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在眾人的眼前咽下的最後一口氣,現在聽說她詐屍,宴上的夫人小姐們嚇得花容失色,有幾個丟下酒杯就跑。孟瑛等人自然不會相信什麽詐屍的話,他們讓下人去停屍的地方看了一眼。
過一會兒,下人來回稟說:“不是死了,隻是又活過來了。周夫人的兩名隨行大夫說,剛才隻是一時閉住了氣,這會兒衝開了氣穴,心肺都沒有大損害,因此一切如常。”
“哦——”夫人小姐都鬆了一口氣,原來隻是虛驚一場嗎,這周夫人的病真怪哪,死了還能複活!
話題又在周夫人頭上轉了兩圈兒,就重新回到何當歸的身上,客人們還是跟孟家的人一通打聽,這清寧郡主的醫術傳承於何處,既然又這麽精妙的醫術,怎地從前從未聽聞過?
孟家認識何當歸最久的,隻有一個孟瑛,連孟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客人們自然什麽都打聽不到。幾位夫人仍然不死心,纏著陸氏等人,想問問怎麽才能預約到何當歸。
陸氏隻好抱歉地向眾人解釋,七爺的媳婦剛進門,要學的規矩很多,每天都得侍奉生病的婆婆,而且新媳婦也怕羞。
頓時,這些心裏各自打著算盤的夫人們失望了,心想,還要找機會再來孟家,下次直接擔架抬著病人過來,非得纏得讓她給治病不可……
這時候,五爺孟宸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是問九爺孟琳的話,卻隨風飄散開,入了很多人的耳朵。他問:“九弟,剛才我見你把三顆藥丸擱進周夫人屍體的口中,你給她吃得什麽?”
孟琳一愣,如實答道:“沒什麽,是小嫂子從藥廬裏讓丫鬟捎回來的藥,可能是除屍臭一類的香料丸藥吧。”
“哦?”孟宸拖著長腔,“那藥還有嗎?借我看看。”
這時,孟琳也已經注意到,他們的談話內容,竟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所有人都伸著鴨子一樣的長脖子,往他們這邊兒探著,努力聽清他們談話的每一個字。孟琳皺了皺眉,將小瓷瓶拿出,隨手丟給孟宸,反正他不相信何當歸手裏普普通通一瓶藥,是讓周夫人複活的誘因,大家想看就看去吧。
孟宸打開塞子輕嗅了兩下,似笑非笑地說:“原來隻是一種普通的丸藥,害我還好奇了一場呢,那麽……恕我精神疲倦,不能繼續奉陪了。”
他說完這話,將瓷瓶收進自己袖子裏,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了,隻留給眾人一個衣袂如仙的背影。
夫人小姐們又“哄”地一聲爆發了新的一輪討論話題:讓人起死回生的藥?寶藥!
盡管孟琳、陸氏等人反複否認這件事,說郡主根本沒為周夫人診視過病情,也沒做任何救治,周夫人醒過來是她自己的原因,或是她隨行的兩名大夫有本事,應該歸功於他們。
可那些玄之又玄的寶藥,通常都是越說有的反而沒有,說沒有的反而有。孟家人越是否認,他們卻反而認定此事是真的,想求見何當歸的心更強烈了。
孟瑛、孟琳對視一眼,漸漸感覺情況不妙,一時也想不到應對的辦法,隻好由著他們說去。反正,最壞的結果,就是何當歸的厲害醫術在京中傳開,求醫的人絡繹不絕。這種情形下,或者門房上一律擋駕,或者讓何當歸去府外的某個莊子上避避,等那些無知的女人興頭過了,估計也就平息下去了。
這場節宴,真是一波三折,卻讓世人認識了一個何當歸。
不遠處的拐角,孟宸微微笑了:有了這個女神醫在家住著,孟府還能兜得住嗎?
“咚!”
一根玉指敲在孟宸的腦殼上,一個素色袍服的穿男裝的女子沒好氣地問:“小宸,你一個人在這裏奸笑什麽呢?你到底想做什麽事?”
