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看過去時,那老頭兒不是三清堂的坐堂名醫吳以德吳大夫麽,他怎麽跑到清園來了。

隻見那吳大夫反客為主的招呼何當歸進屋裏坐,等她坐穩了,才拈須笑道:“孟七公子一大清早就在三清堂後巷裏截住老夫,半拖半騙的把小老兒拉來這裏,在車上顛得我骨頭都散了,心中惴惴,嗨,原來是給三小姐看病。早知道是這樣,他說一聲不就完了,小老兒就是缺勤三清堂也得來看望三小姐哪。”

因了當年的癢粉事件,吳大夫從何當歸那裏瞎學了一套“清涼四段錦”,竟然有緩解各種癢症的奇效,從那以後,兩人之間多有醫術上的交流。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何當歸雖然針灸術精湛,但真正行醫的年數隻吳大夫的一個零頭,聽他講一些經驗之談也是非常興味的益事。久而久之,兩人就變成了忘年交,可能幾個月都無半點應酬往來,可一旦見了麵,兩人都有種聊不完的感覺。

於是,盡管心緒低落,何當歸還是招待吳大夫吃了兩杯茶,閑閑說了兩句家常話,也趁機探聽了一下羅家如今的情形。

吳大夫不是太八卦的人,隻是兩回去給老太太看病,大概聽說了一些。有句老話叫“否極泰來,說來便來”,世上沒有一輩子倒黴的人或事,這不,昨天晌午,好事就落到了羅家。

青兒不信,羅家的兩個小寶貝疙瘩都走失了,還有什麽喜事可言,應該全家抱頭痛哭才對。

吳大夫告訴她們,早些日子,揚州不是天現異象,大半夜轉了一道明亮的天光出來,又鬧了一次地動麽,當時京城的聖上就非常惶惶,覺得這不是個什麽好兆頭,召了普天之下的能人和術數大師入朝,都不能解答他的疑惑。後來,聖上不知做了個什麽夢,醒後雷霆大怒,給揚州知府韓扉下了一道密旨,沒人知道具體是怎樣,可韓扉接旨後當場暈倒。

何當歸聽到這裏,不禁與青兒麵麵相覷了,她們兩個也算是消息靈通的人,怡紅院表麵是一座青樓,可主要的賺錢渠道,卻是聲色犬馬之下的情報買賣和轉賣事務。換言之,怡紅院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情報集散地,而兩位小姐老板都是明代八卦業務的CEO,可為什麽京城和揚州發生這麽重大的事件,她們所知,還不如一個光會鼓搗藥材的小老頭多?慚愧哉!

小老頭又說,韓家公子韓放挑起大梁,當機立斷發出府令,將方圓百裏的出家人都吸納進揚州府衙,不知道是做什麽空前絕後的大道場,又是為誰誦經,隻聽說隻要從府衙隔街的地方經過,就能聽見那邊兒傳來唱誦的聲音。直到昨日,所有和尚老道都被遣返,知府大人卻下帖子到羅東府,去找羅老太君商量,把城郊的那塊兒羅家祖墳遷走,把地方讓給靖江王停柩,還說這是一樁皇差。老太太一聽“皇差”,就是要她上吊她也沒有不允之理呀,何況還是知府大人好聲好氣地來“商洽”,給足了羅家麵子。

於是,當天下午,羅家就召集了一百工匠,挖掘和遷改自己家的祖墳,給靖江王的棺柩騰地方。而皇家的酬謝也很給力,羅家三名送選的秀女免試通過,直通車送進京城當天子嬪妃,大老爺羅川柏擢升正六品禮部主事,二老爺三老爺都隨著花些銀子,各捐了一個正八品工部大通關提舉司提舉,連三清堂裏的庫存滯銷丸藥,也被京城來的皇商采購一空了。

何當歸和青兒聽後咂舌不已,半晌之後,青兒酸溜溜地說:“小逸一離開,他們家就走了大運,他們家*奶大少奶奶還不直接說,是‘大災星’走了,他們家的好運才來到了。”

吳大夫擺手說:“雖然大少奶奶的確說過那樣的話,不過老太太卻擦淚說,羅家能遇著這樁好事,全虧了三小姐你。”他轉向何當歸,動情地說,“三小姐,老朽昨日去看老太*時,她非常思念你呢,如今你也有了好歸處了,等得了空何不去看看她?”

