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慢吞吞地笑道:“一邊兒是他的親娘,一邊兒是他的五哥,這兩個都是家裏的主子,成分比我高級多了,我卯足勁兒還夠不著人家的鞋,又怎麽管人家的母子情仇?此其一,其二,我現在正在‘禁足中’,隻要‘足’一出了園子,還沒等我過問婆婆的安康,就會先有人拿著家法來問候我了。”

熠彤心中不滿,聽她說的理由冠冕堂皇,可其實就是明哲保身嘛。如果是蘇夫人是她親娘,遭遇了同樣的情況,看她幫是不幫!

何當歸仿佛猜到了熠彤心裏的想法,她了然一笑,不急著為自己辯解,直到一盞蜂蜜龜苓膏用完,她才把最後一條原因說出來:“在這個家裏,婆婆和五爺相鬥時,要麽兩不相幫,要麽就暗暗幫五爺一把——這是孟瑄臨走之前特意囑咐我的,我現在隻不過依言照辦而已。”

“什麽?公子讓您幫五爺?這怎麽可能!”熠彤滿麵狐疑。孟家的家事他都深知道,公子跟五爺的關係並沒越過眾兄弟去,公子怎麽可能偏幫五爺?

何當歸把玩著雪瓷小盅,聳肩道:“我騙你幹嘛?熠彤你是知道的,我是個新入門的媳婦,連五爺孟宸的臉麵是方是尖都不識得,要不是孟瑄留下過遺言,我連孟宸是老爺私生子的事兒都不知道呢。”

遺、言?我呸呸呸!熠彤氣得扭腰頓足,頗具一些女態。他疑惑地問:“公子的原話是怎麽說的?他為什麽下這樣的命令,難道他預知了家裏會出事?”

“也沒怎麽說,”何當歸懶洋洋道,“就是簡單跟我介紹了一些咱們家的‘格局分布’,讓我親眼見到的時候別太吃驚。孟瑄還說,他這個五哥不是壞人,隻是身體有病,而我的醫術比外麵找來的大夫好,所以孟瑄讓我有空為孟宸瞧一瞧病。”

熠彤雖聽如此說,仍然將信將疑:“五爺有病?我從來都不知此事,也沒聽說他看大夫吃藥!奶奶你為他治病,豈不是……要跟他見麵?”

何當歸被熠彤緊張兮兮的嘴臉逗笑了:“不見也行呐,反正跟我沒多大關係,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快,把我挑的那幾個丫頭叫進來,讓我再仔細瞧瞧。哦對了,梅園的下人也正短缺著,你轉達管事媳婦,將我選過的那九十多人送去,叫兩位姨娘也挑幾個好用的使。”

熠彤滿麵無奈,苦著臉問:“孟家正逢多事之秋,奶奶真的要冷眼旁觀,眼睜睜看著孟家的利益受損而無動於衷?就在剛剛,小的聽說夫人病倒了,家中大小事無人照應,焉知不是五爺軟禁了夫人?”

何當歸笑眯眯地安慰他:“孟家的人才多著哪,我才薄,不敢擅自冒頭,自然有才厚的人出來打理家務、穩定局麵。熠彤你就別瞎操心了。”

熠彤不死心地說:“我安排在府外的眼線回報說,老爺上太醫羅杜鬆家去了,奶奶你的二舅羅川穀、堂舅羅川烏現都住在那裏,是專門找老爺去做那些犯法勾當的。這其中還牽扯著你,試想,他們羅家已到了窮途末路,有什麽底牌還不打出來用?”

他說這話時,窗外正好刮過一陣亂風,吹搖了一片芭蕉葉影,陰影部分投映在何當歸的麵上,遮住了她的表情。少時,她笑道:“這個也不用擔心,公公今年五十有四,在戰場和官場上都號稱‘不敗將軍’,智謀機變都是上上之屬。我二舅是個草包,堂舅是個篾片相公,他們兩個疊羅漢也比不過公公高。無論來軟的、耍硬的,他們都不是公公的對手,否則羅家早就發達了,何用去求別人。”

熠彤還是憂心忡忡地下去了。不一會兒,八名土裏土氣的小丫鬟進了外間廳裏,一字兒排開,忐忑地等候主子奶奶的訓教。

何當歸的一桌茶點挪出去,薄荷在旁邊伺候著,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這些新人。別說別人不知道小姐選丫頭的標準,就是她這個大丫鬟,也完全摸不透呢。