孟宸揉揉痛處,回頭一看,是他姐姐胡楊。孟宸的眸光投向遠處,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胡楊本來已經沒救了,連太醫院金牌禦醫都表示無能無力,何當歸卻在三天之內就讓她恢複如初,這是何等的醫術,簡直可以通神……
胡楊又拍了兩下他的臉,喚回他的神思。她冷著一張臉詰問:“你到底想做什麽?為什麽拿走那瓶治周夫人的藥?那隻是一瓶普通的點舌丹,並非什麽靈丹妙藥。人家七奶奶救了我的命,是救命恩人,不許你在暗中使壞!”
“放心,”孟宸懶散一笑,“我隻是覺得家裏太無聊了,想給家人找點事做而已。既然姐姐的傷好了,何不去大牢裏探探羅川烏?他們涉嫌兜售假的‘延年益壽丹’,現被關押在應天府大牢呢。”
胡楊聽見羅川烏的名字就一陣皺眉,還想再勸孟宸兩句,孟宸卻衣袂一閃,轉過花叢逃走了。
胡楊歎息一聲,她知道孟宸對孟家所有人都有芥蒂,一直不能真正融合進孟家。隻是,這一次他玩兒的會不會太大了?他針對的人應該不是何當歸,可第一個被拖下水的人,卻是那個笑容淺淡、人淡如菊的姑娘。希望她能應付得過來才好。
這時候,宴會進行到尾聲,賓客們都是戀戀不舍,沒打探到女神醫的詳細情況,他們還不想走呢。一些人攛掇著陸氏,明後兩天再辦個賞花宴,陸氏笑一笑,不回應她們。於是又有人說,他家明天也有宴會,現在就下一張帖子給七奶奶,請她務必賞光光臨才好。
諸如此類的邀約不斷遞過來,陸氏不禁頭大了,要是全讓何當歸接下來,那她一定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了。事情怎會突然演變成這樣?豆腐西施草花從傻子變正常之後,人們也不過是心裏麵蠢蠢欲動,多打探何當歸兩句。但是又冒出了一個死而複生的周夫人,這一下可點燃了所有人的熱情,熱情的火一燒,何當歸的身價水漲船高,現在,連太師、太傅夫人也迫不及待想跟她握手了。
另一邊,周夫人從鬼門關轉了一遭,聽下人們的竊竊私語裏說,是清寧郡主的一種“仙丹”救了她的命。她聽得將信將疑,想著可以先佯裝不知,等過幾天再來孟府“請教”。
兩名大夫爭先恐後地在周夫人麵前邀功,周夫人也就順著他們說,多虧二位妙手回春雲雲。
過一會兒,周夫人派去打探消息的婢女跑回來,跟周夫人咬耳朵說,清寧郡主已經撤席很長時間了,而那一瓶給夫人吃過三丸的藥,被五爺孟宸捷足先登地拿走,也不見了蹤影。
周夫人的平靜再也保持不下去了,隻見她一甩女兒周小姐的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宴席上,突然放聲悲啼起來。
這時候雖然已經散宴,但賓客基本上沒人離開,看見周夫人這副情狀,所有人麵麵相覷,她這是怎麽了?二奶奶陸氏硬著頭皮問:“周夫人,您這是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妾身立刻安排最舒適的軟轎送你回府!”
可周夫人哪兒像是想回家的樣子?她往涼亭石椅的一個軟墊上一靠,先咿咿呀呀地哭了一陣,然後才開始說:“我也知道自己這個病隻是捱日子,可家裏事務繁冗,我想撒手走人,眼睛都合不上哪!二奶奶,好歹可憐我吧!”
陸氏腦門一汗,她能可憐周夫人什麽,周夫人也是來求醫的嗎?
孟賢、孟頎、孟瑛打頭的十公子已經走了九個,隻剩一個孟琳還在。他接過話頭來,沉聲回答道:“周夫人有話好說,這裏人多,風也大,坐久了又該不利於你的病況了。”
周夫人充耳不聞,擦一把眼淚,繼續說:“我倒也不是為自己求這個藥,隻因我的這個病禍延子女,連我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不能幸免。老天知道我的心哪,一個病拖了幾十年,看了無數大夫,吃了無數藥,我不是為我自己治病,完全是想替兒女們找個好大夫哪!”
