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與青兒麵麵相覷地對視一會兒,不知該對眼前事作什麽反應,段曉樓看上去麵色如常,擠在她和青兒中間的窗格前,拿著西洋鏡向下“看風景”,既不顯得太生疏,也沒有從前見著何當歸時的那股子興勁兒。所以說,他還是不認識她了,對吧?

最後,青兒謹慎地開口問了:“公子,你來了多長時間了,有沒有聽到什麽好料?”

段曉樓隻不理她,靜靜轉動西洋鏡的手柄,俯視那院裏的情形,過一會兒鬆了手,仍將鏡子遞還給何當歸,正目瞧了她兩眼,方沉聲道:“那些國家大事非是你能議論得的,這回我竊立一旁無意中聽得,聽見了當沒聽見,下次就沒這樣的運氣了。”

說完,他就在二人眼前推窗出去,跳樓入庭院,打將起來了。青兒轉頭看何當歸,問:“他,這是什麽意思?他這算認識你還是不認識?”

何當歸垂頭,淡淡道:“可能不認識了,還好他天性善良,也不愛打小報告,否則這些話傳去皇帝耳裏,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這樣說著,院中的戰局裏因為加入了一個段曉樓而扭轉,段曉樓在旁觀望多時,看清了那名刺客的武功路數,下場後殺手鐧頻頻爆出,逼得那刺客也動用了真功夫,一下子讓何當歸看出端倪來,哼笑道:“這位唆使了韓放,見對方不成材,又擊碎他的膽囊的幕後高人,原來是寧王身邊的上官明日。”

“上官明日?”青兒也聽何當歸提過一點幻夢中的見聞,對這名字有印象,“那個暗戀朱權,把你當情敵的男人?”

何當歸不得不承認青兒形容的恰如其分,點頭道:“沒錯,他前世給我下了很多絆子,我去伍櫻閣做事,原本是充當寧王的傳話筒,上官明日卻想方設法派我出那些最危險的死任務,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要磨練培養我,如今再想,他是想讓我死的無聲無息。我跟柏煬柏單獨出任務的時候,每次都那麽巧遇上敵襲,究竟是誰泄露我們的行藏,不用想也知道了。沒想到隔世的仇人,他根本沒跟我照過麵,有了陷我於死地的機會,他還是背後捅刀子。”

場下麵,上官明日雖然把看家本領也使出來了,但始終敵不過有九名大內侍衛掠陣的段曉樓,他心中大為懊悔,早該在有逃跑機會的時候跑掉,一認出皇帝在這裏,就該暗殺了韓放從速離開。沒想到他天縱聰明英才,竟然在這裏被困住,難道今日竟逃不掉了,要此處折翼?心有不甘!

在紛亂的戰局中掙紮著,他鬼使神差地又分神瞧了一眼上方的樓宇,在其中一扇窗格裏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麵那冰寒入骨三分的恨意,隻晃動了一下就閃開了。他愣了一晌,隻覺得心神被牽動,還不能重新專注在戰局裏,他就已經被段曉樓一記手刀砍斷了右邊臂膀,於是,他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失陷了。

不遠處的師爺董過光早集結了韓放帶來的府兵,風風火火地闖入這裏,跟負手站在庭院當中的朱元璋直直打了個照麵,先是被嚇傻了,等不傻了之後,攜眾伏地,長跪不起。雖然他既不知道剛才這裏發生了什麽,也不知皇上怎麽到了這裏,可他還是求告“皇上饒命!”

聽在朱元璋耳中,更加坐實了韓放勾結某藩王、圖謀造反的大罪,一時氣得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他那個兒子這樣大膽,他老子還沒咽氣沒闔眼,他就不安分地先拿天子座前的保定伯孟善開刀了?誰?!究竟是誰!

朱元璋炸雷似的將這些話吼給師爺董過光,質問他們為誰賣命。而董過光一個小人物,哪裏能接觸到韓公子的大秘密?韓放投靠寧王不過幾天,這是第一回合作辦事,就被上官明日當棄子處理了,除了他之外,當真就沒再有第二個韓家人知道他跟寧王之間的私下交易了。直嚇得師爺董過光和一眾府兵身抖如篩糠,哪裏還有剛進清園時的凶橫模樣。

段曉樓適時提醒皇帝,最知道內情的人,就跪在那兒伏法待處呢,於是,朱元璋又把一腔怒火噴向刺客上官明日,當胸一腳,比當年寧王踹何當歸的那一腳狠多了。上官明日麵上的罩巾被除去,雙臂被折斷,極不自然地耷拉著,周身數得上名的穴道,被段曉樓拍了一遍,因此皇帝怎麽踹他就得怎麽受著。

樓上,青兒剛想問何當歸,她們兩個還下不下去湊熱鬧,卻見何當歸麵色凝重,不由詢問道:“怎麽了你,你的仇人落入法網了,你怎麽還心事重重的?”