何當歸笑吟吟地放目一望,掃視過下站的八名丫頭,含笑道:“夫人允了我一個‘自主理事’的小權,頭一件就是在用人上麵自主,我這個地方雖小,規矩卻跟別的院子大不一樣。用那些家生子兒吧,怕她們不願學新規矩,偷懶耍滑還是小事,要是再出現第二個鹿瑤,那我可要頭大了。”

荷藕正好從窗外經過,聽見了這句話,不禁一陣瑟縮。自從鹿瑤犯事兒之後,對鹿瑤叛逆完全不知情的荷藕,也跟著膽怯起來。她跟鹿瑤一向同進同出,誰知會不會被七奶奶視為同黨?這七奶奶看著弱不禁風的,昨天有事找上門時,她可利害著哪。

她有些後悔自告奮勇來七奶奶這裏當差,對那個遠在天邊的七爺,也不存什麽念想了。回頭一望,荷藕看見管事媳婦領著一大幫新丫鬟去梅園,心想自己是個伶俐人,擱在這一群人裏也是拔尖的,何不謀進去,當個貼身服侍的,等級或許可以再抬一層,以後再做別的打算。

這樣想著,她還怕何當歸不肯放她走,索性都不問主子意見了,塞兩個錢給管事媳婦,就混著一起進梅園了。

薄荷眼尖,在屋裏把這一幕瞧得真真的,趕忙回給何當歸:“小姐快瞧呀,那個荷藕嫌咱們竹園地方小,發揮不了她的才幹,另擇高枝飛了!她這麽不清不楚的走了,算怎麽個意思?我把她叫回來問問吧?”

何當歸笑攔道:“她這幾日服侍還算殷勤,主仆一場好聚好散,不如免了這一遭,大家心裏知道就完了。”荷藕肯自己離開,她倒求之不得。太伶俐的丫鬟,用處往往不大,另有一般可嫌之處,去了正好。

回過頭來,何當歸又拿這個事例教訓起小丫頭來:“能做主仆也是緣分一場,緣來了就各守職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不管是在跟前遞茶送水,還是在院子裏伺弄花草、灑掃漿洗,隻要你們勤謹肯幹,我心裏都是有數的。跟別的院子不同,我這兒的丫鬟不分一二三四等,也不按那個等級發月錢。在我這裏,月錢一上來都是四百錢,每三個月一核,本職工作出色的,月錢往上加一百,直到加滿一兩銀子為止。”

下站的丫鬟互相交換眼色,覺得這個發月錢的製度聽上去不錯。在孟府,一等丫鬟的月例是一兩銀子,但是多少人熬了十多年還當不上一等的,空羨慕別人罷了。

照七奶奶的說法,前三月的月錢雖然少,但隻要做得好,每三個月就漲一回錢,比那些一直沒有盼頭的二等三等丫鬟好多了。隻是不知道,七奶奶說的“本職工作出色”的標準是什麽?

有個膽大的丫頭將這個問題問出來,何當歸笑一笑說:“這個也簡單,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大夥兒都說好才算,否則,若我是個小氣的人,從公中領了下人月錢又不按數發給你們,你們的委屈又找誰告狀去?”此言一針見血點中了丫鬟們的心事,各人麵上都露出點訕訕的笑容。

在一片低低的笑聲中,她不緊不慢地繼續道:“我想了一個辦法,叫做‘評分製’,你們八個交叉為別人打分,我與薄荷也給你們打分。因為這裏我最大,所以我手裏有三十分;薄荷是我的家養丫頭,最知道我的心意,她手裏有十分;最後,你們每個人手裏有五分,每次輪流著,由兩名同伴為你們打分。統共加起來是五十分,隻要評分時大於二十五分,漲工錢時就有她的名字;大於四十分的,我另外有獎賞。”

丫鬟們聽完之後,第一件事不是掰著手指算分,而是把殷勤熱辣的眼神往薄荷身上招呼,把薄荷瞧得怕怕的。假如她們底下人齊心,互相打分都是滿分,就現有了十分;再巴結好大丫鬟薄荷,十分又到手;七奶奶掌握的三十分,總不至於連五分都吝於給吧?

