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之遠低頭,驚駭地看著懷中蒼白如一個布偶的何當歸,不自覺地將她丟在地板上。這女人,究竟是什麽來頭?

齊玄餘說她是十公主轉世,並且說的有鼻子有眼,僅隻說這個,還不至於讓他和陸江北過分驚訝,可是,天機子齊玄餘還道出了一般聳人聽聞的怪談,他說,何當歸出世時和十公主出世與死亡之時,都發生了火燭異事和鳳凰花開的異象,而那些怪異的事,據聞在古時候的秦朝也曾發生過一次,有一女子深受帝王寵愛卻紅顏薄命,據說,她身上也有同樣遭遇。

最初在水商觀山道上見著時,她明明不會丁點兒武功,卻在這三年時間中突飛猛進,照這勢頭一直發展下去,他日她豈不要成了一代功力蓋世的女魔頭?不行,不行,一定要將此小妖女扼殺在搖籃裏才行,回想一下,自遇著她,他身邊之人似乎就從沒碰著過好事,她簡直就是個災星!身為一名深閨女子,卻能招來江湖第一殺手聯盟“血盟”的刺殺,還差點兒害死青兒,她每次闖禍都闖得驚天動地,還要別人幫她頂包和善後!

手上醞釀了殺機,在陸江北高絕都未察覺到的死角,緩緩接近少女防備最薄弱的咽喉。隻要再接近半寸,這位“大明第十一美人”立時就香消玉殞了,再近一點,再近一點……

房間另一頭的陸江北和高絕都沒瞧見,門口的雪梟十三郎卻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單臂圈著段曉樓,聽著段曉樓模糊的囈語“不要……別鬆手……”,即使在睡夢之中,他仍然掙紮不止。雪梟聽人說過,段曉樓自兩年前開始就不再睡覺了,隻靠打坐解乏,莫非就是因為那個叫何當歸的少女常常在睡夢中折磨他?既然如此,那麽……

陸江北不知背對他躺著的何當歸命在旦夕,還像一個嚴謹的老學究,同高絕探討著何當歸的武功進程問題。

“山貓的功力約一甲子半,他說何當歸與他的內力持平,”陸江北友好采訪何當歸之師,高絕高大俠,詢問他曰,“高絕,你上次見她,是什麽時候的事,當時她是否有一甲子半、即十八年的功力?”

高絕友好地詳盡解答:“我上次見她是在茶樓,我們隻喝茶吃點心,我並未試過她的功力幾何,隻跟她下了兩盤棋,疑心她是我平生僅見的一名弈棋天才。而她則提出,讓我教她圈圈叉叉,她便贈我一套她的著作《論上古珍瓏棋局之機辯》,我答應考慮一下。”

“圈圈叉叉?”陸江北疑惑,“那是種什麽技藝?”

高絕答道:“那是我們之間的暗號,由廖青兒發明,至於是什麽……含義太豐富,一時難以說明。”

“好吧,”陸江北不再過問“圈圈叉叉”的細節,繼續采訪高絕道,“那你最後一次試探她的武功,是什麽時候的事?那時節她有幾分功力?你知道她修煉的是什麽內功心法嗎?”

“咳咳!”雪梟突然發出響亮的咳嗽聲,騰地從地上站起來,臂中還扶著昏迷的段曉樓,廖之遠的那隻殺人之手距離何當歸的雪頸隻剩一線,驟然定住,抬眸看雪梟,陸高二人也中斷友好學術交談,四目同時看向雪梟。

雪梟張一張嘴,找到了話,卻不是他原本想說的話,隻因廖之遠的目光中帶著明顯的警告之意,他不願得罪廖之遠那號煞星小霸王。於是,雪梟問陸江北:“總管大人你不是說有敵襲說話就到,是否應該盡快準備迎敵事宜呢?客房中的弟兄們還療傷的療傷、睡覺的睡覺哪。”

陸江北點頭讚許他的敬業,吩咐說:“你去喚醒眾人,在大堂列隊,依照我一早定下的策略擺防禦式的偃月劍陣,我幾人隨後就到。”

雪梟口中應著,臂中攬著段曉樓出門,心中道,何美人,不是我不想救你,隻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招惹錦衣衛這些人,他們可是舉世聞名的惡人凶人瘋人,與他們相交,好時便極好,一旦轉惡,那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場。所以,美人哪,你還是這樣死去平靜一些。

拖著段曉樓走兩步,段曉樓又開始囈語,“做我的新娘……何妹妹……我真知錯了……”雪梟足下一頓,又拖著段曉樓回身,去看屋裏時,廖之遠的手還沒按下去,何當歸還在昏迷……

“怎麽還不去?”陸江北催促道。

雪梟晃一下臂中人,訕笑兩聲,建議說:“段少傷成這樣,肯定不能迎敵了,放在外麵還要分神保護他,不如,暫時將他鎖在地牢裏吧?整座客棧那裏最安全隱蔽。”

陸江北點頭批準此提議,想一下又補充道:“我瞧樓下的蔣邳也不能再戰了,把他也放進地牢裏,弟兄們有力不從心者,可一同進去避避風頭。”他看向高絕,溫柔注目,問,“你是否進去躲避一次?我瞧你的小腿和雙腳一時半會兒都不能走路了。”

高絕回視,目光專注堅定,沉聲道:“不能走也照樣打,你把我擺到大門口,我看誰能從那道門進來!那你呢,你的內傷其實比我更重吧?怎麽瞞著不說?”

