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站著的高大男子和何當歸同時開口安慰孟瑄說:“別著急,慢慢來。”體貼而包容地。

而何當歸聞言,也首次扭頭看向那名著僧衣的高大男子,上下將他打量,這麽瞧著,他年在四十許間,麵色晶瑩,臉輪如刀削,五官深邃秀挺,薄唇噙著笑意,竟比女子更美貌。最惹人關注的有兩點,一麽,是他的鼻梁和下巴與孟瑄有兩分相似,顯見有親緣關係,怪不得孟瑄叫他……四叔?莫非就是孟瑄提過的那個傳他武藝的長輩,很有名氣的……什麽人來著?

第二點是,她注意到此人鳳目平注,眼瞳如深井,中無光澤與瞳仁兒,要照著醫理來講,他應該是一個盲人。而他銅麵具上不開眼洞,剛好也印證了這一點,對某些上流的高手而言,能否視物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因為他們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之中的其他五根都已臻於完美,完全可以補足眼睛看不到的這一項缺憾。不過剛剛此人吹了一段笛音後,孟瑄不是說,他師父誇她漂亮?怎麽瞧出來的?

在她打量孟瑄四叔的時候,對方開口說話了,醇厚的嗓音帶著點兒笑意與調侃:“丫頭,你下地來說話吧,別聽瑄兒胡扯,他沒有什麽絕命的危機,你二人的事也不必急欲這一刻。”

何當歸聽後疑惑地仰頭看孟瑄的臉,緊繃的下巴弧線,顯示著他緊張的心情,而他的哭腔和顫音,顯然已經超出了區區緊張的範疇。他嘶嘶地叫道:“四叔!你在這時候拆我的台,是不想讓侄兒有命繼承您的衣缽了嗎!”他的雙臂收緊,死死壓縮懷中何當歸的活動空間,生怕她翻臉比翻書還快,再來上一次三年前的經曆,他真的無力承受了。

然後孟瑄四叔淡淡開口,嗓音鋪灑成一地冬日暖陽:“我這麽說,正是為瑄兒你考慮起見,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跟她幾生幾世不分離,可假若打頭的開端是這樣騙來的,從根上就埋下了不安定因素,那往後的幾十年歲月裏,你二人縱然能開花結果,也極有可能隻是一時絢爛。人生於世間,不會順風順水地走到頭,你有不順的時候,她也會有,你二人的不順之處相逢在一起,兩者可加、可減、可乘、可除,端看你們怎麽應對和調節。到那時候,兩口子之間什麽舊賬本都要翻出來算一算,對雙方都是一種折磨,甜美轉瞬過眼雲煙。這些都是我的經驗之談,你信與不信,要不要聽,你自己拿個主意吧。”

孟瑄靜靜聽完,手臂不自覺地一鬆,將差點兒沒勒死在自己懷裏的何當歸放出來,重新擺回地上去,心中有種訕訕又悵然的感覺,就好像一個賊偷了什麽寶物,在得道高僧的勸服下還給失主,雖然有被糾正後的向善之心,可是更多的還是不甘心。他雙目緊闔,垂下了頭,手還牽著何當歸的手,緊如鐵鉗。

何當歸先是被溺斃在孟瑄懷裏,聽孟瑄說什麽“拆台”不“拆台”,又聽孟瑄四叔說什麽“胡扯”、“騙來的”之類的話,心中大感狐疑。她仰頭看孟瑄,但見他表情透著股心虛勁兒,不由質疑:“孟瑄,你和你四叔在打什麽啞謎?他說你沒有絕命的危機,這是真的嗎?你瞞了我什麽事?”

