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何當歸沒為她們說話,老太太和董氏等人抬了頭,眼風眼刀刮到何當歸的臉上,可何當歸本人鈍得像木頭人,旁邊又站著個威風凜凜的欽差大人,讓老太太和董氏立時就偃旗息鼓了。
陸江北發出一聲驚了老太太心膽的咳嗽,再問一句,為什麽送選秀女,不從本家女兒裏挑了好的送去,卻讓“他的外甥女當歸”去辛苦跑腿,還平白耽誤人家的婚嫁大事。
老太太不知道何當歸在外麵溜達兩天,怎麽帶回家這麽一位大靠山,這對羅家而言,是福還是禍?
當下她垂了頭,畢恭畢敬地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羅家不比前幾年先夫在時的光景,如今隻東西兩府還有個熱鬧架子,旁係族人都遷去南方一帶散居了,聯係也斷了,聽說他們教出的女兒都是一些不上台麵的鄉下丫頭。老身尋思著,送選秀女是家裏難得分到的皇差,非得盡心辦不可,而老身的外孫女經過這幾年精心調教,委實是家裏幾個女孩兒中的翹楚,因此名額給她留了一個,早些日子送簽*到的時候,就第一個將她的名字報上去了。再有一樣,她的名字也是上族譜的,說到官家那裏,也是無錯可究的。”
言下之意,就是警告何當歸說,你的“靠山”來遲了一步,送簽*都走了好幾日了,你去選秀是免不了的事了!老老實實地安守本分罷,你一日不嫁出去,一日還得靠著羅家的蔭庇過日子呢!那位欽差大人與何當歸一搭一唱的對話,也讓老太太聽出了點端倪,難不成何當歸這幾日就是為了選秀的事,去找人說情了?她到底是怎麽找上欽差大人的?
在地上跪久了,老太太心頭窩火,暗暗道,羅家這些年裏何曾虧著她,如今一點子事不如意就不顧羅家利益,跑去欽差大人麵前告禦狀了!她有沒有家族觀念,有沒有拿自己當羅家人?老太太再沒有想過,羅家從不把何當歸當自家女兒看待的問題。到底除了一個死去的羅杜仲,這家裏沒有第二人願意承認過羅家族譜上“第四房:何當歸”的身份地位,從上到下,那些人對她的態度早已根深蒂固了。
而何當歸在羅家的這幾年,心裏雖存著過往的不少怨氣,深恨羅家的某幾個人,可一半是圓滑世故使然,一半是念及外祖父的恩惠,這幾年的麵子工夫做的非常到家,對老太太的晨昏定省和噓寒問暖從來沒間斷過,漸漸倒還真生出了半分孝敬長輩的心來。對其他長一輩的人物,也是沒留下一點話柄和錯處,不能有九分十分,六分總該有吧,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可沒想到殷勤了幾年,臨了臨了,才知原來是一個人都沒圍住。
“羅家族譜在哪裏?”陸江北悶了一會兒,悶出這麽個問題。
何當歸不解其意,沒吭聲,於是老太太隻好答道:“正譜原本放在西府那邊,不過前些日子拿去鍍金回來,暫時就擱在老身這裏了。”欽差大人這是想幹嘛?
陸江北要求拿來看看,老太太和羅川穀等對視一眼,叫人拿了來;陸江北要一支筆,何當歸回身進偏房拿了一支沾飽了墨汁的筆來,默默遞給他。眾人都滿麵疑惑地看著他提筆,何當歸站的最近,眼睜睜地就見他大筆一揮,在那一本金箔*、金粉塗紙的《羅氏大族譜》上麵,很仔細很仔細地劃去了“何當歸”和“羅川芎”這六個字。
何當歸給他遞毛筆之前,都未曾料得有這樣的變故,心裏有類似的閃念,但真就沒這樣預料過。當下失聲問道:“陸江北,你待作甚?!”
陸江北壓低聲音問:“除了這兩個,你想‘保’的人還有誰?我記得之前問到你,你告訴我說你隻保幾人,餘者不管,倘若真有那一天,你不敢多話,也不敢怨——你原話是這麽說的,對吧?”