聽她說得如此可憐,眾人也有同情她的,也有聲援她的。
“周夫人也不容易哪,她家老爺寵愛妾室,都爬到正室的頭上來了,真可憐,咱們應該幫幫她!”
“就是,讓郡主出來再給她看一回病,順便給周家的小姐公子們看看病!”
“郡主學醫不也是為救人的嗎?不然她學來做什麽用的?”
陸氏應付不來這些聒噪的夫人們,隻得跟孟琳商量:“要不然,讓七弟妹再出來看看?周夫人是吃她的藥蘇醒的,可能周夫人是想再討一些鞏固病情的藥吧。”
孟琳繃著唇角,斜睨一眼一直在假哭的周夫人,想到五哥要娶她的女兒做夫人,而孟家要跟他家做親家,孟琳心中極不樂意。他想了想說:“周夫人的先例一開,後麵求醫的人將會源源不斷而來。小嫂子醫好的人越多,她就會被傳得越神,對她而言未必是好事。”
“那現在怎麽辦?”陸氏努嘴點著周夫人的方向,為難道,“她就是撒著性子不走,咱們還攆她走不成?何況,咱們一直拒絕的話,外麵的人絕不會傳出什麽好話來,他們會說,咱家裏‘圈禁’了一名女神醫,攔著她給世人治病。”
孟琳聽她分析得有些道理,一時也沒了主意。這時候,隻聽人群中響起興奮的聲音:“來了,來了,終於出來了!”
眾人的眼光齊齊放亮,跟打探照燈似的,全往花園的盡頭看去,隻見一個藍裝佳人,一步步往這邊走來。她身著淡藍的八幅長裙,裙裾上繡著點點或潔白或嫩黃的臘梅,用一條白色織錦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纖纖楚腰束上。一頭青絲綰成如意髻,僅插了一支青玉梅花簪,簡潔中尤顯清新優雅。不是何當歸又是誰?
她含笑走近,上來跟陸氏打招呼:“二嫂累了吧?我聽說宴已經散了,想到白天在這邊看見的幾朵木槿開得實在好看,所以要來偷折幾枝,沒想到大家還沒散。”她的衣袖一動,露出白玉似的手來,手裏果然握了一把金色小剪。
陸氏正好趁機解圍,她鬆一口氣,笑道:“園子裏花木最多,妹妹你喜歡什麽,讓人說給專植花木的老劉,讓他直接在竹園裏種一些豈不好?這樣你每日都能看見、聞見,想折花時也不必跑那麽遠了。”
孟琳插嘴說:“其實竹園本來是座花木繁茂的園子,不想七哥住進去幾個月,裏麵的樹木拔的拔,禿的禿,可能七哥他不喜歡養花吧。”
“我也不喜歡,”何當歸微笑說,“花木離房間近了,容易招來小飛蟲,氣味太香了反而無趣,不如一枝花三朝五夕的擺在屋裏有趣。何況,如果把花種得太好了,不免惹得別人羨慕,若個個都拿著小剪刀來鉸我園子裏的花,那我晚上可不敢睡覺了,還不如在花肥加點毒藥,把所有花藥死了幹淨。”
因為花太香,就要撒毒藥把花藥死?陸氏的脖子上涼氣一冒,不知該如何接話。
何當歸剛走近時,幾十名貴婦都一氣兒圍上來,等著排隊跟何當歸說話,有的想探探她的底細,師從何人,擅長治什麽病;有的是她的家人、朋友或聽說哪個大人物正在求醫,尋最好的大夫,於是想從中牽一個線;還有的,是自己身體哪裏不爽,雖然隻是小疾,但難得遇上神醫,機會不可錯過。
她們見何當歸上來先跟陸氏攀談起來,她們不好打斷,就含笑從旁聽著,可家常閑話聊著聊著,最後一句聽著卻變味兒了。不少人省味過來,何當歸的意思是,園裏有花是好的,她精通醫術也是好的,可是當這個“好”帶來*煩時,她可能就要逆轉花香,往裏麵撒毒了!
