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襲、免死鐵劵?!”蘇夫人虛弱地低叫出聲,“那可是老爺一生的軍功換來的榮耀,是咱們家最珍貴的平安守護符!那個湖州羅家與咱們家素無往來,他們是求人求錯門了吧?”

“不,他們沒求錯。這一次羅川穀、羅川烏上京,找的就是孟家。”孟善平靜地說道。

就在熠彤在竹園跟何當歸講述這一段奇聞故事的時候,祥雲園之中,孟善也在一邊運功,一邊將事情的始末告訴蘇夫人:“這一次來求的人,不是湖州羅家,而是揚州羅家。羅家老太爺羅脈通是我在軍中的故舊,當年我在平南一役中被陳友諒的毒箭射傷了左眼,軍醫都說隻有神藥‘地乳’才能治好我的眼睛,但是‘地乳’千金難尋,行軍之處是個荒無人煙的大峽穀,絕不可能找到這種神藥。”

蘇夫人在孟善源源不斷的真氣護持下,漸漸感覺不到病痛了。她抬眼看向孟善刀削斧鑿的英偉麵容,左邊眉骨處果然有一道細小的疤痕,還沒有黃豆粒大。她一直以為那是個麻點,可能是出天花時留下的痕跡,沒想到竟然是一道箭瘡。這個位置非常凶險,搞不好就要傷目失明了。

她抬起素手,輕輕撫過那一道傷痕,柔聲道:“莫非是那個羅脈通治好了老爺的眼睛?那咱們可要好好謝謝人家,‘世襲免死鐵劵’共有十次免死的機會,不如就拿出三次來,救湖州羅家三條人命,作為昔日之恩的報答。”

孟善粗糙的大掌也摸上自己的眉眼,長歎一聲說:“夫人你想得太簡單了,我從羅脈通那兒得到的不是醫藥,他們羅家想從咱們這兒要走的,也不是湖州羅家的三條人命這麽簡單。”

“不是醫藥?”蘇夫人奇怪,“他不是個大夫嗎,除了救人還能幹嘛?”

孟善以手指摩挲著左眼眶,回憶道:“陳友諒的箭簇上有劇毒,沾之即死,我有玄功護體得以不死,可中毒的位置離腦太近,毒素麻痹了我的神智,讓我幾個月都不清醒。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左眼已經恢複了光明,除了眉骨上的這一道疤痕,什麽傷患都沒留下。我聽說羅脈通是‘金針神醫’竇默的傳人,而且我聽聞過竇默的許多傳說,據說,他的金針有肉白骨、活死人的神效。於是,我以為是羅脈通用針灸為我驅毒療傷,救了我的眼睛。”

蘇夫人挑眉:“難道不是嗎?”

孟善緩緩搖頭,沉痛地說:“我一直都這樣以為著,真的一直這樣以為……羅脈通也從沒有告知我真相,直到三個月前我在湘西遇見了一個年輕人,才得知了當年醫治眼傷的真相,那些如浮雲一般的往事,還有那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真相。”

原來,那時候的羅脈通醫術並不十分的高超,但在軍中也算是一等一的神醫了,所有受傷的軍士都求著讓他治傷,說他的一根針賽過十碗湯藥。但事實上,羅脈通的針灸之神奇,有八分是被人吹起來的,隻有兩分是真的:鎮痛、止血。

當年的孟善,是統帥朱元璋的第一愛將,隻因為大峽穀一役凶險,徐軍師還占卜出孟善“出兵前已現出死相,攬鏡照之,雙目無瞳,恐將一去不回耳”,並偷偷告訴了朱元璋。朱元璋不願失去這條臂膀,就把軍中三大神醫都安排在孟善軍中,讓他們一定小心照料孟將軍。要是孟將軍死於戰場也還罷了,要是他傷重不治而亡,就讓軍醫全部陪葬!

羅脈通一方麵要保住他的神醫之名,另一方麵也要通過保全孟善的命來保住他自己命,所以這一醫絕對不容有失。另兩名神醫名氣雖不如他大,也都是名氣大於實力的大夫,其中一位還跟華佗醫係有些淵源,最擅長開刀治外傷。羅脈通的家傳醫術也是金瘡刀工的醫術,在這生死存亡係於一線的時候,與其用毫無把握的針灸,還不如改用老本行搏一搏運氣——開刀換眼!