孟瑄張了兩次口卻無法答她的話,最後扭頭朝向四叔孟兮,懇切地說:“師父,徒兒也想堂堂正正的來,可是天意太捉弄人,讓我前世做錯了一次,於是什麽都沒有了。大概是作為懲罰,這一世我無論投入多少心血和情愫在裏麵,她也仿佛被蒙上眼睛塞住耳朵,感受不到我的情意。有時候一想到小逸,我滿心都是無力感,隻覺得身心俱疲,還擔心在我成功打動她之前,她已經先被別人打動了。”

孟兮輕踱兩步,頷首道:“隻要你的情是真的,再用對了方法,不必去違心走歪路,走正道照樣可抱得美人歸。你說她從前對你無情,未必是她的情擱在別處,或許是她自己的問題,從心裏沒準備好,又或許是你們兩個人都有問題。瑄兒你不必難過,似你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天下間的癡男怨女也不止你我她,這是任誰都得過的坎兒。你和她當年都年少,緣分也沒齊備,年輕的愛,雙方都是冷澀的青果,哪兒有不受傷的。何況,吃點苦頭受點煎熬未嚐不是件好事,積年之後你們兒女成雙,這樣的舊事還能作飯後閑談呢。”

孟瑄聞言略顯喜色,立刻動容道:“師父您是說,小逸和我有兒有女?那她最後還是嫁給了嗎?這是您卜算出來的嗎?”

“‘有兒有女’隻是打個比方,”孟兮失笑,“我不是告訴你了麽,為師並不擅長星相醫卜,而且卦中所言都是模棱兩可,就算給你二人抽到一支上上簽,也沒法兒肯定說一句,她就鐵定是你的女人了,關鍵還得靠你去爭取。”見自己的話說蔫了孟瑄,他又寬慰說,“瑄兒你真的不用灰心,為師明白,你如此心急,實是因為你用情太深,愛慘了她,但我有一言相告,盼你琢磨琢磨——甜得發膩再往下就是甜得發苦了,你們還年少,來日方長,甜頭不用一次給完或討走,緩緩愛,滋味更佳。”

何當歸插嘴問:“前輩,孟瑄他瞞了我什麽?你二人在講什麽經,能不能讓我也參與參與?”

孟瑄才從她口中聽了一個“沈適”和兩個“相公”,轉頭就降級成全名“孟瑄”了,這其中的親昵程度大有區別,讓他一下子就著急了,叫道:“師父,既然你知道我愛她愛得心苦,為什麽不讓我多吃兩口甜的再攪局?”就算不許他們入洞房,也讓他飽飽“耳福”和“口福”呀。

孟兮先對何當歸笑一聲,釋疑說:“丫頭你莫急,瑄兒他一沒有變成廢人,不會說死就死,二也不是故意裝瞎聾來欺騙你,待我安撫了他在對你詳說原由。”言罷又麵向孟瑄,擺事實講道理,“你非要甜,隻是你沒嚐過甜,早晚你也有覺得太甜而不想吃的時候,到那時你自己變淡了,躲著人家了,她卻還沒甜夠,你又該如何?當年我就是這麽傷了你嬸子的心,她一翻臉,幾年不給我一口甜,人都浸在冰水裏變麻木了。”

孟瑄脖子一強,反駁說:“我才不會變淡,小逸變成老太婆我都不冷待她,四叔你的話對我們不適用!你瞧吧,小逸讓你給說冷淡了,四叔你快幫我把她說回來!跟她說說我那日吃了多少苦頭、吐了多少斤血、將她的繡床染得多紅,她最喜歡聽這個了。”

何當歸聞言哆嗦一下,拚力掙開孟瑄的鐵爪,冷聲問:“孟瑄你到底怎麽了?你想怎樣!”他沒變成廢人,也就是沒瞎囉,他在搞什麽鬼?都被拆穿了還不睜開眼,真要把人急死了。

失去何當歸手心裏的溫度,孟瑄紅腫的雙眼還是沒掙開,像個瞎子一樣揮舞雙臂**,口中叫著:“小逸?四叔,我要小逸!給我小逸!”

