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姑娘下台了?何小姐上台了?爺的氣色也變好了?

聽著何當歸理所當然的話,熠迢卻無法出聲反駁,因為她說的是絕對事實,可他心裏有點兒為蕭姑娘抱不平,又甚怕蕭姑娘突然醒過來,聽見了這番話傷心,連忙惴惴地往耳房那邊覷去,沒聽得丫鬟說,“蕭姑娘你醒了”,他才暗鬆了一口氣,心道,何小姐不是一位正統的大家閨秀嗎,怎麽比孔縣令送的那名舞娘帛兒還霸道淩厲?爺可真是苦命啊,身邊的女子一個比一個肖似女漢子。

何當歸問:“我要銀針呢?怎麽還傻愣著,你家爺在那邊兒凍著呢,他的毛巾被呢?我初來乍到什麽都摸不著門兒,你可是熟門熟路慣了,怎麽不知道伶俐一點!現在可是你家爺專指著你的關鍵時刻呢。”

她這一通話語,也未見得多大聲音,卻如小鞭子一樣,抽打到小毛驢熠迢的身上,於是熠迢又出去安排了,跑到門口,還跟迎麵進來的滿臉灰撲撲的熠彤撞了一下,雙雙撤步一退。兩個人都手頭有活兒,連互相告罪的工夫都沒有,熠迢跑出去討銀針藥箱了,熠彤匆匆走進來,一眼認出堂中蒙麵的少女是何當歸,上前道:“奶奶,清園的管事來報,說昕園那邊有人來找奶奶,求告毒蜂的醫治方法。說是有一個被毒蜂子蟄到的人,現在臉腫得幾乎辨不出原形,且怎麽也叫不醒,是個急症呀,怎麽辦?您過去瞧一回嗎?”

“清園?”何當歸率先關注這一點,“咱們這園子也有名字?可外麵並沒掛牌匾哪?”

熠彤恭敬答道:“回奶奶話,聽說是爺用奶奶你的閨名命名的此園,想到此園門前人來人往,故而不肯將園名鑿匾掛上,恐被外人偷看了去。”

“……”何當歸覺得孟瑄真有點兒傻氣,既不想讓人看她的名字,幹嘛還拿她名字來用,改叫個“瑄園”“沈園”不就完了。谘詢完了這回事,她又問:“剛剛那位穿紫紅舞裙,張口就喚我‘姐姐’的大姐,她是你們爺新收的人嗎?進門多久了?”

熠彤心生無奈,人家昕園那一頭火燒眉毛呢,雖然他也不知治蜂毒怎麽找到何當歸頭上來了,可揚州城外的昕園,乃無數江湖人津津樂道的“小孟嚐莊”,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聽聞昕園的主人好客,酷愛品茗論劍,結交天下豪傑,隻要是有所求的人上門,食宿銀兩,從未吝惜過。現在,小孟嚐莊的某豪傑人物中蜂毒來上門求助,彼此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對近鄰,怎好讓對方失望而歸?

呼……不管何當歸會不會治蜂毒,都該給一個準信兒吧,在這火燒眉毛的關頭,偏偏又問起那個帛兒來。她到底知不知道輕重,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見熠彤滿臉苦惱的垂著頭,何當歸踱了兩步坐到貴妃榻上,孟瑄的旁邊,他們二人一個用青帶繞目,一個蒙著大半張臉,倒實在匹配得很。此時,孟瑄正怏怏不樂地耷頭坐著,忽而嗅到身邊坐的人是何當歸,立刻來了精神抬起頭。何當歸沒好氣地將他推倒,扯過一旁裝飾用的白虎皮,給孟瑄裹了裹,而口中又出其不意地問:“熠彤,這座清園,是請名家設計的嗎?我一路行過來,見園林和亭台的布局都非常之雅,很像出自女子手筆啊。”

這個問題不涉及到帛兒,比較的安全,於是熠彤立刻詳盡地答道:“奶奶猜錯了,這清園格局的初稿,其實是我家大爺設計出來的,原本他在京城外圈了個山水寶地,要照圖起一座園子,可後來出了點岔子,那園子就沒蓋起來,園林設計的手稿也就荒廢了。後來我們爺來到揚州,相中了這一塊地,當時隻有半個地基,且周圍也是一片荒野,除了昕園之外,附近連第二座園子都沒有。爺召齊一百工匠,依著大爺當年的手稿,蓋起了這麽一座園子,使得這一片山水都添了靈氣,三年之間,斷斷續續冒出了二十多座大小園子,興旺了這一帶。”他討好笑道,“這肯定是因奶奶您的名字帶來靈氣,將附近一帶變成了山水福地。”

“你家大爺?”何當歸挑眉問,“是孟瑄的大哥嗎?”

熠彤點頭稱是:“我家大爺名孟賢,乃孟家之庶長子,比我七爺年長十四歲,如今在京中述職。”

何當歸親切攀談道:“孟瑄十六,瑛公子十七,均是嫡出,可保定伯他老人家今年貴庚都五十四歲了吧?長子三十歲,倒是合乎常理,可為什麽嫡子都如此年少呢?莫非孟瑄的母親是一位年輕的夫人?”

