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荷藕等丫頭口中問明了情況,孟瑄微笑道:“這事兒就算過去了,你們誰也不要對外講起,也不可跟宋欖說去,否則……”

聲調拖長,將幾個丫頭的心都提起來,不知泄露了主子機密,會麵臨多麽可怕的懲罰,不過七爺最後隻玩笑似的說了句,“否則讓我抓住誰背後編排我,那她下月的月例就歸我了。”

丫鬟們聽後略鬆一口氣,她們那幾百錢,最多一兩銀子的例錢,主子爺怎麽可能看上!七爺這麽調侃,也就是不生她們的氣了?於是,荷藕、香芝、鹿瑤幾個丫鬟都紛紛表示,發誓不對別人提起半個字來,誰提誰的舌頭長疔。

她們雖然無聊的時候愛扯這些渾話閑打牙,可那是建立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基礎上,現在都已捅到主子跟前了,一時不穩,再泄露去太太那裏,太太有多重視七爺,府裏長眼睛的都看得見。要讓太太知道,她們背後敗壞七爺聲名,那可是天災一場。想到這裏,她們每個人都立意,要把此事爛在肚子裏。

問完了這段公案,孟瑄將一黑漆木盤擱在石台上,木盤蒙著月白細綢,形狀微凸起,似是盛了什麽東西。他吩咐道:“這個是祖母等要的東西,你們出兩個人,好生端著給送過去。若問起七奶奶來,你們隻揀順耳的話說,就說聽聞祖母昨日積了食,身體違和,夜不能安寢,故而明天才敢去給祖母磕頭——聽清楚了嗎?”

又是荷藕第一個應下:“回爺的話,奴婢記下了,這就將元帕送過去。老太太的焦嬤嬤早前還來問呢,奴婢等決不敢怠慢。”

孟瑄見她口齒清楚,心底也比其他幾人明白,於是問了她的名字。荷藕心中喜不自勝,麵上卻從容低調,將自己的名兒告訴七爺。香芝等資曆老過她的,見荷藕才進園伺候一年,就獲得了“被問名”的殊榮,豔羨自不必說。七爺的人氣,在一眾丫鬟的公推評選中,是僅次於三爺和五爺的。

“荷藕,”孟瑄重複一聲,心想這名字與何當歸倒有兩分親,旋即笑道,“以後你服侍七奶奶吧,她新住進來,哪裏不習慣、什麽舊規舊例不明白、遇見了不相熟的妯娌小姑,你都須從旁耐心提點一二。”

荷藕聽到一半,就有些失望,原來是派去伺候七奶奶。不過轉念又一想,七爺新婚,跟七奶奶在一處的時候必然多,應天府又有娶妻之後跟著就納妾、收通房的舊俗,而七奶奶娘家帶來的四個丫頭都笨笨的,進了園子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清,一看就成不了大器。隻要她殷勤服侍,討得七奶奶之歡心,那麽通房丫頭的位分,她也有機會搏一搏。

打著這樣的成算,她的聲音甜脆如嫩藕,滿口答應著,一定無微不至地看護和提點七奶奶,讓七奶奶盡快適應孟府的一應起居,請七爺放心雲雲。

孟瑄又問了那位齊公子是誰,在內苑裏問路作甚。須知道,一般的客人肯定進不了別人家的內苑,就算是孟晚等堂兄輩的人物,不逢上特殊的酒宴場合,也走不進這裏麵來。這是家家戶戶的內宅與外院的基本區分,一家之中的房次越多,宅門越深,這種區分就越明顯,要不怎麽有“一入侯門深似海”的感概呢?

這一回,鹿瑤搶答道,那位齊公子是個算命的相士,月前給二爺他們定親時,齊公子就來過府裏兩趟。

相士?孟瑄聽了這個,再結合那位齊公子能僅憑一個眼神兒,就讓這幾個丫頭爭吵起來的好本事,基本可以確定是齊玄餘無疑。才剛這麽一想,一身紫衣棋盤格官袍、一副風流形狀的齊玄餘,就笑吟吟地出現在園子入口處了,遠遠望著孟瑄笑,唇角扯開的弧度極大,粲然的黑眸卻顯得冷冰冰的,看起來有點兒慎人。

他笑望孟瑄的時候,孟瑄也回望他,唇畔勾起,頭略微向左一歪。

幾個丫鬟順著主子的目光瞧過去,看見了那麽個笑法兒的齊公子,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再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一眼七爺,也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齊公子,笑容燦爛陽光……丫鬟們都低垂了頭,捧著黑漆木盤,寂然退下。孟瑄又適時地叫住她們,賞每人一個荷包,又多賞了荷藕與香芝二人香囊扇墜兒。

眾女欣喜退下,都道“七爺眼中不見女子”的傳言純屬子虛烏有,伺候了幾年,今日頭一遭跟七爺說這許多話,才知道他是個極隨和的人。

去辦差的丫鬟與園子門口的齊玄餘擦肩而過,一個個都是緋紅的耳朵和粉紅的脖頸,倒不是為這齊公子生得太好看——再好看的男人,也越不過三爺七爺去——而是,這齊公子的目光中獨有一種形容不出來的意味,讓人瞧上半眼,腿就軟了,背脊就酥了……

