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四叔!疼!”孟瑄隻覺得全身一波劇痛,於是又開始拚力的掙動,口中哀求道,“我的心就像是燒盡了的灰,沒有一點而生念了,四叔你放過我吧。小逸還在下麵等我,我怕去晚了她又被別人帶走了!”
“噓,你乖一點,”孟兮蹙眉,額上有薄薄一層汗水,口中柔聲安慰著,“我不是說隻有開始疼嗎?你應該早就不疼了,可你一直無法收斂心神,才會疼痛加倍。”
孟瑄麵容死寂,悶悶說:“身上的疼算什麽,我最無法忍受的胸口的劇痛,想到我前世曾經離她那麽近,我卻將她放走了,我做了她的第一個男人,卻逃避責任將她扔在一旁不管不問,一想到這些,我就痛悔難當。四叔你說,天意為何要如此弄人,前世歎一句有緣無分,可今世,明明就是有緣有分,卻還是讓我失去她,四叔你幫我算算,我二人究竟何時才能在一起?”
因為他一心求死,說話也沒有任何避諱,將“前世”“今世”的話掛在嘴邊,孟瑛固然一點都聽不懂,隻覺得七弟是傷病交加,腦子犯糊塗了,才說出這些怪話。而孟兮能聽懂他說的“前世之事”,卻也不了解具體的事情經過,有瑛兒在場,他也不方便詢問更多,隻有含混地安慰說:“世事如此,好東西不會一次到手,太輕易得來的東西,你也不會視若珍寶,一旦兩相嫌隙,怨懟成殤,那才是最煎熬的事。如今你與那名女子之間的火候剛剛好,我會幫你,但你現在要乖乖聽話,靜心受用我給你的東西。”
孟瑄不可置信地睜眼,回頭問:“四叔你是什麽意思?莫非小逸還活著,我還能跟她再續前緣?小逸她在哪裏……啊!四叔別這樣,疼!”
孟兮略感無奈地說:“傳功是何等重大的事,你一分心神都不肯放在上麵,疼也是活該,你再亂動,更疼!”
“啊!呀!”孟瑄疼出兩汪淚花,可憐巴巴地強扭著頭問,“小逸呢,她還活著嗎?四叔你就給我個準信兒吧,我的命並不在我這兒,整個都擱在她那兒呢,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兩個人是綁在一塊兒的。”
“我不打誑語,那女子的情形何若,我也不知。”孟兮告訴他,“既然你念著她,那你就更改安心養傷,接穩了我贈你的東西,傷好後再去尋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對不對?”
“那,”孟瑄求道,“四叔你輕點,這種滋味也太難受了,不能換個別的地方來嗎?”
“死小子,莫得了便宜還賣乖,”孟兮更大力地壓住他,喘息道,“現在你我一體,你有多疼我就有多疼,還不是怪你不專心。”
“……”
床上交疊的兩道人影漸漸在眼前變得模糊,孟瑛雙目失焦,心中升起了巨大的疑惑,為什麽?為什麽四叔對瑄弟特別的好,好得過分,好得甚至超過了尋常人與生俱來的私欲和最基本的倫理綱常?最好最寶貴的東西,為什麽誰都不給,卻隻給瑄弟一個人?從“齊央魔主”到“不寂不滅”,從長風訣到昆侖棠,從傳授武功到言傳身教,四叔對瑄弟可真好啊,好得勝過了親生子數十倍。
孟瑛無法否認,自己心頭盤旋的想法和酸澀的感覺,自己分明就是在嫉妒瑄弟。他實在不願這樣想,不喜歡這種火一樣燒心上頭的嫉妒的感覺,何況他嫉妒的人還是自己的親弟弟,可是他控製不住自己這麽想。
從前的事都姑且不論,隻這“不寂不滅”,是他和瑄弟當年才四五歲的時候,一起纏著四叔討要的。後來聽說隻能傳一人,那他們就雙雙斷絕了這個念頭,因為四叔送人,他自己就沒了,他們當成神一樣崇拜的四叔怎麽能變成凡人呢?而且隻有一份兒的寶貴東西,當然是要傳給親生兒子了,千秋萬代的皇帝老子,每個都將皇位傳給他的兒子,有那個是讓侄子當太子的?
可是,隻有一份兒的“齊央魔主”給了瑄弟,隻有一份兒的“不寂不滅”的奧義和“兩世為人”的法則,還是給瑄弟,什麽都隻給瑄弟。四叔的長子孟景二十二歲,次子孟添二十一歲,俱是人中之傑,他要依照常理,擇一傳之,自己或許也沒那麽嫉妒了吧……
而長風訣和昆侖棠,這兩樣四叔的生平最得意絕學,前者是最厲害的心法,後者是最厲害的鐧法,不是隻有一份兒的東西,四叔還是隻傳給瑄弟……
當年,他們一群孟氏子弟,誰不渴望拜四叔為師,隨在他身邊聆聽教誨,可四叔卻說自己閑雲野鶴慣了,收弟子要等到哪天收心安定下來的時候,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齊央魔主沒有傳人,連他的兩個兒子都沒能一窺長風訣神秘麵紗下的精髓。
當年四叔說不收徒弟時,他和瑄弟年僅六七歲,可才過了小半年時間,某一天他就看見瑄弟用長風訣救人,用得似模似樣,跟四叔使的是同一路數,可見練了絕非一兩年。他問瑄弟怎麽回事,對方支吾難答,他心中卻是有數了,原來,四叔在偷偷傳授瑄弟武功!瑄弟成了長風訣的唯一傳人!四叔不是不想收徒,而是瞧不上除瑄弟之外的他們這群孟家子弟!