青兒聽得奇怪,羅家走了狗屎運,又關小逸什麽事?難道小逸又暗中幫羅家忙了?呀呀,傻丫頭。

何當歸滿麵落寂地抿唇,一字一頓地說道:“滿天神佛在上,就算信女上上輩子裏欠了他們家的,上輩子也早已還幹淨、還過頭了。而這輩子也討過舊債了,不敘贅述。”

她這話顯然不是說給吳大夫或青兒,甚至不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她是在跟冥冥之中的命理製造者、那些所謂的神佛直接對話——“對於那些我不欠他、他不欠我的陳年老賬,我隻願一把火燒了,隻願跟那些人當永生永世的陌路人,最好一絲瓜葛都沒有。”那些人裏,包括了羅家、寧王府、京城何家等許多模糊在一片白茫茫煙霧中的麵容。

“小逸……你怎麽了?”青兒忐忑地發問。為什麽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覺。

何當歸轉麵朝向院中一株名為“玻璃棠”的新品海棠,誓詞曰:“倘若你們也覺得我想得對,也覺得我與他們兩清了,就將這一枝海棠碾碎成泥,作為警示——倘若他日我再有心軟的時候,下場就如那海棠一樣,連來世都不必再有了。”

吳大夫和青兒聽得又疑惑,又隱隱有點緊張感。三小姐(小逸)怎麽好像受了什麽刺激一樣,親和柔弱的表象已然完全遮掩不住她的冰雪內在了,她怎麽變成這樣的?青兒雖聽過何當歸的大部分經曆,可有的心境和淒涼不能訴諸於語言,青兒再同情、再對她有好感和默契,都不能理解十分之一,何當歸立下這道誓言的決心。

如此默默沉寂了盞茶工夫,忽而一陣東南風從院子裏刮過去,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吳大夫和青兒不約而同地去看院裏那株玻璃棠,看得目不轉睛,越看眼珠子瞪得越大。但見這道風過去之後,那一整株玻璃棠的白色花瓣兒,竟沒有一瓣留在那枝頭花萼上了……

同樣看得目不轉睛的,還有門口站著的熠迢,他也聽到了何當歸的誓詞,見到了風吹花落的異象,一時隻覺得匪夷所思。原本他和熠彤二人的遁術,都已算得這世間最匪夷所思的存在了,可看了公子病愈之後的絕妙神功,不禁覺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再看了何當歸一語“可溝通神佛”的玲瓏剔透心竅,不禁打從心底對她生出了一般敬畏。這女子,究竟是什麽人?

不同於這三名旁觀者的驚詫莫名狀,何當歸看到那新綻的玻璃棠零落一地的奇景,麵上卻是安之若素的淡然,把這當成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冥冥之中,神明自在,這是她早就猜到,並且一回回在波折經曆中驗證過的事。

那些神明又公正又嚴厲,隻因她的前世經曆了幾重背叛和辜負,所以累加起來,才獲得了一次重生的機會。可她也並不是一直都能得神明眷顧,因為神明不偏不倚。譬如最近的這次“神跡”,她就因為當年懲罰九歲的羅白芍過了頭,而在手心上吃了一道燙疤;而恰在同一天裏,羅白芍姐妹竟進宮當娘娘去了,可不是一種變相的補償麽。

好在,神明也認同了她的想法,覺得她跟羅家、王府、何家的那些人全都兩清了,該做真正的陌路人了。思及此處,她望著那一地白色花瓣,很開心地笑了:“如此甚好,白茫茫一片好幹淨。心裏幹淨了,人就少掛礙。”

“小逸?”青兒眨眨眼,換了個家常的問題問,“孟瑄幹嘛給你請個郎中來?你哪裏出毛病了?”還是……懷孕了?這樣想完,青兒又汗顏起來,就算一夜七次,也不能睡一回就驗一回吧……

何當歸亮出一直藏在袖裏的左手,微笑道:“吳老爹是療治金瘡燙傷的聖手,七爺一定是讓他來看這個傷的,可這隻手已經包紮的很好了,等下午再換藥罷。老爹,你那裏有什麽治燙傷燒傷的藥,給我多配幾瓶好的,我來日得了好方子也叫上你一同鑒賞。”

吳大夫從藥箱中取出幾隻細頸藍瓷瓶,仍不死心地問:“老太太真的想你,三小姐真沒空回家看看嗎?”

