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嬪的眼珠變成了一種金棕色,看起來比朱權的茶色眸子更像異族人,隻見她的眼輪一轉,看到了床邊的朱權。梨花花瓣一樣的唇動了動,比了兩個口型,當然,她早就不能說話了。

朱權愣了愣,他突然才想起,三個月前他曾下了一道命令,灌熱炭將何嬪的嗓子燒壞了。她沒了清靈悅耳的聲音,就不能再在他失意的時候安慰他,而且,她一定恨極了他吧,他們,還能回到過去嗎?朱權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半撲在床頭上,用指腹撫著她的唇,許諾道:“我認識很多好大夫,這點小傷,過兩天就好了,你,要體諒我才好,哪個男人聽說那樣的事不生氣?我已經對你手下留情了。”

何嬪還是重複那兩個口型,連續重複了兩三遍,何當歸一下子就讀出那口型是在說一個名字,孫湄娘。可朱權雖然略懂唇語,卻沒能讀出這個名字來,他根本不知道孫湄娘是誰。總之,現在的朱權智力退化到*水準,他一把抓過一旁針線簸籮裏的一個針墊,從被子裏找到何嬪的手塞給她,命令道:“快把你自己治好!本王知道你有這個本事。”

蒼白的手,軟弱無力的垂下,握不住那圓圓的針墊。何嬪最後重複一回“孫湄娘”的名字,眼輪一凝固,就一直那麽凝固著了。何當歸鬆口氣,原來是回光返照麽,終於與痛苦作別了麽,這樣就好,這樣最好。

朱權顯然不這麽想,他暴跳如雷,眸中是滿滿的怒火,他憤怒的咒罵她:“命是你自己的,你救活了皆大歡喜,你救不活也沒有人在意,別以為我好稀罕你,我現在最喜歡的人是茜寶,她比你好多了!你一死我就去找她!”

何當歸知道,那個茜寶就是他繼何嬪之後發掘出的新寵,同樣都是江南女子,同樣都是靈氣與才華並重,不同的是,何嬪已經走完了她的一生,而茜寶的美好人生才剛開始。

何嬪萎謝成地上的一朵枯花,激怒了朱權。他跨身上床,抓住她單薄的肩頭,猛力的搖晃著,怒叫著:“你這算是在報複我嗎?沒有用,別以為我好稀罕你,我不在乎你,我一點都不在乎你!我才不會傷心!”掌下人不做反應,痛苦揪緊朱權的胸口,更用力的搖晃她,“你看看我!你不是最喜歡看我嗎!你不是每天睡覺偷看我嗎!現在我讓你看了,你看看我!”

震天響的聲音震落了房梁上的積塵,回蕩在室內,傳出了室內,回蕩在王府。從午後到黃昏,從白晝到黑夜,不間斷地回蕩著,那聲音逐漸嘶啞,就像是絕望的獸,淒厲悠長地重複一個單調的音節,令人不忍側耳聞聽。

窗戶上出現了柏煬柏的臉,他猶豫片刻,轉身離開了。窗戶上還出現了周菁蘭幽怨的眼睛,隻閃動了一下就不見了。

最後,一個有著水樣眼神和花瓣樣紅唇的黃衣少女走進屋來,走到床邊,壯著膽子說了句:“爺,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吧,你已幾個時辰未進食了,奴家再也看不下去了,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何況,何嬪是罪有應得,是她對不起爺,爺沒有半分對不起她。”這個女子何當歸也認得,是朱權的新寵茜寶,一個聰明的女人,何嬪被冤陷那次,府中多少女人都跑去看戲,其中就沒有她。

“該死,醒過來!”朱權對茜寶的規勸充耳不聞,沙啞著嗓子叫道,“你醒了我任憑你處置,你不是恨我嗎?我任憑你處置!”何當歸心道,算你有點自知之明。

茜寶又走近了一步,蹙著淺黛柳眉,細聲道:“讓她去吧,爺,你還有我啊,你太累了,你該睡覺了。讓她去吧。”

“啊——”朱權麵目猙獰地抬頭蹬茜寶,瞪得她水眸蘊出一點淚,他將紙一樣薄的何嬪按進懷裏,絕望叫道,“她要去哪裏,她哪裏也不能去,她是本王的東西!啊——”

何當歸簡直懷疑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朱權了,要是真有這麽舍不得,他怎麽足足把他的愛妾何嬪浸在冰水中?青兒說,朱權就是“貞子的博士爸爸”,她不懂是什麽意思,青兒又解釋說,就是千古罪人的意思。朱權,你已經殺死何嬪了,仇恨已經結下了,而且沒有一丁點彌補的餘地,因為你當時把事情做得太絕。

