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猜著朱權救她,可能是魂力中最後一點情蠱發作,等發作完後丟開,大概是情蠱的作用力終於到頭了吧,她私心裏這樣猜想著,或者說希望著。可這些事又無法解釋給陸江北聽,於是她苦笑道:“您怎麽說,就怎麽是吧,反正你認定了的事,簡直像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來般。”
認定了此事屬實的陸江北,就把她這話當成是一種變相的認罪了,他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寧王雖則對女子不算好,可到底也是一代英才,就這樣死了未免冤枉,你可要三思而後行。”他輕撫一下她鋪滿肩背的青絲,從袖中取出一根綁拳頭的布帶,想為她束發,讓她看起來精神一點。那一頭長發就像軟緞,在燭火聳動的室內湧著粼光閃閃的浪。
他邊這樣做著,邊娓娓告訴她:“那離心歸之所以用‘夫’克著‘妾’,不是為別的,而是為了欲望。一個‘夫’可以有很多‘妾’,而一名‘妾’卻隻能從一‘夫’,換句話說,那‘夫’的欲望出口有多個,而‘妾’卻隻有一個。那‘妾’就會漸漸變得貪歡,而且找別人都不管用,隻能找吃過同株離心歸的‘夫’合歡,一旦那‘夫’不理她了,她*發作,難免會受極大的煎熬,想要,想一直要,要不到,像所有急色的女人一樣抓狂,並反噬那個吃過它的主人,讓它的主人生不如死。”
這是什麽咄咄怪事。這是何當歸聽完後唯一的感想。急色的女人,有這樣的女人存在麽……她可不可以擦一把汗。
“就像我為你療傷時的那種滋味,當歸,那種倍感煎熬卻讓人上癮的滋味,大約就是*的滋味了。”修長晰白的指,插在她的發間緩緩劃過,仿佛一道白礬劃過夜晚的海浪,他歎息道,“他日等你嫁了人,就會明白,那種求而不得的滋味是一種怎樣的刑罰。所以說,帶著離心歸之‘妾’的人,須得一生一世隨著有‘夫’的那人,隻向他一人索歡,而那‘夫’必然就是拿離心歸喂給‘妾’吃的人,倘若那人良心尚好,能對‘妾’負責,兩人就能一生一世白頭到老了——這就是所謂的‘鎖心’和‘終身綁定’了,將一人變成另一人的罌粟,變成他的癮。”
何當歸默默聽完,再次發揮了她的學究精神,問:“你是說,就著酒吃根莖部分的是‘夫’,吃了花葉部分的是‘妾’——在傳說之中,是這個意思吧?可據我所見,離心歸是一種灰綠色的地衣植被,既沒有根莖,也沒有花,葉子小而單薄,僅此而已。由此可見,陸大人你聽過的傳言一定有誤,至於你的‘夫夫妾妾’的論調,實在太過玄妙離奇,沒有親眼所見,我是斷斷不敢相信的。寧王的事,我隻能發表一句意見,那就是他有病,他、有、病!陸大人您關心他的話,可以帶著什麽名醫神醫或道聖的去給他瞧瞧病,一準兒能好了呢。”
“道聖?”陸江北蹙眉看她,“你讓我帶道聖柏煬柏去給朱權看病?莫非你知道寧王得了什麽病,你又如何能肯定,柏煬柏可以治好他的病?”
何當歸奪過自己的長發,再奪過陸江北手中的布帶,一邊自己紮頭發,一邊憤然說:“我言盡於此,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別再來套我的話了,要不我就翻臉了。”幾下紮好陸江北半日沒紮好的頭發,這時,她已經恢複了不少力氣,推開被子要下床去,口中要求道,“我要回揚州,要回家,你不管的話,請把高大人叫來,我自跟他說。”
她的人搖搖欲墜,陸江北用指頭輕輕一撥,她就軟趴趴歪倒了,他將她扶正在枕上,笑道:“你這樣可回不了家,找高絕做什麽,他不過是你表姐夫,我卻是你的舅舅,你這丫頭忒也頑皮,我怎能不多操操心。想回揚州也容易,這兩日裏養好身子,斂息元氣,今天是元月十一,我們元月十四回揚州就捎帶著你。可你要是不聽話靜養,三日後還虛軟成這樣,到時我們可就自己走了,放你一人在冰窖裏長草。”
何當歸一開始還以為是陸江北使詭計推倒她,後來卻發現,她自己根本就是一碰就倒的狀態,不用對方使什麽詭計,現在連竹哥兒都能推倒她。她冷得打了個哆嗦,問陸江北:“不是說中了合禾七日清的蠱,解毒之後就百毒不侵,寒暑不懼嗎?為什麽我這麽冷,是不是毒還沒解,用不用再吃兩顆解藥?”