何當歸隻能猜測,老太太不是有急事找她商量,就是讓她給傳家之寶的回春丹“開光”,尋常裏,那位老人家是難得想她一回的,既然如今跟羅家斷絕了關係……想到這裏,她不做絲毫猶豫,鋪紙提筆,寫下一張“回春丹已全部解封,但吃無妨”的信箋,封好之後讓吳大夫轉呈給羅家老太太。

此事一了,老太太就再不會惦記她了吧。何當歸滿目嘲諷地送走了吳大夫,又問熠迢:“你來做什麽,七爺讓你來的?”

熠迢進屋,將一個圓高盒子擱在桌上,說了句,“公子讓我送來的,他還讓我帶話說,他要出兩個月的遠門,娘子你在園子裏通行無阻,自管行事就行了。再過幾日,北邊兒要過來大公子、九公子、十一公子等人。”然後也不告辭就走了,心裏琢磨著,要不要把落海棠的事告訴公子。

待屋裏清淨下來,青兒終於有機會開問了:“怎麽回事,孟瑄跟你兩個,看著不對勁兒了。”

何當歸打開圓盒蓋子,慢悠悠地說:“你就當,他也失憶了就對了。反正我心裏也不難過,就算有難過也不是為他。”

青兒狐疑地看何當歸,忽而想到另一件事,驚呼問道:“那個,昨天你們圓房了嗎?你不是得了一種不圓房就馬上要不能生孩子的病?孟瑄要出兩個月的院門?!”說完也不等何當歸發問了,揚聲一連串把蘇子喊過來,讓她去打聽打聽孟瑄出遠門的具體情況。回頭見何當歸還是一臉懶懶散散的樣子,青兒不禁氣得捶腿:“你怎麽不急?你不要命了!”

“此事你不必掛心,我自有主意。”何當歸撥弄盒子裏的東西,“我倒有過不想活的時候,可不在這輩子裏。其實想一想,人的這口氣兒長著呢,怎麽折騰都折騰不死。”

青兒探頭看盒中的東西,訝異道:“桂子糖、香飴糖、榛珠棒糖……軟酒心兒糖、可可糖,啊?他從哪兒弄來這麽多可可糖!我們怡紅院裏賣到一錢銀子一顆,怡紅院外已經斷貨了,孟瑄一大早進城去就買回來這個?”青兒推一把何當歸,刺激她說,“喂,逸姐兒嘞,你失憶的相公他洞房花燭不抱你,第二天去青樓裏抱花姑娘了!還給你帶回來糖果留念,這是赤果果的示威,快還擊吧!”

何當歸剝出一顆可可糖含了,笑問:“你都不好奇,羅家為什麽突然那麽好運,接到了那麽富貴的皇差嗎?我已大概猜出一些了。”

青兒將盒子裏的糖抓走一把喜歡吃的那幾種,拿帕子包好收進懷裏,涎著臉笑道:“我理他們家的事幹什麽,羅家變成皇親國戚和沿街要飯,我聽在耳裏都是一句笑話。我現在隻關心你怎麽治你的‘不圓房就馬上要不能生孩子的病’,你要是敢虧待了你自己,我第一個不饒你。”

“我逗你玩兒呢,我根本沒病,隻是瞧你哥不大順眼才跟你說謊編排他。”何當歸眨眼說謊道。

“我瞧蘇子那丫頭笨笨的不大機靈,所以我要親自去刺探一下那個所謂失憶的孟公子。假如查出他是一個負心漢,我隻好讓我哥先休了我嫂子,綁過來給你治病謝罪了~~”青兒充耳不聞地揮一揮手跑掉了。

何當歸凝望她遠去的背影消失成一點,旋即眯上眼睛,微微地笑了。

翌日,熠彤果然捧了孟瑄先前交代的賬簿、庫房鑰匙、支會管事專用的對牌和家務雜事專用的小木牌,滿滿當當的一個大盒子,叮呤當啷地捧進了水謙居。他先尋個由頭將蘇子指派走了,然後他自己給自己倒一杯茶,站著喝了兩大口,才笑道:“娘子可聽說了麽,你們羅家變成皇親了,羅老太君還想接你回去,娘子若是打算回去,小人給你安排車馬禮物。”

“這個招呼打的一點都不好笑,”何當歸繃唇道,“你有事就直接說吧,我以為這幾回處下來,咱們之間也有點兒老交情了,何必拐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