朱權周身劇顫,仿佛也意識到事情的不可逆轉性,才短短半天時間,早晨那個風采照人的寧王就換成了一個青碴胡須的頹廢男人,他一遍遍搖晃散了架的何嬪,一遍遍重複著沒有營養也沒有威脅性的話語:“你敢就這樣放棄?你敢就這樣離開我?我要殺光羅家每一個人,連你母親也不放過,全都殺了為你墊棺材!何當歸,你敢就這樣丟下我?你說過要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說話不算數,你敢欺騙本王,本王絕不會放過你!”

牆壁外的何當歸撇一撇嘴,男人不講道理時,簡直比女人還要不講道理十倍,他殺了她,又怪她不守信諾,朱權,你違背的承諾早已十個手指數不完,你這個背信的小人,有什麽資格說別人。

牆壁裏的何嬪雖然是失去生命的木偶,卻也在唇畔留下一個諷刺的弧度,似乎也在嘲笑那個男人的可笑。

可笑的朱權發出一聲哀嚎,滾燙的熱淚,滑下深刻的五宮,*了他的臉,浸潤了她的發,他麻木地抱著沒有知覺的何嬪,朝她咆哮,呼喊,恫嚇,詛咒,命令,指責,道歉,哀求,控訴,“你不是說我做什麽都能被原諒嗎?你不是說隻要我一回頭就能看見你嗎?你不是說你的命是我的嗎?你……你這麽喜歡我,不能多給我一次機會嗎?”

他的淚水滴在她的胸膛,那裏已沒有了跳動,他將臉埋進她的發中,發出模糊的低號,失去她之後,他卻突然醒悟,他不能離開她而繼續走他的奪權之路,那條路上沒了她,感覺什麽都不吸引人了。隻是連他自己都開始明白,他醒悟得太遲,她離開得匆匆。

當她喜歡他的時候,他不喜歡她。當她愛上他的時候,他喜歡上她。當她終於離開他的時候,他卻愛上她。

是她走得太快了,還是他跟不上她的腳步?還是說,一個愛得太早,一個愛得太遲?

何嬪多年前說過的話回蕩耳際,“如果我不愛你,我就不會思念你,我就不會妒忌你身邊的女子,我也不會失去自信和鬥誌,我更不會痛苦。如果我能夠不愛你,那該多好。”原來,這種失去自信和鬥誌的痛苦感覺,就是愛一個人的感覺嗎?

愛情從希望開始,也由絕望結束。死心了,便是不再存有任何她曾經對他有過的希望……如果他能夠不愛她,那該多好。

愛情,原來是含笑飲鴆。

床邊的茜寶突然發出一聲低呼,蔥白纖指點著何嬪的胸口,卻說不出話來。牆外的何當歸也訝*看著那驚人的一幕,原來,胸膛被淚水沾濕的何嬪,突然發生了“變化”——

她幹癟胸突然鼓起,脹滿,現出晶瑩動人的光澤,仿佛雪嶺頂上落了兩瓣櫻花。這種變化迅速傳達到她的全身,她的麵容變得比一旁的茜寶更青春鮮妍,她的纖腰如臨風欲折的花枝,她的肌膚彷如堆雪砌玉。

她變成了十七八歲時最美好的模樣,美成了一幅畫,隻除了,她的鼻息之間仍是一片冰冷。何當歸心中暗道,這就是“逍遙蠱”的可怕力量嗎?代價是痛得徹骨,魂飛魄散,回報是枯萎的花瓣會重飛枝頭,綻放舊日華彩?人死已矣,身體再美還有什麽用?

朱權被懷中人的變化驚到,訥訥低語著:“原來她是天上的仙子……她又回天上去了……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禮物嗎……”他埋頭品嚐著那雙雪嶺的甜美滋味,片刻後抬起頭,雙眸已然染上了欲念和快意,他揚手一彈,掛著幔帳的銀鉤折斷,層層青幔簌簌滑落,閉合,遮掩了床上風光。他幹啞地笑了:“你把這樣的禮物留給我,你拋棄了我,自己回天上做神仙去了,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看我怎麽教訓你……非讓你回來向我求饒不可……”

看著床上交疊纏繞的一雙人影,茜寶明白了朱權的意圖,掩口驚呼道:“爺,她已經死了,你不能這麽做!她是個不潔的女人!”

