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青州亂平,青州知府王崎死於戰,知州穆公義暫代知府一職,處置公務,安撫民眾。

作亂的異族匪類被全部肅清,無一人漏網,同時,在戰亂中渾水摸魚、倒打一耙的蒙古軍從青州北門、東門被誘入城中的伏擊圈裏,吃了一個大敗仗,死傷慘重。並且,他們見領頭伏擊的不是別人,而是寧王的心腹風揚,於是疑心是寧王出賣了他們,倉皇逃得性命之後,就第一時間去大寧“問候”老主顧寧王朱權去了。

時疫蔓延最一發不可收拾的四個北方州鎮,局麵都得到了控製,因為緊急救治時疫的幾種很管用的、山澗道旁都能采得到草藥配方,已經被幾首口口相傳的童謠傳開了,疫區的人們拿來一試,果然見效,紛紛大讚童謠中的“清娘子”是時下的活菩薩。

三日之後,奉召回京述職的征西統帥孟瑄,攜妻子行在歸途上,過了交水入了廬州,妻子的頭痛之症再次發作了,於是他奏本延期行程,讓孟賢、孟頎、孟瑛、孟琳、孟瑜四兄弟先一步回京城應天,好讓家中母親寬心。而他自己的車隊走走停停,行程漸漸拖下來,從四月二十二走到二十六,才剛過廬州邊界。

杜歡找回做蒙古人時的記憶後,忍不住想故地重遊一回,順便打探幾件私事,看看當年的親族還有幾人存世,於是他孤身上路去了西北。廖之遠也不是無事忙的大閑人,能抽出十天陪廖青兒上青州尋找何當歸和柏煬柏,已經是極限了,所以他連送妹子回家的時間都沒有,青州亂平的第二日就裹了行李,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隻留了一封信讓孟瑛代他護送青兒回京。

孟瑛樂意效勞,可青兒不愛親近他,自從上次飲馬鎮回揚州的船上,青兒親眼目睹了他一掌打人下水,對他的印象就急轉直下,盡管孟瑛事後解釋說那人是個刺探的奸細,青兒還是維持原判。所以孟瑛沒福分做護花使者,青兒是跟著孟瑄小兩口的車駕走的。

那一夜在西城門守城,眼見形勢一片大好,何當歸的計劃第一步幾乎算得上完勝,連火攻都不必再用,誰料想危機暫時解除後,滿頭大汗的六個男人回頭,就見何當歸抱頭蹲在地上,蒼白如一朵浸露的白芙蓉,廖青兒的聲聲呼喚都換不來她的任何反應。孟瑄、杜歡和小遊固然想飛撲上去察看,奈何地麵上那一層抓住他們雙腳的土,竟然比膠泥更吸人,連孟瑄都掙不出來。

何當歸勉強支起頭,告訴他們,元神入定之後,試著想象腳邊的泥土不存在,一邊想一邊後退著走,或許可以從這種境況中脫出來。

孟瑄第一個走出來,從地上抱起何當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裏看外看,不像生病也沒有受傷,隻是捂著頭閉著雙目,仿佛在跟什麽回憶糾纏不休。孟瑄立刻想到,大約還是那一劑讓她忘事的藥湯鬧得鬼,登時後悔非常。可是後悔也晚了。

從青州起程時,何當歸的頭痛症基本好了,沒想到路上又反複起來……

青兒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托腮看著孟瑄長衫玉立,衣袂飄飄,仿若謫仙,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活脫脫就像是一個產房外麵,焦急等待妻子生娃娃的丈夫。最後,她終於忍不住衝他吼道:“你媳婦還沒生產呢,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走得我眼都暈了。”

生產?孟瑄的回應,是想要進屋瞧瞧何當歸疼不疼,給她支撐和力量——偏聽偏信的他隻聽進“生產”二字!

青兒連忙堵著門口攔住他,翻著白眼說:“她說了每次頭疼時不喜歡看見‘生人’,看見了就會覺得更疼,你這麽愛她一定不會希望她‘更疼’對吧七公子?連我這個‘熟人’都不敢進去吵她何況你這個‘半生不熟的人’,你還是去外麵站站吧,你一站這裏我就被迫得開口說話,我一開口說話,就會打攪裏麵與病魔作鬥爭的小逸,你這麽在乎她一定不希望她在這麽痛苦的時候還受到打擾對吧孟將軍?”

於是,孟瑄高大光輝的形象在青兒的說教下一寸寸縮小,最後黯然離去。房中臥床休憩的何當歸聽見了,不禁會心一笑,青兒著小妮子,能不能別這麽伶俐,每次都擋七公子的駕,讓丫頭們傳給關家李間,李間回京又告訴孟家的老爺夫人,那一點兒極小的事反而鬧大了。

何當歸在房中對鏡理妝,用一根晶藍發展蘸著桂花露抿了抿雲鬢,烏木梳子從頭到尾,通暢地順了一遍。曾經長及腳踝的黑發,現在隻有及腰長了,原因說起來可笑,是柏煬柏帶著她趕來青州的時候,她來不及綰發就上了車,而馬車行進的途中,駕車的車夫萬八突然逃跑,柏煬柏跳出去揍他,她也探著頭往外看,被風一吹,發尾纏進車輪之中。柏煬柏回頭瞧見這一幕,大喝兩聲馬不停,於是他隻好揮劍斷發來救她的命了。

唉,養了多少年的一匹長發,突然少了半截兒,雖然行動起來便利不少,挽上去打發花、做發髻都感覺輕鬆不少,可心中還是悵然有所失。

兩彎娥眉微微湊近一些,麵上有了困惑的神色,心中最惦記的事,是那一夜守城時,青兒說了一句,“小遊真是天生的大力士,不去當個守城將領,真是浪費他的才能!”而她聽後,就覺得腦中好似點著什麽似的,一片白亮中,她仿佛真的看見小遊身披盔甲,做了一名守城將領,最後似乎還……吐血不止,橫死當場!