何當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他的意思來,他是說錦衣衛下一步下手的目標,真的是揚州羅家!
怎麽會這樣?前世並沒有這一段呀。且羅家確實就如老太太所言,隻剩個熱鬧的空架子,比一般的富商之家強些,有一件“名門望族”的閃亮衣裳裹著,除此之外並沒什麽能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地方。怎麽那種抄家滅門的大事,羅家也能湊上一回熱鬧?難不成今年流行抄家,人手一份的好事兒……
胡亂思忖著這些,陸江北再次確認道:“隻這兩個,再沒別人了嗎?若沒有了,本官可要一張封條紙貼上去了。”
聽他問得嚴肅,何當歸也不知他是來真的,還是耍弄她的。可若要說一個玩笑就一筆將她在族譜上除名,那陸江北也未免太過分了,素日所知,他也不是一個做事這麽出格的人,沒了羅家裏這第四房的身份,她嫁孟瑄的事又該從何著落……這樣想著,她手指點了點三房下麵第二行“羅白及”的名字,然後斜眼看陸江北還能下去筆嗎。
誰知又是一筆下去,三房嫡孫羅白及的名字,也被抹煞掉了!
“還有嗎?”陸江北正色,低聲問,“沒有的話,餘下的這些人,可就全沒有你的‘保護罩’了,生死都難說。”
何當歸倒不知自己還是帶著保護罩的人,族譜上一行行細看過去,從本家親長到本家媳婦,除了一個跪伏在那邊仍對她瞪眼抖威的老太太,還真沒有第二個跟她親近的人,可她吃飽了撐的也不敢劃去她老人家的名兒呀。羅白前倒是曾經親近過一段時間,可誰知他身體裏根本不是羅白前,而且假如他將要遭受什麽厄運,他那個會算卦的哥哥“天機子”齊玄餘能算出來的對吧,何必她做這些多餘的事……
何當歸輕搖螓首,還是不信陸江北的話,要是今天一筆將羅家族譜給整個兒劃花了,那不論是出於什麽原因,她都得被羅家人的口水淹死。最後,她說:“還有些底下人和孩子,須得托您攜帶攜帶。”
“啪!”陸江北將羅家族譜一合,真的從袖裏摸出一根黃簽封來,上麵還蓋著朱砂章子,先將手裏的族譜給封了,又揚聲對老太太他們說:“本官將當歸的名兒從族譜裏剔除了,自今而後,她就不是羅家的小姐了,選秀的事固然不用她出頭,連其他的責問也一並免了罷。本官可幫她同你們說一句,你們顧念親戚情分,雙方就暖烘烘散場;你們不念著這些,大家就冷著臉,各走各路罷。”
何當歸和老太太他們卻都聽得莫名其妙,這是說哪裏話來的,她不是羅家小姐了?那她要去哪裏當小姐?各走各路?她雖然一直都有走的打算,可現在還沒收拾好行囊呢!
老太太聽到這裏,再也顧不得欽差大人在場,黑著臉問:“逸姐兒,到底怎麽一回事?你從哪兒認的個舅舅,又跟人家說了什麽?”
