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朱權揮刀自戕的同時,少年朱權也大口吐著血倒下,一手捂著胸口,麵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而大量的血從他的胸口汩汩湧出,瞬間染紅了沾著冰霜的地毯,慘烈而決絕。

看著兩個朱權都漸至昏迷狀態,何當歸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一邊移動至房間一角,在遠處觀望,一邊思慮著如何讓常諾等人相信朱權是自殺,不致牽罪到自己身上。看到朱權垂死的一幕,她的心緒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直到此時她才終於確信,她對朱權此人已然連一點“恨意”都沒有了,恨是愛的變種,而他不配擁有她的恨,他隻讓她覺得厭惡。

見兩個朱權似乎都斷了氣的樣子,她走到床榻前抓起一床被子將何嬪一裹,用手去摸時,她一下子就摸到了實物。自己能碰到自己的屍體,詭異的感覺。

她將何嬪拖到房間一角,從荷包中摸出一段火折子,折下一星磷火,燒出明焰後,抬手丟在包裹何嬪的棉被上。她該安息了。不論是真實的前世,還是被人捏造出的幻夢中的何嬪,她們都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噩夢,現在,她們都該去天地的盡頭深眠了。她們沒有鋪展開的精彩人生,就由自己幫她們活。

“王爺!”一個冷冽驚惶的聲音響起,有道藍影撲到床榻前,“你不可以死!你怎麽可以死!”何當歸回身去看,是上官明日,他看上去也老了不少呢。

“別動他!”一個溫朗有磁性的聲音響起,有道紫影飄至無香閣門前,“讓我來,我能救活他!”何當歸皺眉看來人,這個人是……齊玄餘,她隻見過他寥寥一兩次,還是在很多年前,如今早已印象模糊,不過她認得他的聲音。看上去倒是一個人模狗樣的謫仙人物,怎麽不幹好事,跟朱權這種人糾纏在一起。

“來了!”一個溫糯慌張的聲音響起,有道綠影懷抱一堆紙包奔來,“國師您要的東西我都拿來了!”何當歸看去,這個是司馬明月,跟印象中的那個沒什麽改變。她暗道,跟三年前的那個假風揚說了那麽多話,她竟一點都未聽出假風揚就是與朱權寸步不離的司馬明月,真是失敗。

但見齊玄餘一一打開那些紙包,露出各種色彩鮮豔的粉末,而後他左腕上摘下一圈黑緞,一抖亮開,竟然是一排銀針。何當歸見這齊玄餘也是用針灸行醫,還學她將針套別在手腕上,不由得暗暗皺眉。

齊玄餘每抽出一根銀針就沾一種顏色的粉末,那針仿佛是內藏一個大肚子一樣,每沾一回,一包五錢左右的粉末就下去一小半。然後吃飽了粉末的銀針紮在中年朱權的傷處,那傷處初時血止,進而血散,露出怖人的血肉,最後……那血肉外翻的傷口竟然在愈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齊玄餘不緊不慢地在所有傷處施針,有的傷口愈合較快,有的愈合到一半兒又反彈,回複成血洞狀傷口。

總的來說,中年朱權的傷勢顯著地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明日明月見狀,雙雙喜極對望,連呼蒼天有眼。何當歸訝異之心在胸膛間撲騰,這是什麽針法,什麽醫術?看上去比自己的高明得多了!那看上去簡直不像是人力所能企及的高度,這齊玄餘究竟是什麽人?他到底是不是人?

何當歸走到床榻邊,近距離地觀看齊玄餘的針法,還在他用針吸粉末的時候把臉湊近了看,他是怎麽辦到的?內力?巫術?道家符咒?

“用針收粉時有一點危險,別湊得太近,”齊玄餘溫和的聲音響起,“小心迸濺到眼睛裏去。”

何當歸嚇得腦袋往後一縮,什麽情況?齊玄餘看得見自己?抬頭去看他,見他的臉是朝向明日明月說話的,她暗鬆一口氣,寬慰自己,柏煬柏說過,進入別人的幻夢,旁人都瞧不見入夢者,隻有夢的製造者才能看得見。齊玄餘怎麽可能看見自己呢,他要是真的看見自己,還不以為何嬪複活,立即喝令將自己捉拿獻給中年朱權了。

接下來,齊玄餘繼續施針,一邊施針還一邊反複地演示下針的手法,口中作出詳盡的解釋。何當歸原本有點驚疑不定,可是見齊玄餘是麵向明日明月二人解說,她就想到,齊玄餘大概是想教那二人兩招,讓他們遇到類似情況以備不測,給他們主子急救急救。

齊玄餘的針灸手法和下針部位選擇,以及用針吸收藥粉的創舉,都是她生平僅見,而且她自問自己下針救治這樣的傷勢,都隻有三成把握,也不可能有這樣立竿見影的效果。於是她不想放過這個學習的大好機會,坐在床榻邊細觀,默記著齊玄餘說過的每句話,最後還從手腕上取下自己的針套,在一床錦被上模仿他的手法下針。

她越學越覺得齊玄餘的針法高明,不由得生出疑惑,此人是從何處學到得如此神奇的針法?