這樣加加減減,不出兩年工夫,她們就全都變成一兩銀子的一等丫鬟了,就是幹個劈柴挑水的活兒,隻要有銀子拿,她們也沒甚可抱怨的了。聽說別的院子裏,一等丫鬟能有三四個就算多的了,而照七奶奶的這個辦法做下去,月錢隻增不減,最後豈不人人都成了一等丫鬟了!

薄荷擔憂地望了何當歸一眼,小姐的賬沒算錯吧?

試想一下,現在的八個小丫鬟,兩年之後若是升到一兩銀子一個,每年光發放月例就要花去近一百兩,長此以往,那得是多大一筆開銷?公中批下來的八十個丫鬟的月例,整一年也才兩百多兩,如今才使喚八個人,就將用去一小半了?難道小姐忘記了,隔壁梅園的下人例錢,也要在她這兒領呢。就算小姐有錢,也不帶這麽浪費的吧?

見眾人十分心動,何當歸又道:“醜話說在前頭,任何地方都有好待和難待之處,竹園裏的月錢提升是一種獎賞,可凡事有賞就有罰,這罰麽——”眾人的心立刻被吊起來,不曉得七奶奶的懲罰有多重,規矩是不是很刁鑽。

何當歸溫柔一笑,安撫大家說:“你們別怕,我是個見不得血的人,所以從來不體罰。獎賞的是銀子,那處罰也罰銀子好了,有不服管教或不肯受罰的,也可以學荷藕那樣,一聲不吱就走,我也不去追你。當然,你們對竹園的賞罰製度不滿意,現在離開也可,隔壁還在選人,這會兒過去也來得及。”

什麽?!如果做錯了事,又不想罰銀子,還可以說走就走?丫鬟們不相信世上還有這麽好的事,可看七奶奶的表情也不像在開玩笑。這可真是……太棒了!有這麽棒的主子奶奶,誰還肯離開?

於是八個丫鬟齊刷刷地向何當歸磕了頭,下去做該做的事了。薄荷望著她們嘰嘰喳喳的背影,擔憂地提醒何當歸:“小姐,這裏畢竟不是羅府,住一兩年就出來的地方,加上孫氏迫害,才不得不拿銀子收買人心,跟孫氏比闊。小姐是要在這兒長長久久住下去的,要一直這麽著,小姐你得私下裏添多少錢在這上麵?”

何當歸拈一顆酸梅放進嘴裏,眯眼笑道:“薄荷你說得很有道理,我也正是為長久計,想從這項例錢銀子裏省出一些來,打理荒棄的梅樹林,或者用在更緊要的地方。蚊子再小也是肉,我自己不喜歡用太多下人,當然是越省越好,又怎麽會往這上麵倒貼銀子錢?”

薄荷納悶道:“那既然是這樣,小姐還依著孟府的丫鬟等級發月例,隻發兩個二等的,其餘都按三等,不就把錢省下來了?”

何當歸往西邊指了指,衝薄荷做個鬼臉:“我這兒省下來,那邊兒越性多選幾個丫鬟,我省下來這些又有什麽意義。雖然說姨娘用幾個丫鬟、幾個嬤嬤都是有定例的,但三間園子都寄在七爺名下,他的身份自不必說,那些個粗使上的人,她們留用一百個還不足數呢。隻要那二位姨娘中有一個會打算盤的,就非得用足了三間園子裏每年二百五十兩的下人例錢不可。我並不是有心克扣她們的用度,留下錢裝進自己的荷包,而是我們三個年輕女主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真沒必要使這許多下人。”

薄荷張大嘴巴問:“這麽說,小姐你的這個舉措,其實是為了省錢?可這個法兒怎麽能省錢呢?”

“不然,你以為我幹嘛費這麽多口舌跟丫頭們講了那大半天?”何當歸巧笑道,“至於竹園的這個‘評分製’能否為三個園子一起省錢,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嗬,郡主的手段高明,宸佩服之至。”

不知什麽時候,裏間屋裏的大紫檀雕螭案旁已端坐了一個人,烏發束著白色絲帶,一攏九翟海棠祥雲衫,外罩玄色軟羅輕紗,腰間束一條銀色細綾長穗絛,上係一塊羊脂玉玦。打量那人的麵容,但見眉長入鬢,細長溫和的眼眸,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膚。其人明俊含笑,豐采高雅,他自稱為“宸”,大約就是五公子孟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