想換眼,就得先有備用眼睛,而且他們不能保證“換眼”這種風險手術一次就成功,可換的眼睛越多,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當時他們離中軍很遠,一行不過十一人,屯在山腳一個陰潮的山洞裏,洞口搭著擋風帳篷。除了受傷昏迷的孟善、三名軍中神醫,另外七個人裏有三個是老兵,眼睛不堪用,還有一個眼中有白翳,也不能作為眼睛備用庫。剩下的三個擁有好眼的人,全部都是孟將軍的副將,一個姓潘,一個姓廖,還有一個姓廣。

這三個神醫私下合計一番,把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在飲食中加入了巨量的麻藥,把除他們三個人之外的所有人都藥得不省人事。不相幹的人就統統丟出山洞,眼睛有用的三個副將留下來。先取出了廣副將的左眼,把孟將軍染了毒的眼球也摘下來,試著將那隻好眼安進了孟將軍的眼眶,可刀工一時不慎,把那隻好眼球刮傷,不能繼續用了。

第二隻眼球來自廖副將,三名神醫這次倍加小心,要是再失誤一次,他們就沒有重來的機會了。山洞中連呼吸聲都不聞,三雙曾經救人無數的大手,現在都染滿了鮮血,顫抖著完成裝眼球、縫合、上藥的一連串機械動作。然而一陣惱人的風吹熄了山洞中一大半的燈燭,沒有光亮就不能繼續手術,拖延的時間久了,那一隻得不到血液和營養供應的眼珠就會枯萎。

等到燈燭重新被點亮的時候,三人凝目一看,心沉到穀底:那顆眼珠果然不能再用了,想重做一遍隻有去挖那第三隻左眼。

其中一名大夫實在做不下去了,建議就此打住換眼手術,給孟將軍止血療毒,仍然有三分生機,以後就做個獨眼將軍又何妨。另一名大夫神智已趨於瘋狂,不肯就這樣半途而廢。羅脈通是中立派,什麽意見都不發表。他們拎著各自的血手站立著,默然僵持了一會兒,還是有人動手挖出了第三隻左眼……

後來,中軍找到了山洞,迎回了孟將軍一行人,十一個人還剩七人。傷愈之後的孟善什麽不適的感覺都沒有,雙目恢複了鷹隼般的一流視力,也不知任何內情,隻道是羅脈通名副其實的醫術高超,救了自己一命。

他的三名副將全部失蹤了!孟善對此很奇怪,他突圍時是帶著那三人一塊兒出來的,失明前還見過他們!

軍醫也少了一名!這是怎麽一回事?軍醫們向來留在後方,戰況再險惡也危及不到他們呀!

羅脈通從頭到尾都是沉默的,另一名軍醫賠笑解釋說,潘副將和廣副將的手臂也中了陳友諒的毒箭,搶救不及時,已經撒手人寰了!唉,無奈當時人手不夠,連那二人的屍首也無力帶走。至於管軍醫和廖副將……隻因儲備藥材不夠,他們兩個自告奮勇出去采藥,後來再就沒回來,相信他們是遭遇了漢軍的伏擊,為幫孟將軍和大夥兒采藥而遇害了,真是可歌可泣!

孟善聽後唏噓不已,多方派人查找這四人的屍首,無果。

後來大明建朝,孟善作為開國功臣,受封伯爵,拜官開府,因著皇帝的信托,他手中握有大明最精銳的北師。感念昔日之救命大恩,他封了三百兩黃金的謝禮送到揚州羅府,卻得知羅脈通自從告老還鄉之後就雲遊去了,卻曾留下手書一封,嚴令家人“不得收受太祖父昔日病患的謝禮,違者領‘剝奪行醫資格’的重罰”。羅家人雖然感覺莫名其妙,但一句“老太爺醫德高尚,視金錢如糞土”也就忽略過去了。

羅脈通還做了一件讓人猜不透的事——他把羅家所有家傳的療治瘡傷的醫書,一把火全燒光了,說那都是誤人的書,不習學也罷。於是,羅家人隻好放棄了這塊領域,有的專攻針灸,有的研究髒腑辨證,有的改學配藥製藥,都沒怎麽學到家,唯一能稱得上神醫的隻有一個已經故去多年的羅杜仲。外人還稱讚羅家是“大明第一醫藥世家”,卻不知道他們的《治瘡寶鑒》二十四卷早就失傳了,家傳醫學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孟善不明了真相,一直把羅脈通當成自己的大恩人,每次途徑揚州都要過府拜訪,雖然半次都沒遇見過羅脈通本人。

直到三個月前,孟善孤身赴湘西公幹,遇上了行刺的黑衣刺客,武功身手卓絕,竟不下於身經百戰的孟善。孟善使出真正手段,才將其製伏,挑開麵巾一看是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出奇的麵善,一時卻認不出來。

那年輕人把孟善當成仇人對待,大罵孟善是無恥之徒,為了醫自己的一隻眼睛而害死他的父親。可恨他苦習武藝多年,隻等找殺父仇人報仇這一天,如今落敗,他無話可說,隻求速死而已。

孟善聽對方話中提起“醫眼睛”,這種事他一生中隻經曆過一次,那是很多年以前……這時候,他終於認出,這個刺客跟當年的廖副將麵容非常相像,莫非兩個人是父子?

被指控為“殺人暴徒”的孟善十分疑惑,對當年之事也產生了巨大的懷疑,他苦苦詢問廖副將的死因,以及當年醫治眼睛的經過。那個年輕刺客一開始不肯說,破口大罵孟善是偽君子真小人,後來,那刺客了無生念,才拿出一封陳年家書來。孟善看後,麵色大變。

說時遲那時快,刺客抓住孟善失神的這一刻,出其不意地送上最後一擊,一劍刺進了孟善的小腿,他自己則吐血倒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