陸江北歎息:“你們一個個都像長不大的孩子一樣,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我這為數不多的大人再自曝其短,不是給敵人以可乘之機嗎?段少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們懷疑,揚州府衙,又或者我們中間,有對手埋下的釘子,甚至不止一人。咱們這裏的情形,不知不覺間就流水一樣流出去了,而咱們還在這裏為一個小女孩兒的事兒置氣——山貓,你先放了她罷,杜堯的事,咱們以後再說,總有解決之法。”

廖之遠聽其聲,辨其傷,辨出陸江北才是他們幾人中內傷最重的人,暗恨昨日那少年下手狠辣,隻不過為搶一個有利地勢,竟然像有天大的仇一樣拚命,可惡,那年不過十八歲的少年為何那般厲害,江湖上何時多出這麽一號人物來?再看一眼陸江北藍光明滅閃動的眼瞳,那眼瞳色澤越淺,就代表其傷越重,這是陸江北自創的“清心訣”唯一的缺陷——每受一次傷,傷勢都有一個三十二時辰的療期,在此時間之內療傷事半功倍,出了這時間就事半功倍。可惡,是什麽人在做內奸,將敵人這時候引來,故意打擾老大療傷?

他一分神想這些事,手上的殺機不自覺褪去兩分。而雪梟見此情形,又建議道:“那何小姐中毒昏迷,一時也無解法,不如,將她也關進地牢裏吧?我聽段少念叨她念叨得叫人發酸,不如就遂了他的願吧?將他們二人關一個單間。”

陸江北聞言沉吟不語,而廖之遠聽了卻立刻發出冷笑:“雕兄你倒是很會巴結段少,可是雕兄恐怕還不知道,這小女子不是普通人,她的身上可是……”

“好了好了!”陸江北不耐地打斷他,“怎麽又來了,你就省一口氣留著對付敵人吧,山貓!衝雲雕,你先去辦我囑咐的這些事,何小姐待會兒我自找一個安全之所給她躲避,快去吧,給段少添一床被子。”

打發走了雪梟,陸江北又問高絕:“上次你試何當歸的功力是什麽時候?那時她也有一甲子半的功力嗎?你沒打聽過功力的來處?”

高絕點頭:“當然有了,可這小妮子比泥鰍還滑溜,十句話裏都不知有一句真的沒有,我也不知她說的真假。據她說,她家裏原有一名聶姓護衛,是個大隱隱於市的絕頂高手,因避仇而藏於羅府,在她小時候傳授過她一點武學根基,還講了不少江湖典故給她聽,因此她才會培養起向武之心。而我在三個月之前試探她的功力,才勉強到半甲子,尚屬於正常天才的範疇,也就是說,她在三個月中突增了一個習武者辛勤苦修十二年的內功,這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廖之遠在陸高二人探討的同時,又將罪惡之手探向地上的少女,眼見要拿走她的命,手下一猶豫又縮回來,縮回來又不甘心,再去行凶,如此反複三次,仍然在艱難地抉擇著。一是青兒,二是段少,隻要殺了何當歸,這二人往後就要反目成仇了……

可是,聽完高絕說何當歸“突增了一個習武者辛勤苦修十二年的內功”,廖之遠憤然抬起頭,瞪著杜堯蒼白脫力的麵孔,恨聲道:“杜堯他原本就有一甲子十二年的功力!事情還不夠清楚麽?杜堯!你怎麽還不把實情道出來,你今日不過初見這丫頭,就算她是月裏嫦娥仙女下凡,你也不至於兩個時辰就愛上她了吧?你到底在隱瞞些什麽,又為什麽要維護這個小妖女?!”

想到杜堯口稱他是“自願的”,廖之遠就火冒三丈再三丈——將近二十年朝夕汗水凝練成的一身武功,轉瞬之間就讓別人盜去,杜堯不思報仇也就罷了,怎麽還犯賤到心甘情願將功力白贈給小妖女的地步?就算是杜堯他親爹要來收他的內力,他也不可能如此無怨無悔吧!這世道都瘋了嗎?天底下的爺們兒全都傻了嗎?杜堯他才二十多歲,以後都不能動武了嗎?何當歸也太狠了吧!她不能點杜堯的穴道,不能跳窗逃跑,不能用旁的法子自救嗎?

杜堯啞然無語,突然從一個頂級高手降級成了一個廢人,他怎麽可能不痛不恨不怨不悔,可是,可是……

廖之遠見他這樣頹喪不振,怒氣充斥胸臆,立時運功於掌,大喝道:“我要一掌劈死她,誰不服氣,隻管來找我尋仇好了,一掌殺了她絕對不冤!”與此同時,寒掌向著地上少女的天靈蓋揮下去,這一次沒有分毫遲疑。

“住手!”杜堯心膽立時結冰,嘶聲呲目大吼道,“她是我的夫人,不能殺不能殺!”

說時遲那時快,地上的少女應聲睜開雙目,眸底隱隱有寒光閃動,冷冽如窗外冰花甸之中的一泓冰湖水。坐以待斃,從來都不是她的風格,而今日的她,也早已不再是弱者。廖之遠,廖師兄,且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