服侍你?”

何當歸搖頭笑道:“可能是我這個主子太差勁了,連個丫頭都留不住。殿下帶了這許多隨從,不知能否幫我一個忙?”

朱允炆點頭:“請講。”

“跟著那個丫頭,看她找到落腳處,安全入住了就通知我一聲。”

朱允炆揮手點了一名隨從,隨從領命離去。朱允炆透過半卷的珠簾望著何當歸的完美側顏,感概地笑道:“從沒見過你這麽當主子的,寵得下人無法無天,你還放任她離開。口上說要跟她一刀兩斷,心裏卻還關懷著那人的安危。”

“殿下此言差矣,”何當歸笑笑說,“我這麽做不是出於關懷,而是道義。而且我也有愧疚,自己帶去燕王府的兩個丫鬟,中毒死了一個,還剩這一個,還不肯跟我回家——咦?咱們的車是不是已經繞過宮門了?為什麽不進去?”

車輪轆轆壓過長長的甬道,朱允炆略帶吃驚地說:“你從沒來過皇宮,路倒挺熟稔!不錯,咱們暫時還不能進宮拜見皇爺爺。”

何當歸沉默一下,提醒他說:“如果皇爺爺病很重的話,越早延醫對他越好。”

“這一點表妹無須擔憂,”朱允炆笑嘻嘻地說。“皇爺爺已下詔讓‘大明第一神醫羅’脈通進宮為他施針,等到第一神醫無能為力的時候,才是你登場的最佳時機。”

※※※

孟府的後宅裏出了怪事,大廚房中的米麵菜蔬,無論生的熟的,全都不翼而飛。由於食材緊缺,當日的午飯無法準備,上至蘇夫人,下至各位奶奶和姨娘,全都餓了肚子。

食物失竊還不是最奇怪的,最怪的是,幾位主子不約而同地發話說,失竊一事不必深究,讓買辦再去采購即可。

這件怪事讓下人們竊竊私語了兩天,衝淡了前些日子的頭號新聞,七奶奶害死蘇夫人心愛的貓,被罰在佛堂抄經,為貓超度。隨著何當歸淡出眾人的視線,三爺未過門的妻子,三奶奶青兒成為府裏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今天早上,她還多了一個新同伴,是一位一身白衣的絕色美人,青兒昨天剛結識的好朋友紫霄。青兒懷疑,孟府佛堂裏的老龜“吃”了何當歸,很想找出真相,孟瑄又不理她,所以就拉著她的新朋友四處訪查。

這位新朋友非常體貼,盡管腳傷還沒好,還是熱心地為青兒引路。她們從早找到晚,並沒問出任何關於老龜的訊息,連佛堂的密室也離奇消失了,遺憾地沒能從龜肚子裏挖出何當歸來。

掌燈時分,青兒和紫霄來到竹園,何當歸的房間黑漆漆的,讓青兒倍加思念。

在下人住的鬆園給紫霄安排了一間房舍,青兒住進了何當歸隔壁的房間,喝了二兩白幹就沉沉睡去了,半夜裏,被牆另一頭的動靜吵醒,她起來上完廁所去察看。傳出聲音的好像是何當歸的房間,青兒打一個酒嗝,手裏的燈籠搖搖晃晃地照亮了“嘩啦啦”的聲響傳出的地方,何當歸的繡床。

繡床後麵的珠簾下,兩道身影交纏在一起,動作十分激烈,每一下都撞在那麵晃動的水晶簾上。一隻玉手抓在串珠上,力道扯斷了絲線,水晶珠滾落在兩人身上。

借著燈光和月光,青兒看清了床上的人,男的那個是孟瑄,但女的那個卻不是何當歸!

青兒的震驚無法用言語形容,她不是三歲小孩,當然知道床上的男女在做什麽。這裏是何當歸的房間,青兒理所當然地認為,床上的主角是那對小夫妻。如果不是想確認一眼,何當歸失蹤兩天是否平安無恙,青兒壓根兒不會走近看那一眼。

但這一眼看呆了她,因為床上的女人,是她新認識的朋友,紫霄!紫霄在跟孟瑄上床?

青兒的造訪,並未讓床上的一對男女停下動作,兩人都把她當成空氣,連燈籠的燭光也一起被無視了。孟瑄好像幾天沒吃飯的樣子,埋首撕咬身下女子的衣襟,茲拉,茲拉,幾下撕壞了一件上好綢衣,誘人的雪峰暴露在青兒目瞪口呆的表情下。

紫霄絲毫不覺得難為情,口中發出好聽的悶哼聲,玉臂一勾,仰頭獻上了她鮮紅欲滴的朱唇。

孟瑄果然是餓暈頭了,不喜歡吃懷中美人的朱唇雪峰,還是一心一意地用牙齒撕扯著她的衣裳,撕完了中衣撕肚兜,撕完了對方的,又撕他自己的。

青兒從震驚中回過神,激動地大叫道:“孟瑄!你無恥、禽獸、卑鄙、下流、啊啊啊啊啊!小逸生死未卜屍骨未寒,你就在她的床上和別的女人好,你你你對得起她嗎?”

孟瑄充耳不聞,赤裸的背脊靠在珠簾上,將水晶珠上麵關於“戒色”的孟家家訓擦走了一片,同時牙齒一扯,毀壞了紫霄最後一件蔽體的衣物。紫霄周身的肌膚紅豔動人,嬌怯不勝,如一隻待宰的羊羔。

青兒再也看不下去了,比看見孟瑛偷情還氣憤,一把抄起床頭的鑲金玉如意,朝孟瑄的後腦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