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朱權療傷的不是別人,而是號稱星相醫卜無所不精的“天機子”齊玄餘。他不緊不慢地在朱權的傷處施針,傷口初時愈合較快,過了一會兒又有反彈的趨勢,肌肉處張著一個森然血洞,猙獰了一會子,才閉上了嘴——不到半個時辰,朱權胸口的重創就愈合了,隻留一道細而淺的疤痕。齊玄餘探手去試朱權的胸口,感覺到勃勃跳動的生機,他抿唇一笑,鬆了口氣。

這一幕讓孟瑄與段曉樓萬分詫異,他們都認得齊玄餘,但都不相熟,沒料到對方竟有這樣堪與鬼神並肩的好醫術!孟段二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底看到了渴望的晶光。孟瑄率先開口求告:“齊大師,勞你費力,也救我夫人一救,倘能救活,我感恩戴德,千金相贈。”

齊玄餘首次看向他們,目光重點在何當歸失血的麵龐上流連一下,他含笑道:“依我瞧,尊夫人是沒救了。”

“出家人也能胡說八道嗎?”段曉樓毫不客氣地說,“我都已摸到她的心跳脈搏了,情況比寧王好多了,寧王你都救得,她又怎會沒救?分明是你不想救!”

齊玄餘等的就是他這話,當下冷了臉質問:“二人傷勢相較,寧王更嚴重;二人身份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你們緊急救治時隻顧著救她,而把寧王丟在一旁不問,我為何又要救她?”

“臭姓齊的!”一個高亢的女聲遠遠傳過來,喊著,“你不救她,我跟你拚了!我手裏還握著你的證據,我全給你抖出來!”原來是青兒過來了,她一邊跑,一邊衝著半條街店鋪窗口裏探出的腦袋喊道,“那一個穿紫衣服的叫齊玄餘,是個有名的算卦先生,大夥兒都聽著!他最大的秘密就是……”

“啪嗒!”齊玄餘用小石子丟中青兒的啞門穴並膝頭的麻穴,青兒一個狗啃泥摔倒了,伏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話音也中斷。他冷笑道:“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我懶怠計較才讓著她,她還翻天了不成。她兄長跑了,正好拿她入罪,廖家的人,一個也跑不了。”

孟瑄焦急地問:“齊玄餘,你要怎樣才肯救我夫人?隻管開條件便是,瑄無不依從。”

而段曉樓則抓到了某個關鍵點,危險眯眼道:“沒想到齊大師跟寧王交情莫逆,為了替寧王打抱不平,堅辭不肯給清寧郡主治傷——假如此事為聖上所知,他又該怎麽看待道長你和寧王的這種特殊友情?”

聽了段曉樓的話,齊玄餘麵上淡淡,然而眼神已有了變化,他嘿然道:“小七公子的話還中聽些,當真是什麽條件都肯依,隻要我能救活了她?”

能救活了她?孟瑄用力地再三點頭,口中一急,把兒時口頭禪蹦出來:“真的真的,騙你是小狗。”

嗯?孟瑄雖然年紀輕,到底也算一員手擼敵千首的沙場悍將,還道他有多難纏,怎麽智力退化起來就像個三歲小娃?齊玄餘好笑又納罕之餘,沉吟著說:“口講無憑,你得先立一個按手印、戳印章的契書給我,上書:願意依從我三件事——具體是什麽事,我日後再提出來。有了這契書在手,我便救尊夫人,保管藥到病除。不是小道小氣,七公子有所不知,小道這藥十分難得,配好一料要耗費十年時間,本是給小道的父親應急用的。”

看著氣若遊絲的何當歸,孟瑄當真什麽都不能想了,要文書有文書,要人頭有人頭。他飛身入了一個敞著門的店鋪,少時,拎著一張墨跡未幹透的紙出來,他雙手奉給齊玄餘,歉然道:“現身上沒帶印,回頭就補上。”

齊玄餘看時,果然是依照自己所說寫成的,一字不差,左手右手的手印都齊全,孟瑄的掌中有幾處兵器印痕,全都纖毫畢現地印在紙上,足見誠意。齊玄餘含笑頷首道:“七公子果真是癡情人,小道佩服,早先見這丫頭嫁過去之後氣色懨懨,小道還想渡她出家,助她化劫;今日才知,兩夫妻之間的事,容不得第三人插嘴,無論是好意還是歹意。”

段曉樓聽這話十分刺耳,於是冷哼道:“快點兒救人,若是她死了或者短壽了,你的好買賣就要破產了,休想我同你善罷甘休。”

齊玄餘眯眼笑看向段曉樓,提醒他說:“咱們還有一筆未清算的舊賬,將軍還是收斂怒火……”

“刷!嘩啦!”變故突生。

一隻白皙至透明的玉節小手,一把抓走了齊玄餘手中的新墨透紙背的文書,胡亂疊巴疊巴,收進三重累絲紗罩著大水袖裏。

“清兒?!”

