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如麵前突然竄出了一條劇毒的蛇,何當歸周身的血液驟然被冰封成一件冰衣,緊緊地貼附在身上,禁錮住她的心跳和呼吸——隻因這個聲音,是朱權的聲音!
何當歸深深吸氣,緩緩吐出,戳一戳竹哥兒,對他比了一個手刀殺頭的動作,又在他的手心裏寫了“靜”、“藏”兩個字,將之放在地上,然後整理了衣袂和麵紗的帶扣,再做一個深呼吸,才舉步走出遮蔽視線的屏風。
真的是朱權,他是不帶麵具的,近在咫尺的,十九歲這一年的寧王朱權。他負手而立,側對著她,整個人一柄出了鞘的青鋒劍,充滿了危險的意味。
何當歸對這種危險的朱權並不陌生,三年前,她揭穿他是一個私離封地的藩王時,他就對她動了冰冷的殺機。而現在她再回憶起來,前世的朱權至少有四次以上的這種類似情形,想要殺掉她這個眾多秘密的掌握者,永除後患。可恨她居然還遲鈍地想著怎麽保養容顏,怎麽吸引他的目光奪走他的注意力,她的腦子被兀鷹啄走了嗎?
何當歸作無知狀,困惑地問:“公子何人?夜闖羅府經閣所為何事?”
朱權略轉向她,淩厲的目光如刀,沉聲發問:“何當歸,你從何而來?你有什麽目的?你為什麽對本王做那些事情?”
“本王?”何當歸的眼神繼續困惑迷茫,“風公子湛湛離去,公子你就出現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位非凡的大人物。莫非……公子你就是風公子口中大名鼎鼎的寧王殿下,亦是三年前寧公子那一張麵具下的本人?”
朱權不答她的話,負手繞著她走了個半圓,忽而出手如電,驟然掐住了她纖細的頸,略扣手指,她的雪頸就有了一道紅痕。他的聲音從牙縫中溜出來,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音:“你說你是齊央宮的人,當時我還不信,可過後我深陷你羅織的幻夢中,每每不能自拔,我料想齊央宮的雜學包羅萬象,有如此鬼魅的伎倆也不奇怪……你為什麽要對我做這些事?你是衝著寧王妃的位置來的嗎?是什麽人派你來的?”
何當歸的呼吸被掐斷,深知自己拚武力,對上朱權根本不夠看,所以她也不去做徒勞的掙紮,一雙手在水袖中握拳,反複默念心經,驅動經脈中的真氣帶來生機,彌補不能呼吸的窒息死機。朱權在講什麽鬼話,她羅織了什麽幻夢?她覬覦寧王妃的位置?呸,她覬覦他的項上人頭!
朱權惡狠狠地瞪著掌下那個不掙紮不哭叫也不求饒的少女,手下發狠用了一分真力,隻一分就能置她於死地。她這種態度是什麽意思?悍不畏死嗎?那就去死吧!他的雙目凝上一層寒冰,隻要這個女人死了,那纏繞他三年的夢夢醒醒、醒醒夢夢的幻夢就會全部消失,他又可以像從前一樣了無牽絆了。
這樣想著,他手下再加一分力,沒錯,就這樣,一鼓作氣殺了她。那些心情,那些感覺,全部都是夢境中的那個“朱權”強加給他的,他本人對這個跟“何嬪”同樣長相、同樣姓名的何當歸沒有一絲一毫感情,他痛恨在揚州遇上她,他痛恨她對他下了咒,更痛恨自己一直受夢中人的擺布,做足了三年的蠢事。那個愚蠢透頂的癡情傻瓜是什麽人?竟敢擺布他的心神長達三年!那個傻瓜為什麽喜歡這一個小女人,她比路邊的一棵野草更平平無奇!