“廬州見你兩回,青州那次你或許也在,回到京城家裏還能遇上你,最近見麵很頻密哈!”孟瑄笑出一排白牙齒,遠遠跟來客打招呼。

“莫非小七公子不歡迎?”齊玄餘眯眼笑問。

孟瑄負手踱步,半開玩笑地說:“小國師你魅力無限,走到哪兒都攪亂一池春水,在宮裏這樣,在我家還這樣,試問這天底下還有哪一家願邀你為座上客。”

早些年,流傳廣泛的一樁震動朝野的緋聞,就是皇宮中“等閑殿”的十幾名小宮娥中竟有四人有孕,而“等閑殿”是一位已故妃嬪的舊所,十多年不曾迎駕,讓宮娥們有孕的顯然不是皇宮中唯一的雄性動物,皇帝朱元璋。

這等明目張膽的穢亂宮廷之事,依著皇帝素日的性情,還不把那“等閑殿”中所有的宮女、太監、雞狗都拿繩子一捆,大大的工夫、耐耐的性兒拷問至死。

想到皇帝的殘酷手段,想到整個皇城都免不了掃一回台風尾的情景,誰聽了不哆嗦。可當時不滿二十歲的欽天監監正齊玄餘,直接站出來,自承罪名了:聖上不用費神查了,那個賊人就是我。

是你?朱元璋雙目噴火。

齊玄餘點點頭,從容不迫地交代說:不單那四名宮娥腹中骨血是臣下的,連其餘的十幾人也與臣下有染,而且不隻一次。臣下每次飲酒至微醺,都會入宮找她們合歡,她們每個人都很可愛,等閑殿真是個好地方。

當時在場的妃嬪並內臣,幾乎以為是自己幻聽了,才會聽見這等大逆不道之言,這種話是能在皇帝麵前說的嗎?

而侍立一旁的數十名宮娥,常年不能看見除年邁的皇上之外的男人,這次見了這麽俊秀挺拔的一名年輕男子,雙目湛然有神采,笑意中有微諷,又敢在聖駕前說出這等豪言來,簡直就是男人中的男人!於是,十人中有七人都心跳加速,眼赤頭暈,更有甚者芳澤之地濕潤,暗暗引齊玄餘為知己。

後來,這件事怎麽發展和轉折的,了解內情的人並不多。但既然齊玄餘如今還健在,看上去還過得十分滋潤,今歲裏,他還頂去其父齊經之位,晉升為含金量極高的上品國師,由此可見,他們齊家的聖眷隆寵,簡直勝過孟家與段家綁在一塊兒再乘以2!現成的,你跑去問孟瑄和段曉樓,二公子敢調戲宮娥否?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因此當今朝野,聖駕前的第一人,非齊玄餘莫屬也。

隨著老邁與昏聵日益遞增,皇帝現在幾乎就把齊玄餘的話當聖旨來聽了,若是齊玄餘說,全國上下剃禿子,有助於國運,那麽一道“留發不留頭”的聖旨,估計次日辰時就出來了。齊玄餘再說,陛下您喝馬溺,將有助於龍體康健,那麽,最澄清明黃的千裏馬之馬溺,第二日一早定會擺在皇帝的餐桌上。這話一點都不誇張。

孟瑄兩世為人,是親身經曆過這一段的。他知道老皇帝的時日無多,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了,稍後,長孫殿下朱允炆就會承繼大統。

大概將死之人都有這麽個瘋狂的階段,而將死的帝王尤其如此。他的一生登峰造極,享受過最大的富貴,動用過最大的權力,沒有一人可以違拗他。他富有天下,卻已經沒有時間,大概是,朱元璋自己也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烈,才會篤信神佛鬼怪之說,期待在臨落幕之前再抓住些什麽。

而繼朱元璋的首席神佛顧問、大國師齊經於兩個月前神秘失蹤之後,他的獨子齊玄餘就成了朱元璋最後可抓的一根救命稻草。

已然被年壽與病痛磨去了精氣神兒的朱元璋,現在完全不像一個權掌天下的梟雄,判斷力和意誌力,有時候可能連一個尋常的老人都不如。而齊玄餘就是他的眼耳口鼻意,在皇帝殯天前的這幾個月裏,齊玄餘的口能夠直接吐出聖旨。

沒錯,過不了多久,皇帝真的會把這樣的生殺大權賦給齊玄餘。因為前世國師齊經沒失蹤的時候,這樣的權利就曾經落在齊經的手中。可謂一言改變國運,一言置人生死,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而如今這位炙手可熱的齊國師,不抓緊這個寶貴的上位機會,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做一些他平素做不到卻一直想做的事,為什麽會撥冗光降小小的孟府?孟瑄想不通。

“小七公子真會玩笑,都是些陳年舊事了,還提出來說。”齊玄餘也往庭前走去,順著孟瑄踱步過來的軌跡。

正麵迎向齊玄餘,孟瑄閑庭信步,足下沒有半分停頓,口中笑道:“這等壯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即使有小齊國師的榜樣擺在那裏,再往後推五十年,也未必有人敢拚著性命效仿你一回,當然值得被時時提出來說。”

“過獎,彼此彼此。”齊玄餘往梅樹下走,孟瑄也往那處走,兩人的步伐雖緩,但跨度極大,眼看就要撞在一起。突然,齊玄餘掀掀眉毛,冷然道:“你比我膽子大多了,敢要皇帝的十公主。”

“承蒙誇獎,實不敢當。”孟瑄笑謙著,背後的雙手已然握拳,再有一步就要跟齊玄餘正麵撞上。

此時此刻,二人之中還沒有一人撤步或者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