何當歸苦笑道:“上官明日真夠狡猾,他罩巾下的臉易過容了,皇帝不認得他是寧王的人,他自己也抵死不招認,那寧王就不會被牽連。等這一回的事過去後,寧王知道上官明日是在咱家折掉的,他最心愛的部下沒有了,你說他該有多生氣。”

“可段曉樓不是認出他的背影是寧王的人了,段曉樓會說出來吧?”青兒滿懷希冀地說。

“疏不間親,他隻是皇帝的臣子,沒有確實證據,你覺得他敢把這樣的話說給皇帝聽嗎?”何當歸蹙眉,“皇帝是個最多疑的人,什麽事都得反複琢磨過十回才罷休,他難道不會想段曉樓指證寧王的用心嗎?段曉樓在長夜閣的頂頭上司可是燕王,皇帝會想到什麽地方去。”

“那……我下樓去裝傻,”青兒又提議道,“我去嚷嚷出來,上官明日是個易容貨,再把洗顏水灑到他臉上!皇帝認識上官明日的臉吧?”因何當歸今天易了容,她也多帶了兩瓶洗顏水。

她這裏說著,那裏人就往外衝,醞釀著裝傻大姐的心情,何當歸又好氣又好笑,連忙一把扯住她,製止道:“你還裝傻呢,你當皇帝真傻不成,這天底下沒有比他更精明的人了,否則怎麽輪到他做皇帝,怎麽不是別人做?”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青兒急了,“難道這次又要放過朱權?”

何當歸沉吟著低聲道:“說不得,隻有試一試了。”說罷她走到一樓的花房,四下端望找到水箱,把她隨身帶的洗顏水和青兒身上的全都倒在裏麵,然後按動了庭院中的灑水機製,齒輪鏈條緩緩移動起來。青兒看後受驚掩口,那個按鈕她上次也試過,按了之後,就會天女散花,從四麵八方往庭院中央噴水。能噴到上官明日的臉上,稀釋過的水能起作用固然好,可朱元璋他老人家,豈不是也要跟著遭殃?用水噴皇帝,是個什麽罪名,用不用砍頭,誅不誅九族……

庭院中,朱元璋對上官明日拳打腳踢一通,對方始終不開口言語,隻一雙眼睛充滿仇恨地看完這個看那個,氣得朱元璋抽了府兵的一把刀,要給上官明日點真顏色看看,段曉樓攔著勸了一句,說刑訊是他的拿手強項,不如將此人轉給錦衣衛。

何當歸聽後心裏一沉,錦衣衛以陸江北為首,跟寧王的關係非常要好,上官明日轉到錦衣衛手中,說不定還能翻身。

外麵,朱元璋點了頭,段曉樓拉著上官明日往外走,恰在此時,庭院中就像下雨一樣,稀裏嘩啦地落下來一種帶著花香味道的清水,水勢又急又猛,把站在庭院中央的朱元璋、何敬先、上官明日、段曉樓、九大侍衛等人身上都淋了不少水,朱元璋他們還能用手遮一遮麵頰,而上官明日則被兜頭兜臉澆了個濕透。另一邊跪著的董過光咋呼著“護駕”,又引得一通鬧哄,本來就澆點水的小事,讓他們鬧得像發生了十級地震,鬼哭神嚎的。

水勢來得猛,去得也快,何當歸在樓裏看著,被水衝了臉的上官明日,易容並沒有被洗開,大概是洗顏水的濃度不夠。她心中感到失望,叫青兒老實在屋裏呆著,她自己小跑出去,向皇帝叩頭請罪:“皇上饒命,小婦人才剛聽說您是皇上,就在裏屋準備茶水點心,不料碰到了庭院裏的灑水掣,一下子就鬧成這樣了,皇上饒命。”

韓放的師爺董過光找到出氣對象,厲聲指著喝道:“你敢用涼水潑皇上,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快,拉出去砍了!”當下,真有府兵聽他的吩咐,朝著伏地的何當歸走來。

段曉樓淡淡提醒他:“這裏有多少人在,怎麽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小師爺發號施令吧。”

董過光意識到自己逾越了,趕忙揮退府兵,卻還是想把皇帝的怒火轉嫁到何當歸的頭上,進讒說:“不管她有心還是無心,這麽冷的天氣裏做出這樣不利於龍體的事,一定得重罰才是。”

何敬先迎風打了個噴嚏,點頭稱是。

段曉樓又說:“她不過失手碰了一個機關掣,灑出點水,皇上就要嚴懲她,那對於那些欺君犯上的賊子,皇上又該當如何處置?況且她不過一個普通民婦,還是皇上臣子的家眷,因為一個小過失就領重罰,豈不讓下麵的臣子心驚。”

朱元璋本來被淋濕,還被嚇了一大跳,心裏的火氣散不出去,真要給何當歸點顏色看看,聽段曉樓這麽一勸,又覺得很有道理。朱元璋回頭一看地上縮成一團,伏著不動的何當歸,那單薄的身形跪伏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比經了秋霜的海棠更讓人心不忍,於是他老人家發了話,讓何當歸站起來伺候著。何當歸謝了恩,袖手斂眉地立在一邊。

裏屋的青兒見狀鬆了一口氣,打消裝傻,出來幫何當歸頂罪的念頭。可她冷眼旁觀段曉樓的態度,還是搞不清他算認識何當歸還是全忘了,段曉樓從前在她看來還是比較呆的一個人,現在卻好似籠上了神秘的麵紗,讓人參詳不透。

“這小娘子,瞧著倒有兩分眼熟。”上官明日突然把眼瞄向何當歸,不懷好意地說,“很像我從前的一個相好,不知能不能摘下麵紗來看看?”

何當歸麵無表情地低著頭,回道:“您這樣的山大王,行刺皇上失敗,倒拖我一個小婦人作陪,忒無恥了。”

上官明日立意拉她陪葬,噙著冷笑說:“你不心虛,怎麽不敢把麵紗拿下來說話。”

何當歸抬頭看向朱元璋,委屈道:“縱然我拿下來了,他不認得我卻說認得,卻又怎麽說?這樣誣陷人的事,您火眼金睛,一定能辨出來的,對吧?”

朱元璋沉吟頷首:“給他看看也無妨,看他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