當時,心裏也是像這樣發著濃濃的酸意——四叔既然暗地裏收了徒弟,為什麽不能多添自己一個?自己的資質比小七差很多嗎?自己沒小七討人喜歡嗎?四叔對自己的態度不是也很親密嗎?原來,“親密”也是分等級的嗎?瑄弟跟四叔是“極親密”,自己跟四叔是“很親密”,兩者之間差了一個等級?
還有瑄弟,既然他暗中拜了一位神功蓋世的好師父,為什麽不捎帶上自己一個?從小到大,自己對他可是推食食之,解衣衣之,隻要自己有的,從來沒短過他的,每次他闖了禍,自己都不由分說地站出來替他頂包,父親的鞭子自己可沒少吃,至少有一半兒都是為他吃的。
可一向乖巧聽話又聰慧懂事的小七,為什麽這一次卻對自己隱瞞這麽大的事,為什麽對自己這親哥哥藏私,為什麽不跟四叔提幾句其實憑三哥的武學天分也能學懂長風訣這類上乘武學,兩個人一起學不是更好嗎,有一個武藝高強的兄長保護他不是更好嗎,難道他怕自己超過他嗎,難道他在暗*自己視為競爭對手,難道他也對保定伯府的世子位心向往之……
從那以後,口上雖然不說,心裏還是有了點嫌隙,對瑄弟的心也不如以前那樣熱忱了。然後仍帶著點兒期盼,巴望著瑄弟能從自己的言行舉止中發現端倪,猜出自己生了他的氣,進而做出彌補,讓四叔再多收一個關門弟子。可是連等了三四年,這樣的好事都沒發生在自己身上,於是不知不覺中,自己就生了他更大的氣,同時也氣自己為什麽一直生悶氣,為什麽不當麵鑼對麵鼓地去找他問個明白。可連生幾年的悶氣,年歲一天天變大,心中的話也跟著長久地悶在心中了。
就這樣,十一個兄弟之中跟自己最好的瑄弟,漸漸也生分了不少。事情原本不會變成這樣,隻要瑄弟更坦誠一些,或者自己更豁達一些,可兩個人同時都沒做到這一步,親兄弟就沒從前親了。自己不是不想做出改變,可瑄弟越長大越神秘,自己也難以跟他太親近。就算他什麽都不說,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瞞著的事太多太多了,常常還有一些未卜先知的驚人舉動,倘或一時不防被自己察覺了,他就央求自己幫他隱瞞。自己每次總是笑著說,好,哥幫你。可心中對他愈發忌憚。
自己不是沒告誡過自己不能往邪路子上想,身為兄長,應該對下麵的弟弟更包容和友愛,可嫉妒的毒草生了根發了芽,一天天在繁衍生息,怎麽攔都攔不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每日在書院抱著書本兒念“吾日三省乎吾身”,也時時刻刻反省著自己,但這一切都不能阻止,自己一直暗暗嫉妒著那個優秀得不可思議的弟弟。
為什麽他做什麽事都成竹在胸,水到渠成,為什麽自己連他一半的程度都做不到?他是上蒼的寵兒嗎?老天為什麽將最好的天分和運氣同時賜給了一個人?何其不公!
所以說,在孟家裏,嫉妒他的人不止有老大孟賢,還有自己這個親哥哥孟瑛,隻是前者的嫉妒表現在他的一言一行中,而自己則深埋在心底,從沒表露出來,明裏暗裏也沒對瑄弟使過壞,所以瑄弟從未刻意提防過自己。大概在他眼中,自己還是那個和藹可親的好兄長,跟小時候騎竹馬打仗時一個樣。
大概因為天賦優越的人,神經都比較粗條,不會多想這些事。大概是,這樣陰暗的想法和負麵的情緒,都隻屬於那些不被上蒼眷顧和不被光環籠罩的人,自己還算好的了,生了一副好看的皮相,又生來就有世子的身份,到哪兒都高人一等。而大哥孟賢身為庶子,在家裏在外頭,他常有不少冷遇遭遇,從小到大他一定積了不少怨氣,長大之後才會變得那樣激進,處處針對兄弟中最拔尖兒的瑄弟。
有一次,瑄弟在街頭從馬車下救了一個小孩兒,所用身法驚人之極,落在父親眼裏大感意外和欣喜,認為他乃天縱奇才,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於是將他破格提調軍中,不久就擢升為先鋒將軍。一時人人矚目、羨慕、敬仰和議論瑄弟這個十歲就一戰驚人、擊殺胡虜匪將的神武小將軍。
自己當時苦笑,瑄弟又一次一鳴驚人了呢,自己在書院門門第一的光芒又讓瑄弟給掩去了呢,有個分外出色、又跟自己一心一意的好弟弟,是幸還是不幸呢?自己偶爾冒出的“既生瑜何生亮”的想法,是否太小雞肚腸太不應該了呢?那個人可是自己的親弟弟啊,他出色,自己臉上不也有光嗎,將來自己襲了父親的爵位,做了戊邊元帥,不是也多一個忠心而得力的幫手嗎。
後來,瑄弟在揚州呆了一段時日,回到軍中後就變得叛逆不聽話了,還出言頂撞父帥,仿佛是一串一點就著的炮仗。可好巧不巧,父帥那幾天也是一點就著的暴躁心緒,父子倆一模一樣,於是這兩人就別上苗頭了。當時,老大孟賢和自己都在,孟賢趁機進讒,唆使著父帥杖責瑄弟,讓他買個教訓學個乖。自己從中勸了兩句,卻沒盡全力,鬼使神差地。一番推搡哄鬧下來,瑄弟沒有一點服軟的意思,徹底激怒了代表著絕對權威的父帥,最後,他就挨了不少重重的板子。
看著血透重衣、奄奄一息的瑄弟,自己的心中升起了點點快意,那一點邪性的歡愉而得意的感覺,幾乎立馬將自己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