陸江北給她蓋好被子,答道:“你現在就是寒暑不懼了,這座冰窖滴水成冰,連我都要著兩件夾衣,你卻能在這裏安枕成眠,不是不懼寒氣麽。原本該給你繼續施八荒指救治,那樣你就不會冷了,可一則你嚷嚷受不住,二則我也有些乏,今天就先治到這兒,明天繼續。”
說完這些,他轉身便走,何當歸看一眼頭上的波漾水光,再看室內的燭火,猜著如今還是白晝,於是叫住陸江北問:“能把那一本關於蠱的書拿來嗎,這樣幹躺著,太無趣了。”
陸江北沒回身,答應一聲就走遠了,態度跟之前的親昵狀判若兩人。
何當歸納悶地瞧著他的背影,也不知怎麽就突然得罪了他,更加不明白,陸江北怎會對朱權的事格外上心,據她所知,伍櫻閣和錦衣衛的長夜閣是鬥了多年的死對頭。這還不算,朱權上次在羅府養傷,不就是因為陸江北重傷了他麽。當時,他可是堅決否認認識陸江北,還竭力隱藏跟風揚,也就是常諾的關係,大概是怕人揭穿他私離藩地,跑到揚州來興風作浪的事。
總之整件事透著怪,她搖搖頭不再多想,除了養好身子回羅家,她還需要操心什麽呢,天底下操心不完的事每天都冒出來,但那跟她又有什麽關係呢?她難得幫孟瑄操了一回心,就把自己弄得一團糟,又中蠱,又有寒氣積留體內,要被冰封在這裏受八荒指之苦,還必須在三個月之內嫁人,否則寒氣不除,她就落下病根兒了。
悶悶躺了一會兒,聽得身後傳來了腳步的回響,她說了句“書放一邊吧,我待會兒再看”,就用被子蒙起頭來,不想再跟套話刑訊上癮的陸江北說話。可沒有回答的聲音,她等了盞茶時分,從被子裏探頭往外看,可既沒有人,也沒有書,空空蕩蕩的一座冰窖。
她大為疑惑,恰在此時,腳步聲又響起,她扭頭去看,陸江北遠遠走過來,於是她揚聲問:“剛剛的那人是你嗎?我聽見有來的腳步聲,卻沒聽見離開的腳步聲,也不見冰窖裏有人影。”
陸江北搖頭說:“那是你聽錯了,我每年都在這裏閉關,裏外無人,也常聽到室內有腳步響動,聽久了就習慣了。這裏是湖底,那些聲音是岸上某處傳來的。”
“不,”何當歸睜大眼反駁道,“我聽得清清楚楚就是這房間裏的聲音,我聽見那聲音走到我床邊來!回頭卻看不見人!”她的眼睛急切地四下搜尋著,然後驀地睜圓了,揚手一指左側的床尾,尖聲驚叫,“那兒有腳印,不是你靴底的花紋!而且我清楚記得你走之前沒有那對腳印!”
陸江北掃一眼那腳印,渾不在意地說:“七八個大男人輪流在這裏住了幾日,有腳印有什麽奇怪,至於之前沒有,也很好解釋,他們那些習武之人身重步輕,冰上腳印常常是當時有,過後無,沒什麽可奇怪的。”他將一本書擱在床頭枕畔,道,“那本兒《蠱經》一時難尋,我今晚再細找找看,你先拿這本書解悶吧,關於離心歸的傳說故事,極有趣味性,你一定喜歡。”說完轉身就走。
“站住!”何當歸瞪眼叫道,“這房間裏有第三個人,真的!我聽見他的呼吸聲了,剛剛有一瞬!你別走,你一走,他一定來害我!”
陸江北神色微變,停頓了片刻後,他似笑非笑地說道:“別鬧脾氣了,當歸,舅舅幾日未得休息,還攢了不少*待處理,你別耍小孩子脾氣了。晚上我讓柳穗過來陪你,給你做碗熱湯喝,你的脾胃虛弱,這兩日暫時隻能喝湯,不能沾油星,那麽——”他長舒一口氣,“我真得走了,你慢慢看書吧,上麵有幾頁非常有意思,盼你細讀之。”
何當歸氣得捶被子,恨聲道:“讀讀讀!讀你的頭!什麽見鬼的離心歸,見鬼的朱權,我從來沒見過!我要讀的是蠱經不是這本破書,我不要呆在這個見鬼的冰窖,你快帶我上去,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裏!”
陸江北平靜地指出來:“你方才說過,你親眼見過離心歸,無花無根莖,怪我說錯了,我回去一查,果然是我的記性太差,比不上你。怎麽這會兒又變成你的記性差了?你一定見過這種草的對吧,天機子齊玄餘說,他曾在極北山澗中遇著你家老太爺羅脈通,見他在采離心歸,那是四年前的事。假設他將離心歸放在羅家,又假設你見過並知道它的用處,那這一切不就全都說通了。”
何當歸啞然,羅脈通采藥,然後她下藥毒害朱權?他們串謀算計了朱權?開什麽玩笑!她兩輩子加起來才見過老太爺一次,半句話都沒說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陸江北仍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淡淡口吻,道:“放心,你和朱權之間,我自然偏向你多一些,就算你什麽都不說,就算你真的給他吃了離心歸而並不預備嫁給他,我也不打算置喙。你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的,這座冰窖是極安全的所在,我們費了那麽大力氣才救活你,斷沒有害你的道理。”
何當歸的火氣噌噌地往上冒,嘴巴不受控製地說:“什麽見鬼的救我,你分明是疑心我跟三年前的那名水商觀逃犯有牽連,你分明就是知道這次在揚州襲擊你們的人也是他,你分明就在懷疑,我拿了寒毒解藥是為了去救他!哈哈,你不是說了嗎,功夫俊成那般,想藏也藏不住,放眼天下,這種程度的少年人不超過五個!不錯,我就是認得他,我還打算嫁給他,你有意見嗎?陸江北,你反複套我的話,又將我鎖在冰窖裏,你是不是想軟禁我,你是不是想利用我抓他!”
一番話喊完,陸江北愣住了,何當歸更是大驚失色地掩住口,天哪,她在說些什麽!她怎麽全都、全都說出來了?她怎會變成這樣!
半晌默然,陸江北緩緩歎息說:“原來,事情竟然是這樣,你的寒毒解藥果然是為他討的。”
何當歸目瞪口呆:孟瑄和她的秘密,這次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