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熠彤的話,何當歸含笑坐回春凳上,心中卻仍然“啪嗒啪嗒”地撥打她的算盤。

帛兒是個舞娘?難怪說話中透著野氣,“姐姐”“妹妹”的一通胡亂稱呼,原來是舞姬出身,管那些同伴叫姐姐妹妹叫慣了的。

帛兒跟自己沒法相提並論?這話兒聽起來透著古怪,假如真的隻是一名舞娘,就算是主子心愛的舞娘,可從外麵帶回來的,身家原本就不夠清白,再加上“樂籍”在大明屬賤籍第二等,那帛兒的身份論起來,應該比家裏的奴婢還低一層才對,怎麽反倒活似一隻橫著走的螃蟹,言語架勢裏很有點兒“妾身是此間女主人”的味道?

熠彤還特意說明,帛兒不能跟自己比,嗬,這倒是件新鮮事兒。每個女子都不同,原也沒什麽可比較的。況且,這倒真不是能不能比的問題——她怎麽有資格拉出來跟自己比,假如她隻是孟瑄買回家的舞姬?難不成,她還是個有*的?

輕舒一口氣,有多長時間了……她從這攤子內幃妻妾事務中抽身出來?如今嫁了孟瑄,她又要蹚回去,重試水深水淺了嗎……“聽帛兒話裏的意思,她在揚州住的時間不算短了,而又曾說她也是新到清園來的,莫不是爺這一趟來揚州新看上的舞姬?鳳陽人?鳳陽是個好地方呀,我就頂愛聽鳳陽的花鼓戲。”

熠彤苦笑道:“奶奶你要是閑著沒事兒幹,不如撥冗去那邊昕園瞧一瞧被蜂毒弄腫臉的那位,別揪著那個帛兒追問了,她真礙不著您什麽事兒。事實上,她還沒定下了要跟我們公子,還是要跟三公子呢。依我瞧,還是三公子的麵兒大些,畢竟帛兒看見了您,也該知難而退了。”

“哦?我?”何當歸忽閃睫毛,“我怎麽了?我的問題多餘嗎?我認識認識家裏的新成員也不行?”真是越聽越新鮮,怎麽小小舞姬,還有二位公子之間挑挑揀揀的權力?怎麽熠彤熠迢二人都敢頂撞“未來主母”,卻對一名舞姬叫苦不迭?

何當歸麵上遮巾,可她的語氣在熠彤耳裏聽來,是非常酸溜溜的。他心道,怪不得上次三公子乍提起這何小姐來,打頭一句評語就是,有當一名惡妻的潛質,是專門“為夫休妾”的那種敗家之妻,娶一個進門兒來,至少要累及公子的子息少四五個,遇上了她,合該是公子命裏的一劫。

這話熠彤可打死都不敢說出,他比熠迢懂得人情世故多了。他小心賠笑說:“誰多餘也無人敢覺得您多餘呀,我們爺睡著喊的是你的名字,醒了念的是你怎麽沒在身邊,讓我們這些身邊的人都自覺多餘了。爺一恢複清醒意識,鼻子嗅到蕭姑娘在旁邊伺候著,他立刻設法支她出去,私下裏跟我和熠迢說,羅家的何小姐,多早晚的肯定要過來,是個醋壇子,絕對不能讓你和蕭姑娘兩個衝撞在一處。就這麽著,我和熠迢就分頭行事,攔著不讓你和蕭姑娘遇上,沒想到被帛兒給攪和了。”

原來如此,孟瑄對她的看法是……醋壇子。

她麵上笑得燦爛,問:“那我就不吃醋,你將帛兒姑娘的來曆好好兒講給我聽,我聽得滿意,心裏沒有疑惑,自然不會四處亂問,也不會跟孟瑄說,是你告訴了我。男人麽,三妻四妾有什麽,就算收個把舞娘在側,專娛視聽,也是很美妙的一件事,連帶我都沾光,你說呢,熠彤?”

熠彤卻心道:我要信了你,我才是傻子呢,這麽明顯的醋言,當我聽不出麽。回頭你去找爺的氣不順,我們底下人哪兒有順暢呼吸的道理。這樣想定之後,他精明地笑了,讚美說:“誰能有您的華彩奪目,你的容貌才真是……”想比照著形容形容,才注意到何當歸根本沒露尊臉,於是隻好虎頭蛇尾地說,“美哉麗哉,相信等爺的眼睛好了,除了您就誰都看不見了。”

“那就借你吉言了,”何當歸受用地說著,並從腰帶內側裏取出一個綠瓷方盒,愛惜地把玩著說,“我家桃夭院也有二三十號下人,我一向愛惜他們,不打不罵的,不過也有親疏遠近。我最疼的是兩種人,一種是嘴巴特別甜的,聽得我心裏高興,另一種是嘴上沒把門兒的,什麽都敢說,我聽著也能長長見識,聽一聽我眼睛看不見、耳朵夠不著的消息。”

熠彤不明所以,不知她又說桃夭院什麽的幹嘛,隻覺得她難應付,後悔因為蜂毒的事又來麻煩她。

“第一種人麽,俗稱‘篾片兒’,專門用來取樂的小醜,博人一笑,誰不喜歡身邊有兩個?因此他們是很受歡迎的,是有前途的一種下人。”何當歸站起來,繞著蕭素心的床鋪轉了半圈,從後門溜達出耳房,熠彤也不敢不跟著,亦步亦趨地走在她後麵,聽著她的訓導,“至於第二種人,就是俗稱的‘耳目’‘眼線’了,能讓人從小醜迷醉的美好表象中走出來,認清這世道的本質,認清走什麽道兒能少彎路。因此麽,這種下人,是做工時間最久的一種,往往能跟主子一輩子。熠彤,你打算跟著孟瑄多久呢?”

