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女不大相信何當歸的話,輕搖螓首說:“我也曾從你窺望的那一條小縫隙中看過一次,裏麵隻有五個男人,三個戴著冰麵具,兩個露出真容,之後有兩個人都離開了,哪有你說的那麽多冰麵人?”

何當歸天真地忽閃著纖長的羽睫,不露怯地細聲應對道:“女俠你中途是不是離開過?就在剛剛,從二樓下來了一大群人,個個都戴著冰麵具,人高馬大的烏壓壓一大群官衣男子,著實將我嚇壞了。後來,他們一人捧著一個酒壇子,就又回樓上去了。唉,真不知我哥哥為什麽選這樣一家客棧住,裏麵全是些怪人。那種冰製麵具,貼在臉上不是非常難受嗎?那究竟是幹什麽用的?”

紅衣女不防備地隨口答道:“好像是療傷之用,五兼門專用,莫非裏麵埋伏了很多五兼門弟子……沒想到樓上還有人,在這裏守了一天一夜都沒發現,真是失策……”她低頭看一眼淚汪汪的何當歸,再抬頭望一眼那名男子,問,“熠彤,現在怎麽辦?咱們撤退吧?”

名為熠彤的男子沉吟著點一下頭:“也隻好如此了,沒想到他們如此陰險狡詐,暗中潛藏了五兼門高手來等咱們自投羅網,好吧,暫且退去這一陣,來日再做計較。”

紅衣女又看一眼何當歸,猶豫一下,轉頭便走了。可熠彤卻不拔腳,看定了何當歸,而話是衝紅衣女的背影說的:“蕭姑娘,這丫頭聽到了咱們的秘密,不能把她留在這裏,她有可能去向客棧中的人告密。”

紅衣女站住腳步,回身看何當歸。何當歸也抬眸望過去,目中不見驚慌懼怖,除了表層閃動的天真無邪的光,在更深的地方,有一種無謂的淡然。

紅衣女眯眼,輕歎一聲,道:“她不是惡人,隻是運氣不好撞上了咱們的事,而且是我將她拉出來的。何況她還給咱們提供了重要情報,算是間接救了咱們一眾人的性命。於情於理,都不該抓她,否則咱們跟土匪強盜有何區別?”目光鎖定了何當歸帶著淚痕的清眸,紅衣女交涉說,“姑娘,我們不為難你,你也別為難我們,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用你家人的名義立個誓言,不能將我們的行蹤和說過的每一句話講出去。隻要你下了保證,我們就當從未見過你。”

何當歸也眯起眼,麵巾下的唇染上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多麽通情達理又道義兼備的一位俠女,出色的外表,再加上婉轉天成的氣質,剛柔並濟,難怪能與孟瑄連續做了兩世的知己。

這位被孟瑄的隨從熠彤喚為“蕭姑娘”的紅衣女,大概就是本名素瀟瀟,為躲避朝廷追捕而更名蕭素心,被孟瑄喚作“素心”,被孟瑛喚作“素娘”的奇女子。

早在前世年輕的時節,“素娘”這個名字就不算陌生,還被老太太掛在口邊罵了好幾年,隻因“素娘”拐走了老太太唯一的親孫子及哥兒,多年之後都是生死未卜,音書兩空。而這一世,這位蕭姑娘最先愛上的人卻是孟瑄,直到現在,二人連兒子都有了,蕭姑娘還不知道羅白及是何許人。

這對老太太和羅家而言,是一件好事,他們的香火保住了,及哥兒不會再私奔出逃了。從旁觀者的角度看,蕭姑娘和孟瑄也是非常般配的一對,天生的俠義心腸,天成的俠骨柔情。假如人有光和暗的兩麵,那麽,蕭姑娘和孟瑄一定是大多數時候沐浴在日光下的那種人,不像她何當歸,總是揀邊邊角角的陰影處走,哪怕橫跨一步就能與他們同行,她也不能割舍陰影帶給她的安心的感覺。

以前,她總覺得孟瑄隻是生命中的過客,卻不知為何冒出這樣的想法,不知自己為什麽不能一直隨著孟瑄走下去。可如今見到了孟瑄的紅顏知己,她才明白,什麽樣的女子才適合與孟瑄並肩同行。而自己,果然跟他們尚有一段距離,做不到跟他們同路,隻因他們走在一起的背影太美好了,不能長時間凝望。

蕭素心,素瀟瀟,早在自己於王府苦苦求存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孟瑄的知己好友了,他二人的緣分,原比自己和孟瑄的牽絆深得多了。

“姑娘?”蕭素心疑惑地看著定定出神的何當歸,問,“你不願意發誓嗎?”

何當歸回神,淡淡的嗓音中有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枯澀,立誓說:“我保證不會將你們的事說出去,就當從沒看見過你們,否則我的大舅舅大舅母二舅舅二舅母三舅舅三舅母大表哥大表嫂二姐四妹,這些人全都年壽不永。”停頓一刻,注意到蕭素心和熠彤的麵上俱顯露出困惑,她解釋道,“這些都是與我朝夕相處的‘家人’,大不了,再將我繼父一家也算上,繼父,奶奶,姑姑,姑父,哦,還有個庶母生的妹妹,雖然還沒見過麵,但名義上還是一家人呢。”

蕭素心和熠彤麵麵相覷,再覷,然後蕭素心批準通過了何當歸的誓言,還略帶抱歉地說:“我們不是壞人,也沒有逼迫姑娘你的意思,剛才驚擾到你,實感歉意,那麽……告辭了,你一個孤身女子還是小心為上,客棧中的那些人都是豺狼虎豹,遠離為妙。”

蕭熠二人對視點頭,一前一後起跑了,蕭素心跑出幾十丈就踏著草甸子做低空騰躍,何當歸曾自詡的“草上飛”,倒是非常貼合這一幕景象。而熠彤飛不起來,追在蕭素心的後麵跑著,跑著……突然就原地消失了!