何當歸瞧這情形,心中又是一酸,連忙上前站進他的懷裏,用胳膊環住他的腰身,輕輕說道:“孟瑄,我在這裏,一直都在,而且吃了秤砣鐵了心,你攆都攆不走了。”不論真相如何,不論孟瑄往後是不是一直都不能睜眼看路,她卻在今天頭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心,再也不會錯認的情愫,再也不會感到迷惘的心。孟瑄就是她一直想要共結連理的人,仿佛上輩子就認識的故人,仿佛缺了他生命就會少幾種顏色的佐配,仿佛,一段在佛前求了幾世才求來的好姻緣,一直一直,都被縮在龜殼中的她棄置於荒漠。

孟瑄不知所措地挺直了腰背,本來在空中大幅度揮舞的雙臂舉高,不敢再放下去,好似一個在海裏遊水的人讓大章魚給纏住了腰,區別隻在於,他被纏得心甘情願,同時仍舊疑心,腰上的章魚本來想纏的人不是他。

在這樣糾結的感情裏,他傻傻發問:“嗯?四叔,這樣的情況該怎麽處理?這個算不算是她的告白?我,是不是苦盡甘來了?”

孟兮哂笑道:“問我做什麽?你自己問她吧。我早說了要你耐心等,女人是這世上最多情也最心軟的動物,從前越倔強,往後跟了你就越死心眼。瑄兒,這次你可占一回上風了。”

孟瑄聞言有喜色,卻還是半信半疑地問:“小逸,你還願意嫁給我嗎?不管我的眼還能不能看,不管我白占了你多少便宜?”

何當歸放鬆自己的身體,整個人依賴在他的腰間,麵頰輕貼在他的胸口,點頭說:“我說過了不會變,以後都再不變卦,隻要你不記恨我往日無情,隻要你不嫌棄我曾經朝秦暮楚,把心思放錯了地方,隻要……你肯娶我,那我就願意做你的妾,為你生兒育女,更不會計較你來占便宜。你的眼睛沒了也不要緊,我這兒還有一雙好的呢,咱們一塊兒用。”

孟瑄潸然淚下,舉高的雙臂放下,輕輕回擁住她,咧口喘息兩下,仿佛在笑,他訥訥地說:“謝謝,謝謝你,小逸,真的……謝謝你,能得你如此對待,能聽你說這樣的話給我聽,瑄此生雖有遺憾,再無後悔……真的無悔此生了。”向何當歸致謝後,他又抬頭向孟兮道謝,“四叔,也謝謝你,要不是有你,我和小逸這一世還是失之交臂,你的這番恩德,比傳我神功更大更叫我感激,我……我……小逸,你往後能不能每天說一遍剛才那段話,還有你願意和我洞房的那段話,每天說兩遍給我聽?”

何當歸比一灘水更柔,依然倚在他的胸前點頭,答應道:“說十遍都行,我隻嫌從前說少了,正好以後多說些做補償。”深深吸氣,吐出,說,“孟瑄,我愛你,隻愛你,很愛很愛你,愛上你之後,我才明白這樣的心情叫*,所以我想,你一定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我每天都這麽講給你聽,好不好?”

孟瑄俯身抱住她,她也回抱他,兩人彼此找到了對方的唇,述說著言語不能抵達的摯情彼岸,仿佛這才是天地間的唯一語言。

等他們二人難分難解地暫時分開後,孟兮才開口笑道:“丫頭,瑄兒的眼睛沒壞,耳朵也是好的,可現在卻脆弱非常,不能動用。原本連一丁點兒風都不能吹,但是他非要親自來白沙山莊尋你,我攔他不住,才給他戴上一雙塑皮裹耳。你先給他重新戴好裹耳,咱們再慢慢說話,回頭風吹太多了,說不定他往後真的沒福氣聽你的情話了。”

何當歸聞言一驚,連忙抬手將孟瑄左耳上的棉套仔細套好,歉然道:“對不起,我亂碰他的耳套,害他吹了這半日的風。可前輩你怎麽不早說呢?淨看著他在這個進門的風口子上站著。”同時,她也注意到了門外同樣在風口子上躺著的柳穗,問,“她沒事吧,這丫頭人挺有趣的,前輩你點暈她了是嗎?”

“我在山莊的中庭見過她,以為她是錦衣衛的下人,就讓她睡一覺,過會兒就醒了,這個不礙什麽。”孟兮含笑解釋道,“至於瑄兒的耳朵,那就更是微末之事了,你都已經將他的心救活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