據她所知,從南宋到元末的一百年間,天下人公認的第一以針灸而著稱的醫術名家就是“金針神醫”竇默,沒有人比他更高明,因為元初的三十場醫理辯證大賽,竇默蟬聯首席名醫三十年。

竇默,字漢卿,據說他的一枚金針能輕易紮透銅人。在元兵陷德安時,元世祖忽必烈還是一位藩王,他曾召見竇默問治國之道,使其皇子皆從之學。後來竇默曆任翰林院侍講學士、昭文館大學士、正議大夫等職,累贈太師、魏國公,諡號文正,一生極盡榮光,可謂達到了醫者的製高點,既揚名天下,又達則兼濟天下,受普通百姓愛戴,還有六七部經典針灸著作傳世。

而羅家的先祖羅筆,就是從竇默竇老神醫那裏學到的“三清針法”,羅筆的父親羅天益,雖然也是跟竇老神醫同一時代的名醫、太醫,但是他的醫術遙承於潔古,突出髒腑辨證、脾胃理論、藥性藥理的運用。針灸攻於表,湯藥攻於裏,羅家原本是著重於湯藥運用,以善治療瘡而顯名,受到元代軍醫軍士的大力推崇。而羅筆卻對竇老神醫一手神妙的針灸術向往不已,背著他的父親去拜師,費了很大氣力才入了竇老神醫的門下。

而竇老神醫除了羅筆這個弟子,隻把他的金針神技傳了他的兒子竇渙然,也就是說,過去一百多年裏,天下間最高深的金針針灸術隻有兩脈傳人,一脈是竇家,一脈是羅家。竇家的官運不濟,也沒有在天下大勢改變的時候跟開國皇帝朱元璋攀上交情,所以漸漸敗落了,最一位傳人就是何當歸的師父,竇渙然的玄孫竇海溱。

何當歸遇見竇海溱,是幼年在農莊種地時的事,那時竇海溱已經是半個廢人,行動不能自理,因為被親人朋友一同出賣而深陷心魔,號稱“見死不救”。竇海溱的醫術之高,猶在羅老太爺羅脈通之上,何當歸當時還是個懵懂孩童,隻學到他一成本事,給他送終的時候,才知道他之所以隱姓埋名,是因為被人構陷,說他跟“藍玉謀反案”有牽涉,差點就丟了性命,連一個傳人都還沒來及找。

藍玉,何當歸對此人也不陌生,他也是一位開國名將,封涼國公,是常遇春妻弟,常諾的舅公。那藍玉犯了多大的罪還兩說,可是,朱元璋殺功臣藍玉的時候,足足牽連了一萬五千餘人,相當於三個繁華鄉鎮的總人口,真是一代無德暴君,難怪他的子孫都不被神靈庇佑,孫子和兒子打得頭破血流。

“見死不救”竇海溱跟何當歸雖然有一段師生緣,可惜竇海溱老先生是個固執的老八板兒,他非常重男輕女,盡管他喜愛伶俐乖巧的何當歸,也傳了她壓箱底的金針針灸術,可他堅決不肯認她作女弟子,到死都隻讓她管他叫“瞎子公公”。

就這樣,絕代神醫竇默真的絕了後代,他的傳人除了何當歸,就隻有羅家老太爺羅脈通。其餘的羅家子弟,上至羅脈通第二子,京城羅府羅杜鬆,中至川字輩的羅川柏、羅川穀、羅川樸、羅川軍等人,下至羅白前、羅白及、羅白寇,沒有一個人學到羅脈通的一成的針法。倒也不是羅脈通藏私,不肯把絕技教給子孫,而是“三清針法”易學難精,入了門檻再往下學,極其艱深枯澀,稍有不慎,行醫時用錯了就有紮死人的危險。

何當歸跟“瞎子公公”學的時候,倒沒有這樣的感覺,大概是“瞎子公公”比羅脈通對針法的研究更透徹吧。

羅家唯一一個學到老太爺羅脈通一成針法的人,是京城羅府羅杜鬆的外孫彭時。三年前,他來揚州讀澄煦書院,幾個月後書院的鮑先生發了急病,看症狀有點像羊癲瘋,彭時突然取出針匣救治,很快就令鮑先生恢複神智。

這件事傳回羅府老太太耳中,問了彭時,才知道他去城外郊遊時碰上了老太爺,跟其學了四個多月的三清針法,有了一點心得,並按照老太爺的囑咐,沒有對外聲張此事。老太太聽後不禁感歎他的好運,又歎息自家兩個孫子也沒有這個緣法,殊不知,有一個針法猶在老太爺之上的外孫女兒何當歸,當時就坐在腳踏上,代替小丫鬟給她捶腿呢。

此時,何當歸跟著幻夢中的中年齊玄餘學著針法,並在一床錦被上試驗,以她兩世為人的智慧和對自己獨創的“雲岐針法”的精深研究,都不能窺開齊玄餘針法的門道。這個齊玄餘應該不會是神醫竇默的傳人,那麽,他是從哪裏學到這般奇異本領的呢?難道說,這世間還有一個比竇默、羅脈通、齊玄餘和她都更加高明的針灸大師嗎?

“咦?”明月突然說,“你們快看,那塊被頭上有好多小孔洞!而且孔洞還在不斷增加呢,這是什麽咄咄怪事?莫非被子裏麵有活物?”

何當歸聞言一僵,停下了手頭的動作。

“嘿!”明月更加驚奇了,“莫非那個紮洞的東西還能聽懂人話不成?我一說,它就立馬不紮了!”

紮洞的東西?何當歸心頭冒火,抬腿踢了明月一腳。原本以為踢不到實體,就像花瓶穿過朱權腦袋那樣,她的腳會直接穿過明月的身體,可是——

“嗷!”明月猛地後撤一步,睜大眼睛驚叫道,“怎麽回事,我好像突然被人踢了一腳!剛才是誰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