見何當歸自己緩過氣來,孟瑄又驚又喜,詢問她現在有什麽感覺,哪裏不舒服。何當歸虛弱地睜眼,從擱在自己胸上的精致袖口望上去,對上段曉樓隱著激烈情緒的墨瞳,*微微,低聲請求道:“幫我看著他,不許他簽這種賣身契。”

段曉樓不由自主地點頭應道:“好。”多長時間了,距離她上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何當歸閉眼,臉色雪白,透明無血,隱隱能瞧見皮膚下的細小血管,而她的人漸漸回複成一動不動的昏迷狀。孟瑄恐怕她這是回光返照,忙叫齊玄餘給瞧一瞧,齊玄餘冷眼瞧著她是被救過來了,卻不點破,仍要那一紙文書。

孟瑄低頭,去何當歸的袖子裏找,奈何她都成了這麽一副糟糕樣子,還很有勁兒地抓著那張紙不撒手,他恐掰壞了她的手,畢竟她現在看上去就像個很脆的瓷娃娃,隻好附耳低勸道:“好孩子,快鬆手,你想要這個,我來日寫十張給你。”他何嚐不知齊玄餘是什麽意思,可見對方持有神藥,那是能同時救活何當歸和自己的藥,值此生死一線的關鍵時刻,拿什麽換那藥都是劃算的。

何當歸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抓那張紙,不應他的話,更不撒手。遠處的青兒跌破了嘴唇,小腿麻木,不能行走,此時卻福至心靈地大叫道:“我知道了,他是從小逸那裏偷師學來的!孟瑄!你把針給小逸,她也能救自己的命!”

齊玄餘麵色微有變化,掩飾性地冷笑道:“無稽之談,小道的家傳醫學精妙無雙,什麽偷師?廖小姐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孟瑄也不信廖青兒的話,見何當歸在半昏迷中還是死扣著那張文書,他無奈之餘,又要去重寫一張。段曉樓攔了他一把,開口勸道:“我剛試過她的心脈,已無大礙了,既然齊神醫這麽難招呼,不如你我先找個僻靜處安置了何妹妹,再另延聘名醫救她。”

孟瑄認準了齊玄餘醫治朱權的那種法子很好,想著傷口愈合了,就可以讓何當歸免受很多痛楚,故此他不理會段曉樓,要拉著齊玄餘進一間茶葉鋪裏進行秘密交易。段曉樓聽說這樣,覺得是一個擄走何當歸的好時機,因此也不再阻攔,在心底暗笑著看孟瑄和齊玄餘攜手走開,隻等他們進店,他就裹挾了何當歸,乘船離開,豈不妙哉?

眼見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而段曉樓的眼底滿是算計的隱光,青兒又生急智,衝孟瑄大喊道:“小逸懷孕了!她每天都得吃一種安胎藥,不吃就保不住孩子了!”

孟瑄聞言猛地回頭,看向胡說八道的青兒,慌張地問:“你此話是真是假?清兒有孕?什麽時候的事?”

“好長時間了,”青兒含混道,“你快帶她回船上去,她吃了藥就好了。船上就有藥。”

孟瑄踟躕不定,覺得青兒有可能在騙他,可他心神俱亂,一個主意也拿不定。恰在此時,地上的朱權動一動,從死挺狀態蘇醒過來,猛力地咳嗽兩聲,撐著地麵坐起來,他表情一片茫然,問:“這是哪裏?我是誰?”沒人有工夫理他,於是他連著問了三遍。

最後齊玄餘上前笑道:“王爺你如今衰弱異常,不如去前麵的鴛鴦樓吃些好的補補?”

朱權茫然地看了一會兒齊玄餘的臉,漸漸認出他乃是自己的部下,去年新召入麾下的得力人才。經他這麽一說,朱權頓覺得腹中饑餓,好像很長時間都沒吃過東西了。於是他慢悠悠地站起來,撲一撲身上的塵土,皺眉道:“怎麽弄得這樣髒,還有血?哪來的血?快準備房間和湯浴,本王要沐浴更衣。再擺一桌菜饌,本王沐浴後要用膳。”

齊玄餘一一應下,卻還惦記著跟孟瑄的交易,就讓朱權稍候。朱權登時老大不樂意,循著齊玄餘指點的方向,看一眼地上何當歸的臉,茶眸中沒有絲毫波瀾,跟看陌生人沒什麽兩樣。反而是看到一旁的段曉樓,朱權的唇角抽了抽,抽出點兒得體的假笑,並寒暄道:“好久不見,段將軍別來無恙,上回的酒局還沒覆過,小王可一直惦記著哪。”

段曉樓並沒有心思同他假笑和蘑菇,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何當歸,又看一眼詐屍複活、突然變得生龍活虎的朱權,段曉樓從鼻孔中發出不屑一哼。有點類似於小市民仇富的一哼,讓朱權感覺麵子一萎,當下冷了臉,催促齊玄餘道:“走走走,餓死了!你不走本王先走了,你盡幫著別人照顧夫人去吧!”

齊玄餘眨巴兩下眼睛,衝孟瑄無奈聳肩道:“抱歉啊,他急了,看樣咱們的買賣談不成了。那,後會有期了。”

孟瑄急了,央告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道長有什麽條件,開出來便是,我照單全收。內子年紀小不懂事,道長何必跟她一般見識。”他猜或許是方才何當歸扣留文書的舉動惹得齊玄餘懷恨在心,才不救人了。

齊玄餘卻像個陰陽臉一樣,轉頭就變了卦,憑孟瑄怎麽重利許他好處,他都滿臉“無能為力、愛莫能助”的表情,轉頭就跟朱權走了。朱權走的是昂首闊步的王霸之步,齊玄餘落後他小半步,負手閑散踱步,一派閑散輕鬆。孟瑄眼睜睜見他們越走越遠,再回頭望一眼斜倚在段曉樓膝頭的生死不知的何當歸,當下肝火妄動,回頭見街道左旁也有一家醫館,連忙衝進去找大夫。

“孟公子?”

一個盛裝麗人從醫館內堂步出,正好跟孟瑄打了照麵,她驚喜地問:“你是,專程來接我回船上?你,考慮的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