那副景象逼真得就像真實發生過的事,可小遊還活得好好兒的,這幻象顯然就是不存在的零。這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也是這幾日行程中,太陽穴時不時陣痛的根源。倒也沒有那麽嬌貴,可每次她一撫額,青兒一“哎呀小逸你頭疼嗎”叫嚷,孟瑄就立刻喝停馬駕,上馬車來看望她,眼神中流淌著一汪暖泉,是不可錯認的溫柔關切。

然後每次都是找最近的民宅歇宿,孟瑄說客棧人多口雜,不利於休憩。當然最不利的地方是沒有一個獨立廚房,不方便他下廚做湯。

這位孟七公子完全違背了古聖先賢關於“君子遠庖廚”的高明論調,以堂堂將軍之貴身,頻頻出入“女子與小人”最適合呆的廚房賤地,而且最叫人想不到的是,他還有一手很不錯的廚藝,估計哪天不當將軍當廚子,他也可以做廚子炒菜最棒的將軍。

她很難想象他這麽一位養尊處優的世家貴公子,會有閑情雅致研究菜品的*,在她印象裏,隻要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老爺少爺和小姐們,已經吃到鮮亮味美的菜肴,又有誰有心思、有必要去看那些菜做成菜之前是什麽樣的。生魚生肉生蛋的氣味,並不像熟的那些那樣誘人,七公子怎麽會被吸引進廚房的呢?

問他的時候,他靦腆一笑解釋說,家裏的母親和祖母都是慈愛寬和的人,唯獨父親嚴厲,小時候送去軍中,不曾帶得一仆一婢,軍中的吃食又太過粗糙,拳頭大的肉塊直接端上桌來當菜吃,他拿出刀叉切著吃,還引來眾人哄笑,父帥也黑著一張臉,嗔怪他女氣。久而久之,他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還在一個營帳中秘密設立了小廚房,單做單吃。

何當歸聽後默默想道,就算當時他隻是為了解決自身問題而下廚,現在仆役廚子嬤嬤丫鬟等樣樣周到,他還能為她而下廚,作為男人而言是一件極難得的事,作為女人而言,有這樣一位疼惜自己的夫君,也是她的幸運。不如,就跟他回京城、入孟家吧?她猶猶豫豫地這樣打算著。

杜歡臨走前說,認得十公主的人大有人在,時至今日仍然有。當年朱元璋寵愛玉則貴妃,卻嫌棄玉則的女兒,玉則死後,朱元璋還錦衣玉食地養著這個女兒,是因為國師齊經占卜預言,十公主是掌握國運的人,要慎重對待。就算朱元璋當時將信將疑,十公主死後,北方大旱三年,也算是坐實了國師齊經的話,因此聽不少宮人說,公主死後皇帝一度非常懊惱,後悔沒對公主的起居更重視。

而最最重要的是,前些日子,她做了燕王之女、朱元璋之孫女,這兩個人都見過毀容前的八九歲時的公主。據杜歡的第一手資料透漏,那時的公主跟現在的她,從氣質到神態,從五官到聲音,十個人裏有十一個都認作是同一個人。所以想逃開這個是非圈,恐怕是很難了,所以麽,得找一個人保護她,而那個人就是孟瑄!

何當歸也沒細琢磨,這些“因為、所以”裏麵究竟存不存在正常邏輯,不自覺地就點頭應下了杜歡的請求:跟著孟瑄回孟家。

而且,還有一件讓她非常在意的事,就是當年在兔兒鎮上,高絕贈給她的那一支藍晶發簪,現在就被她握在手中的發簪,竟然是她做十公主時的舊東西,上麵甚至還刻著她的乳名:清!也就是說,高絕收藏了十公主遺物,還將之轉贈給她。那麽,高絕又是否知道她乃公主轉世的事呢?

還有陸江北,他的態度也奇怪之極,說什麽認她當外甥女,還說要照顧她一生。為什麽是“外甥女”,不是侄女,不是義女……難道他也認得玉則貴妃?而且還是跟玉則貴妃結拜過的姐弟?

這些統統都是困擾她的疑團,每一次,在她充滿困擾的時候,七公子孟瑄總是靜靜地在旁陪伴,既不讓她因為房中有人而覺得不自在,也不讓她想事想到深處時,被那些冥冥之中的未知杳途迷惑住。他恰到好處的陪伴,讓她漸漸覺得不孤單,也有點兒習慣了身邊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於是這一趟南下之路走完,她真的就決定,以他妻子的名義,跟他回孟家去住了。

要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是一件多難的事,畢竟據所有人的可靠證詞證明,她一早就是七公子的妾室了。

可是……

“駕!駕!駕!”十一公子孟瑜風馳電掣地單騎奔過來,老遠就大聲喊著,“哥,你們不能回家~~等一等~~哥,小嫂子不能進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