朱權半抬起頭,喝罵道:“滾!你給我滾開!滾!滾!”

茜寶灑出兩行晶瑩的熱淚,金縷翡翠繡鞋一蹬,快步奔出了房間,緊掩的口中發出嗚咽,不忘掩好房門。

朱權仰天發出一長串瘋狂的笑聲,叫囂道:“看我對你多好,我從今往後隻跟你一個人好,咱們百年好合,永世不離,逸逸,你滿意了吧!我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要,隻抱著你睡覺,你滿意了吧!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吧!”他覆上她赤裸的雪肌,溫習著二人間熟悉的舞步。

牆外的何當歸隨手掏出懷中的杉木盒,用力砸著牆上的微微搖動的帳幔,想砸碎那一切瘋狂,砸碎那個失心瘋掉的朱權。他想發瘋想發泄,去找別的女人,他去找別的女人!滾開!滾開!

杉木盒兩三下就被敲得四分五裂了,裏麵掉出一塊墨黑的雙環玉佩,上麵纏繞著一縷黑發,分明是孟瑄之前用劍削下的那縷發。另外還有兩三封書信,用厚實的油紙信封密實地封存著。她撿起玉佩,哭泣著想起,她已有了孟瑄。三年後的孟瑄可能已經被她害死了,她要去設法保護現在的孟瑄,保護他平平安安活到三年後。這樣,三年後的那些事是否會如煙塵一樣,被風吹散,露出晴空呢?

她滑坐到地上,背倚著牆壁,朱權曖昧的床笫耳語清晰傳入耳中,“逸逸,喜不喜歡這個?有沒有很懷念?咱們倆一年多沒在一起了,你一定很難捱吧,別急,本王全都補償給你……”

淚水滴濕了墨玉,她默默詢問著,孟瑄,怎麽辦?朱權他瘋了,他是個瘋子。

如是幾刻,身後間斷地傳來粗重的喘息和悶哼,間或還有兩聲短促的笑,直到“咚”地一聲,有人踢開半掩的門,呼啦掀開帳幔,柏煬柏憤怒的聲音響起:“死小子你在幹什麽,你瘋了麽?!”

何當歸淚眼朦朧地回頭,但見朱權鬆垮地套著件白褂滑出錦被,雙頰粉紅,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地滑下床,踉蹌著走到屏風後,口中嘟囔著:“我跟逸逸歡好,小舅你來湊什麽熱鬧,她是我的妻子,她對我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她怕我以後一個人孤寂,才做了個仙法,留了她的*給我解悶……我在幹什麽?我當然是做夫妻間天經地義會做的事……”

柏煬柏鐵黑著臉,掀開被子略瞧了一眼,拿被子將何嬪緊緊一裹,將被筒打橫一把就走。

屏風後更衣的朱權火速奔出,上來搶奪被筒,怒叫道:“你為何搶我的逸逸,明日說你們有曖昧,我不肯信,原來是真的!你放開她!”

柏煬柏冷笑,恨聲道:“我隻恨沒有早點帶她走,我好恨我自己,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她是我一個人的,你要女人去外麵挑,這個是我的,”朱權攔腰搶奪被筒,像小孩子在搶奪糖果,“你還給我,這是她回天上之前留給我的!”隻要他保存好她的禮物,溫柔對待,早晚有一天,她會再回來找他的,她的心比水更柔軟,兩三日就原諒他了。

柏煬柏爭不過朱權,卻抵死不鬆手,口中嘶聲叫著:“她早就該是我的了,我遇上她的時候,你還不認識她,我隻恨沒有在那時就帶她離開,她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你根本配不上她的好!”

朱權一掌打在柏煬柏肩上,奪回被筒,冷冷道:“我不問你們之間的事,我也不殺你,你不要來破壞我們的生活。你那麽喜歡易容,你去無香閣裏扮寧王去吧,我要跟逸逸做一對快活神仙,從此不出這個房間,她不回來找我,我就去天上找她。”他一邊說一邊從唇角滴出鮮血來,可仍然渾然不覺地說著,“剛才她開口說話了,她說她在天上等我呢,她說隻喜歡我一個,不喜歡你。”

柏煬柏連吐兩口血,左肩一陣劇痛,右手去碰時,覺到肩胛骨已然粉碎,他憤怒地叫道:“見鬼!你打傷了我,我就不能為她聚魂了!三個時辰之內,她就魂飛魄散了!她中的蠱古今罕見,要連魂魄都一並吞噬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