不,說“消失”也不太確切,準確地說,熠彤就像是“漏”進地裏去了,像地鼠、像話本裏的人參娃娃那樣,大變活人,活人鑽地了!

何當歸詫*走過去觀望,那是一片平坦的,再正常不過的土地,並沒有可供人進出的地道,也就是說,熠彤他……土遁了!何當歸輕舒一口氣,好驚人的土遁術,前世隻是聽某人提過一句,“東瀛有異人,能土遁”,沒想到還真的有這種異事。孟瑄手下一名小廝打扮的人,竟有這等好本領,這個熠彤她在三年前也曾見過,橫看豎看都是一個相貌帶點女氣的清秀小廝,給主子牽馬墜蹬,原來,他還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土行孫”。

何當歸兀自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回身往客棧的後院走去,同時輕笑出聲,嗬,這一趟門兒出的,見到不得了的事情了呢。她以前至少見過熠彤十五次,卻連他身懷武功都沒看出來,可今天蒙著麵,以陌生人的身份照麵,他卻露了這麽一手土遁術,莫不是在變相恐嚇自己這小小女子,要是敢透露他們的行蹤,保不齊哪天就從地裏鑽出來吃人。

回到院子裏,她側耳傾聽店中的聲音,聽了好一會兒,都隻有蔣邳和杜堯兩個人的打趣調笑,沒有段曉樓插嘴的聲音。段曉樓已回客房休息去了嗎?不行,這裏太危險了,雖然不清楚孟瑄的手下為什麽與錦衣衛為敵,不過,受傷的段曉樓絕不能在這座被樹成標靶的野店中留宿。距此往西五裏地的雪花甸,明明有偌大一座陌茶山莊,比這裏舒適百倍,段曉樓為什麽要住客棧?

思量著用什麽說辭勸服裏麵的人離開客棧,耳邊時而傳來蔣杜二人曖昧的低笑聲——

“喂,昨天夜裏你就匆匆一瞥,對方還用布擋著臉,”這是蔣邳的粗一些的聲線,“你怎能確定對方是個‘如水的江南佳人’?你可莫要天黑眼拙,醉眼觀花,不辨優劣呀。”

杜堯的聲音帶了兩分酒意,嗬嗬傻笑道:“水……水靈靈的小辣椒,眼睛水靈,聲音也甜,可說出來的話卻是麻辣麻辣的,要不是……嗝,趕時間去支援行動,真想多跟那小妞拌兩句嘴,嗬嗬,真有意思的小妞。”

蔣邳看著杜堯的傻相,不禁搖頭歎氣:“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杜老兄,據我多年觀花的經驗看,一般眼睛大、聲音甜、蒙著臉的女子,揭開臉之後長得都很抱歉。你想啊,嗝,她既然有膽子半夜追著陌生男人追著馬跑,還不像普通小家碧玉,還沒說話就羞得不行了,那她怎麽不敢用真麵目示人……嗝,呢?十有八九,哈哈!她的鼻子是歪的,嘴長得比你還大,哈哈!”

杜堯惱怒地反駁說:“她戴著麵巾正是因為容貌生得太美,怕招來了街上的野狼!她的聲音又清又甜,比這枇杷酒還熨帖人心,嗝,怎可能是從我這麽大的嘴裏出來的?!她的嘴……她的嘴一定隻有這麽小!!”不知他在拿著什麽東西比劃。

蔣邳立刻笑瘋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哈哈,哈哈哈!哪家的女子,哈哈哈,嘴巴隻有一片瓜子兒皮大小?就是一個剛出生的女娃娃,也沒這麽嬌小的嘴呀!”又狂笑了一陣,他的聲音壓至最低,似乎是在對著杜堯比口型,嘶嘶地隱現幾個字,“那她成親之後……相公……吹簫……”

何當歸聽他們的言語已然低俗到沒有下限,避諱地走遠一些,這才是最真實的錦衣衛,像陸江北那樣的君子,以及段曉樓那樣的情聖,都是異類中的異類。

聽了這一大會兒,都沒再聽見段曉樓的聲音,按說,此時進去還杜堯那十兩銀子是最合適的時機,可裏麵的兩個人太叫人厭惡了,蕭素心的話果然有理,錦衣衛多數都不是好東西。聽這二人話中的意味,簡直像在守株待兔,專等自己上門給他們一飽眼福,好在背地裏評頭論足,為他們提供酒後的荒誕談資。

又走遠幾步,背對著通往廳堂的門簾,然後,就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那門簾“呼啦”一響,身後就有了一個呼吸聲。

呼,吸,呼,吸,呼,吸……

她緩緩回身,一個戴著冰麵具的高大男子,一身緋色圓領長衫,一雙眸子漆黑幽深猶如子夜,正在盯著她看。

“你是,”男子的聲音帶著疑惑,可以想見,那張麵具下的容顏也是極為疑惑的,“你是那個一直在客棧外徘徊不進的女子嗎?你……你是杜堯說的以麵巾遮臉的江南女子嗎?你是來找你的馬嗎?”

何當歸的心隨著這一長串的問題而沉入冰涼冰涼的溪水中,他沒認出她,他竟然沒能認出她!

段曉樓,隔著一層冰麵具,他也同樣顯得陌生而遙遠,令她不敢相認,可是,他怎麽可以認不出麵巾之下的她了!連彭時和柏煬柏都能一眼辨出她是她,而他卻不能嗎?

縱使相逢應不識,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嗎?

縱使相逢應不識,是什麽緣故造成的孽!

縱使相逢應不識,原來是這樣一種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