難道她在外麵四處跟人抱怨說,羅家待她不夠好,才引來了一個“主持公道”的人要領走她?羅家這兩年白養她了?就算家裏人不跟她親近,可她也頂著三小姐的名在家裏住了些時日吧?送幾個丫頭去念書,也沒少了她一份兒吧?怎麽如今到了她該效力的時候,她就弄這些小動作出來?好啊,好個逸姐兒,虧她老人家往日裏看重她是個乖巧懂事的。
陸江北在何當歸開口之前,幫她答道:“其實本官三年前就認了她作外甥女,還打算帶她回京城住,這裏麵的緣故是這樣的,三年前本官爬山摔傷,被這丫頭救了一命,悉心照料了好些時日。後又聽說她姓何,本官早年有個姐姐嫁予一何姓男子,也生了個女兒叫小歸,後他們一家三口病死,我心中非常惦念。”
何當歸聽得腦門冒汗,心道他撒謊也撒個像樣的吧,什麽小歸,什麽一家三口病死,他還真敢說。陸江北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感覺怪怪的。
“有了救命之恩,彼此又投緣,我就認了她作外甥女,”陸江北微笑繼續道,“想帶她走時,她卻跟我說,她雖然遊蕩於山野之間,卻並不是沒有家的人,她外祖父家就是那‘伍羅關孫,貴滿乾坤’的揚州四大家族之一的羅家。本官聽後吃了一驚,她家裏既然這樣富貴,又怎麽把孩子扔在個荒山上?本官堅決要帶她走,她最後無法,隻好跟我說,‘一則小女子年幼體弱,須得養好了身子再走;二則我還沒孝敬過家中的外祖母,母親曾囑咐過我,在羅家多孝順外祖母兩年。舅舅你真有心帶我走,那就過兩三年再來吧。’——因此這回赴揚,本官除了公事,第一要緊的就是接當歸回我家住,再給她找一個好人家嫁了,和和*,我看著也喜歡。”
何當歸輕輕噓了一口氣,後麵這一番話,編得還像那麽回事,總算是驚險起飛,安全著陸了……嗯?陸江北要從羅家領走她,再領回他家去?他真的打算公開認她做外甥女?他究竟意圖何在?他貪圖她什麽?
老太太等人也是麵麵相覷,不知該怎麽應答這件事。論理說,何當歸得了什麽機緣,攀附上了京城哪家的達官貴人,對羅家而言也是一件大喜事呀,認舅舅、認外甥女就認罷,怎麽還得先從羅家族譜上除名?莫說一個人可以有十個二十個舅舅,就是爹啊娘的,也能在父母雙全的情況下再另認別的,從來沒聽說,拜了義父義母就得“廢去”親爹親娘的道理。
不過老太太等人都不敢質疑欽差大人對事物的奇特看法,最後,大老爺羅川柏訕笑著說:“大人瞧得起逸逸,也是她的福氣。大人您行事顧慮如此之周全,先從這裏家冊上銷了名字,再在貴府重新登記,這樣的精細心思,更叫下官拜伏。不知大人在揚州哪裏下榻,若是住著不舒心,不如就先搬進羅東府住,等您回轉京城治所的時候,再帶逸逸走也不遲,既能讓咱們盡一回孝心,”話到這裏頓了頓,想跟欽差大人攀個交情,麵上的訕笑更濃了兩分,緩緩道,“也能加深下親戚間的情誼,還能仰聖上之德而披與萬民……”
“不必了!”陸江北不大客氣地打斷他說,“夜長夢多,我認定了這個外甥女,也公開了這個意思,就得盡快成行,再耽擱下去怕又起什麽變化。至於你們和當歸的親戚情誼,紙麵上的現在已經沒了;紙麵之外的,你們跟她各自心中有數吧。換言之——”陸江北一攬何當歸的肩膀,很霸氣地說道,“本官今日就從你們家把她搶走了,你們有什麽不服氣的地方,都自行消化吧。往後,她跟你們家再沒有任何瓜葛了!選秀自然也不必為你家出頭了!”
此言振聾發聵,何當歸不敢相信這樣霸氣的話會從陸江北的口中吐出,不禁仰起頭看他,想確認下他是否是陸江北本人……容顏氣味都是他本人沒錯,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了。這個才是真正的陸江北嗎,倒有點仗劍江湖的俠客味道,他想用這樣的方式幫她擺脫羅家?倒也算得上名正言順,可是……
“當歸,我們走!”陸江北將羅家族譜往旁邊石台上一擱,攜了她轉身就走,剛出了院子就帶她飛起來。有一種私奔去月球的感覺。
院內老太太等人一時不能回神兒,也不站起身,一起呆望了一會子那本兒貼上了皇家封條的族譜。
“這位欽差大人是誰?”老太太問老大。
“依稀是姓陸罷,是錦衣衛總管,別的就不知了。”羅川柏苦著臉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