聽她這麽說,懷揣著各種目的的夫人們,跟何當歸拉扯熱乎的心就涼了一二分。尤其是周夫人,她打的主意,正是要把何當歸騙到周家去,給她看一樣“好東西”。周夫人肚裏的鬼點子,大約就跟何當歸口中“拿著小剪刀來鉸我園子裏的花”的人差不多。聽何當歸如此靈透,說話也很直白,一點都不怕得罪權貴,周夫人有些不敢打她的主意了。
“啊,周夫人?”何當歸一轉身就瞧見斜倚在軟墊上的周夫人,頓時滿麵喜色地說,“你真的醒過來了?剛遠遠聽人提起時,我還不敢相信呢!”
周夫人扯動唇角笑了笑:“一時好,一時又不行了,我這病就是如此。“
何當歸排眾而出,走上前去,在周夫人身邊坐下,還用細白的素手親切地執起周夫人的手,煞有其事地為她診脈。周夫人頓時受寵若驚了,她還以為神醫必然很難請,連太師和太傅家都請不走,她就更別妄想了,隻有用騙術才能將何當歸偏去周家,給一個先天有疾的小兒看病。沒想到,何當歸來了花園,第一個就給她看病!
這是何當歸第一回當眾、頂著“女神醫”的名頭給人看病,眾人的好奇心極度膨脹,整整齊齊地圍成一個大圓弧,將何當歸和周夫人包圍在中間,不眨眼睛地觀看每一個細節。
何當歸微眯著亮晶晶的眼睛,診脈診了足足有一盞茶工夫,然後微微晃動兩下腦袋,十分歡欣地說:“太好了!看來我果然沒有猜錯,周夫人你的那兩個大夫用藥有誤,給你診錯了病、用錯了藥了!”
“我的大夫用錯了藥?”周夫人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不由一愣。
何當歸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曆數了周夫人這種病的各項症狀,以及她的病在日常生活裏的表現。周夫人聽得連連點頭,連說“對、對、對”,沒想到隻是摸一摸手腕,何當歸就跟透視了她的生活似的,果然是神醫!
“所以說,”何當歸抿唇道,“夫人你的兩個大夫都沒對症下藥治過你的病,所以年複一年,你的病就越拖越嚴重了。”
周夫人有些疑惑地說:“那兩名大夫可都是名醫,也治好過很多的人,他們兩個又是交替治療與會診,就算一個人有誤診,總不會兩個人一起誤診吧?”
此刻那二大夫已經回外院等著去了,畢竟裏麵全是女眷,他們不適合久留。何當歸知道他們不在,所以說話裏沒有顧忌:“我之所以認為那二人不能治好您的病,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我親眼所見,當時一名大夫在您病危的時候,居然拿‘返魂丹’喂你吃!當時大家信任他們超過我,所以我看在眼裏,卻不能說出口來,心裏憋悶得緊呢。”
“返魂丹?!那有什麽問題?”
不光周夫人糊塗,在場許多人都糊塗了,返魂丹可是那何家“藥師堂”的秘製寶藥,一兩丹藥需費黃金二兩購得,還得通過很多門路才能湊齊一料藥,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續命好藥了。清寧郡主卻說,返魂丹不能吃?
何當歸娓娓解釋說:“恕我直言,返魂丹並沒有人們口口相傳的那麽神奇,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神藥,周夫人你的這個症狀就完全不適合吃返魂丹,吃了隻會效果適得其反。你的這個心悸之症其實很好調養,隻要吃那種尋常店鋪有賣的一兩銀子一瓶的‘梅花點舌丹’就能醫好,剛才我讓九弟給你吃的就是這種藥。”
“可是……”周夫人目瞪口呆,“我已吃了十多年返魂丹,還是大夫們推薦我吃的!”
何當歸猜測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不是庸醫,就是被人收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