她有這樣的疑問,也是人之常情,做出這般猜想的人大有人在,而何當歸又是鐵定要做公子側妻的了,聽說三公子都讓管家去造拜帖和準備彩禮了。既然她已算是孟家人,那跟她講講也無妨,省得日後到了孟家裏再亂問,衝撞了忌諱,可就麻煩了。心中做出這樣一番考量,熠彤才開口答道:“是這樣,老爺原有個原配夫人赫赫氏,比老爺還年長五歲,一直無所出,長子和次子都是通房丫頭誕下的,因此老爺年輕的時候就沒有嫡子。”

“那孟瑄的母親蘇夫人是……”繼室?還是小妾扶正的?那個赫赫氏呢?

熠彤考量著,將能講給何當歸聽的部分說出來:“我家老爺在三十五歲的時候,於戰場上受了重傷,丟失了全部記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跟所有部下失散,一路流落到江北,沿街乞討,渾渾噩噩。而江北蘇家的嫡女,也就是我家現在的這位夫人,芳齡廿二,有‘江北雙姝’之稱,求親者絡繹不絕。她瞧不上任何一個上門求親的公子,卻相中了當時隻是乞丐的我家老爺,也不知他實際上是保定伯。中間的曲折,一時不能詳述,總之後來,孟家的夫人,就換成了現在的蘇夫人,也就是我家公子的親娘。”

何當歸疑惑:“那位赫赫夫人去世了嗎?”

熠彤張張嘴想說什麽,熠迢已找到了何當歸要的銀針和藥箱,急急火火地奔進來。於是何當歸接了東西,走到耳房,揮下一把珠簾,開始為蕭素心施針療傷,並用上了秘藏的雲岐針法,驅散她連日辛勞所致的風邪入侵之症。

此時黃昏侵夜,室內早又掌燈,熠迢張羅著伺候孟瑄吃戌時份例的那一碗藥,孟瑄見喂他吃藥的不是心裏惦記的那個,登時老大不樂意,別扭半日才吃完。他以為鬧出點子動靜,何當歸就會過來察看了,可一整碗藥吃完,這個企圖也未能如願以償,直累得熠迢滿頭大汗。喂好藥又叫人抬了三座長長的玻璃屏風,將貴妃榻嚴嚴實實地包圍起來,此前,蕭姑娘可是三令五申地交代了,公子是一點兒風都不能吹的。何小姐也太胡來,太不把公子當回事兒了。

熠迢這樣在心裏評判著,單從兩名女子的態度間就能看出,誰對公子是真的上心,誰是大大咧咧、吊兒郎當、凶橫霸道、鳩占鵲巢。可惜平日眼光獨到的公子,這次卻瞧錯了人,將情意也錯付了。身為他的貼身仆役,等他這次好起來之後,非得找個合適的時候點醒他一下不可。

北側的耳房中,何當歸為蕭素心施針完畢,叫人喚了熠迢進來,提筆寫下幾味藥的方子,遞給熠迢說:“叫廚房燉一鍋老鴨湯,裏麵別放薑,多多擱一些熟地、玉竹,配著一塊兒煮,一鍋水濃濃的煮成一碗,端來給她喝。再有,這張方子上的八味藥,不必煎成藥湯端給她,依著她的脾氣,大約是不會吃的。你讓藥廬將方子上的藥材碾作細細的粉末,做成饅頭窩窩一類的麵食,並在裏麵加上適量的鹹鹽,日日端給她吃,隻要她一用膳,就讓個丫鬟在一旁候著,勸她多吃一些‘雜麵饃饃’。”

熠迢默不作聲地聽完,然後又有了微詞質疑:“蕭姑娘現在明顯是風寒加上外傷,不該弄太油膩的吃食給她吧?老鴨湯太油了,鴨肉是寒性的東西,冬日裏我們這兒都不吃的,就算真端上桌子,做的也是薑鴨,豈有不放薑去寒的道理?而且蕭姑娘她說了不看大夫不吃藥,熠迢的膽子小,實在不敢把藥亂拿給她吃。”

“不敢把藥亂拿給她吃”,這其實並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是,他不敢把何當歸開的藥,拿去配給蕭姑娘吃。這藥方兒他雖然看不懂,可食材的寒涼溫熱,適合給什麽樣的人吃,他卻能分得出,從來沒聽說過,給風寒病人吃寒性的鴨子的道理。再加上打從頭裏,他就覺得何當歸行事不如蕭姑娘穩妥,有點兒做事不著調的感覺,因此對著這個即將成為他主子、可目前論起來還不是主子的少女,他就忍不住將心裏一直憋著的那點不順眼,全轉化成對她的不滿,幾句話跟她頂起來。

而被委托了找何當歸要蜂毒解法的熠彤,也一直沒有離開,就在耳房外麵候著,等姑奶奶何當歸大發慈悲的時候,給人家昕園的中毒者指條活路。據昕園管事說,依稀聽哪個下人說,何當歸是知道蜂毒解法的,可是她之前說得太快,聽的那幾個人又都是大老粗,就沒傳好話,這才摸門找到清園來。人家都開了口,至少也得給討句回話吧?

何當歸不緊不慢的拖延著,熠彤也隻好在外麵幹等著,此刻聽見熠迢出言“頂撞”了何當歸,他連忙低聲斥道:“嘿!怎麽跟奶奶說話呢?你忘了上一次的教訓了,你失手將奶奶贈給爺的信物,一條羊毛護腰給燒了個洞,當時把爺氣成什麽樣子!”

熠彤口上這樣說著,心裏麵倒巴不得何當歸這一次下不來台,在下人麵前吃點兒排頭,誰讓她總是這麽不著調呢!而且前前後後,她害公子吃了多少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