熠彤聞言大驚失色,她這是打算著要向爺進讒,將自己攆走不成?這個女人,真是!……他壓住心頭竄起的火氣,悶頭道:“小的當然是想從一而終,一個主子跟到頭,爺往東走,小人就不往西看。”他自小兒跟了七公子,是孟家家養的一等家丁,何當歸還沒進門兒呢就端起架子來了,忒欺侮人了!他不信公子會因為她的幾句讒言,而驅趕身邊最可信任的他。

同時,熠彤更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三公子說的,何當歸是個“敗家之妻”,真是一點兒不錯。不光驅趕公子的其他妻妾,現在連老資曆的下人都拿來開刀了,是打算帶著她的“新勢力”強勢進駐孟家嗎?想得倒挺美的,孟府的水域有幾層,她還沒個考量呢,淺水泥鰍混多久能變水蛇?水蛇還不是潭底蛟龍的一根菜?哼,這個,女人。

何當歸渾然不知她的話已經得罪了孟瑄最貼心的小廝熠彤,還兀自說著:“我呢,雖然預定要給孟瑄當個側妻,可這種事兒也是說變就變,我不變,他不變,事情本身也有變幻無常的本質。尤其是前兩日聽了師父的幾句告誡,那才叫聽得心拔涼拔涼的,比你現在的心情森涼和委屈多了。”

“不不不!小的絕不敢心涼,小的可沒什麽好委屈的,區區下人而已。”熠彤連忙否認。

何當歸輕笑:“我雖然見識短,也知道你不是孟瑄的普通跟班兒,更知道像你這樣會打地洞的人才,其價值,恐怕論斤稱了,等重的黃金都換不來一個。既然你已經是個金人兒、老人兒了,我這個新來的新人,也沒什麽好打賞你的,這裏剛好有瓶好玩意兒……”她晃一晃手中的綠瓷瓶,慢慢道,“我猜著,很中你意的一個見麵禮。你跟我講講別院兒裏的情形,那帛兒姑娘的*是誰,我心裏有個底,也好知道往後見了她該擺什麽表情、說什麽話。人家明明大我五六歲,一口一個‘姐姐’,叫得我於心不忍的。”

熠彤疑惑地看一眼那隻小小玉手中握著的綠瓷方盒,聽她口吻,裏麵有什麽寶貝不成?他跟著公子打理齊央宮,有甚稀罕物什是他接觸不到的,想用寶貝買通他,當她的眼線?沒門兒!

他垂頭恭敬道:“我一個粗人,縱使有金玉,也不能鑲嵌在身,遮掩了主子的光芒。奶奶你的好東西,還是贈給爺吧,那一把焦幹的紅果茶,他至今還每日放嘴裏嚼著呢。憑您給他個草棒,他都揣懷裏帶著。”

何當歸脆聲一笑:“既然你不稀罕我的藥,我收回去就是了,孟瑄雖然稀罕我的東西,可他嘴饞,什麽都亂吃。這個寒冰真氣寒毒的解藥,本身也是有微量毒性的,萬一孟瑄哪天沒睡醒,拿起來當糖丸兒嚼了,我豈不罪過!不行不行,既然大夥兒都用不著此物了,那我得立刻將之毀了,以免他日讓錦衣衛抓個現行,連物證都有了。”一邊說,一邊慌慌張張地往園子那邊走,似乎想找個池塘水溝的,將手中的瓷瓶給淹了。

她一番話說過去,熠彤的耷拉眼皮子早就翻起來,眼睛越睜越大,最後終於失聲叫道:“奶奶手下留情!奶奶,這個真的是寒毒解藥嗎?請賜我幾丸去救人,現在還有不少人正為寒毒之症而煎熬呢!”他追著細碎小步、滿園子亂張望的何當歸,苦求道,“你別跑呀,我說的話您聽見了嗎?奶奶?”

何當歸自去找地方“毀屍滅跡”,顧不上多搭理熠彤,心道,看樣子孟瑄那日去挑釁錦衣衛,被陸江北他們傷著的人可真不算少呢。怪不得陸江北大方地給了一瓶子解藥,就是想試試,她這邊是否有這麽多傷者。而她一時貪心,想著為一向不安分的孟瑄多存點解藥,以後就少麻煩看,這才一腳踩了陸江北的陷阱。

跟著她繞園子走了盞茶工夫,熠彤很想要她手中的盒子,看看是否真是寒毒解藥,可又不敢搶她的,要是不小心惹哭了她,公子一把不掐死自己才怪。忽然,熠彤就明白過來點兒什麽,驚呼道:“是你!那日在十裏坡冰花甸,那個蒙麵少女,就是你!”

何當歸並不訝異他瞧出來,事實上,她打扮跟那一日很像,連麵巾的顏色都差不多,他到現在才認出來,她覺得熠彤此人實在夠遲鈍。他不是嫌她出力小,貢獻少,比不上蕭姑娘嗎?她可是幫他們找來了一大瓶珍貴的解藥呢。錦衣衛一個個皆如不死戰神,從他們的手中討得解藥,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有多難。她為了這瓶解藥,可是吃盡了苦頭,這算不算她“入夥”孟瑄這一邊勢力的一件最有誠意的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