看著漸漸陷入了休克狀態的纖細少女,他緩緩閉上寒意湧動的雙目,瞬間變五根鐵指為一隻鋼爪,要摘走這一顆美麗的腦袋,掛在自己白馬的馬鈴上,作為上次在戰場上被幻夢入侵,為撿拾她的頭發差點送命的補償。他要把她的腦袋掛足七七四十九天,讓她無處安放的魂魄對她的所作所為深深後悔……深深後悔……後悔……溫熱的**從指間滾滾流下……
倏而,一陣閃電般的奇痛攫住了他的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楚從被攫住的地方蔓延至整個胸膛,在全身流過陣陣餘波,讓他發出痛苦的一聲喊叫。這種痛楚另帶著一種痛不欲生的絕望悲涼,刮骨一般抽走他的全部力氣,也讓他鬆開了那隻正在行凶殺人的手。
死裏逃生的何當歸冷冷看著倒在木製地板上蜷臥的朱權,他這是中邪了,還是患上了什麽怪病?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似乎很疼很疼,最好能一口氣疼死這個惡魔吧。這就是常諾和柏煬柏口中的對她朝思暮想、情深難舍的“段曉樓第二”?真是受教了。
她一麵撕下衣袖包紮頸上的傷口,一麵嘿然笑道,原來朱權不是瞧上了她的本事,想收為己用,而是失心瘋中了邪,才會遣了他的心腹之人,三天兩頭把珠寶往她的院子裏送。
現在,他難得清醒過來,又參觀了一次羅府的巫蠱事件,所以把她當成有本事下巫蠱毒咒的巫女,疑心是她魘鎮了他,用巫術迫使他喜歡上她,給她至上的榮耀和地位。他一定覺得殺掉了她,就能擺脫這樣的處境對吧?哼,焉知不是他自己作惡太多,手上沾滿了無辜之人的鮮血,才會被邪神光顧,與她何幹?她躲他尚且來不及。
朱權捂著胸口在地上掙紮了半晌,漸漸有所緩和之後,他仰頭去看何當歸,看到了那一雙清光瀲灩的妙目中流露出的幸災樂禍和冷嘲熱諷。他惱火地冷哼了一聲,一個鷂鴿翻身,將何當歸撲倒在地,隔著麵紗含住她的唇,將自己的心痛和悲意通過一個幻夢之術,全數共享給她,讓她也嚐嚐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何當歸隻掙紮了一下就停住了,隻因她發覺自己被一隻手從背後一推,就推入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幻夢。
那夢境的場景,儼然是她非常熟悉的王府布置,前麵那扇門直通往朱權的書房,無香閣。
說這夢奇怪,隻因為有很多人在通過那扇門進進出出,但是沒有半個人抬頭看她。她擋到那些人的路時,他們就自動地繞開走,可臉上的神情完全不像看見了她,仿佛她隻是一棵樹,剛好長在了路中間。第二般奇怪的事是,這裏看上去是冬天,雪也在紛紛揚揚地下,可雪花落到地上瞬間變成一種極淡的粉色,天一點都不冷,暖風吹在臉上,愜意得很。
何當歸知道,她這是落入幻夢中了,這夢一定是朱權搞的鬼,他一定又想像上次那樣,將她鎖在夢魘裏,再無聲無息地取她性命。何當歸隱約記得,柏煬柏曾說過,幻夢是按照八卦兩儀陣做成的一個變式,按照遁甲分成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變化萬端。也就是說,按照“凡事留一線”的原則,這幻夢一定有有一道生門,隻要她尋到那裏,就一定有辦法破夢出去。
她一邊給自己暗暗打氣,一邊四下觀望著,尋找著每個接縫或孔洞,這幻夢的世界是虛幻的存在,所以不能做到天衣無縫,隻要細心探查,定然能找到……
“你清醒一點!”不遠處傳來一聲暴喝,“你究竟要醉到什麽時候?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麽鬼樣子!”
何當歸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裏是……朱權的書房無香閣,略作猶豫,她朝那地方走去,想看看是誰在暴喝誰,那暴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走起路來,她忽而發現,隻要自己意念所至,即使不邁動腳步,整個人也會往想去的那個地方移動。
移動到無香閣外,她好奇地貼在窗上往裏看。那個人的側影是……齊玄餘,隻見他來回地快速踱著步,然後指著地上坐著的那個人,火冒三丈地大叫道:“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我們多年的籌謀眼看就到了最後收網的時刻,你怎麽突然在這個時候掉鏈子?事成之後,你就是天下之主,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兒女情長?”
何當歸向左移動兩步,換了個角度去看地上的那個人,頓時訝*睜大了眼睛,進而驚訝到無以複加的程度,那個人竟然是朱權!
她從未見過那般狼狽模樣的朱權,他披頭散發,下巴上全是胡須的青碴,雙眼凹陷,麵若白紙,仿佛很久沒睡過覺的樣子。再看他周圍的地上,滿滿地鋪了一地的大小酒壺,撘眼一看就不下百隻。她暗道,朱權狂飲宿醉,一定是他的野心野望被狠狠挫敗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看那個朱權的模樣似乎三十多歲,看屋中擺設的風格,倒像是她被冤獄關進水牢之前,她為他設計的那一套青龍吸水局的布景,隻是擺放青菊的西北角隻有一捧幹枯的枝葉,不見一朵可以引入生機的青菊,青龍吸水局也不能再吸水。這……莫非是前世的舊事?她皺眉不解,這究竟是誰的幻夢,又是誰把這個夢傳遞到了這一世?
忽而,外麵跑進來一個灰衣內監,報告說:“王爺,何嬪死了,周王妃吩咐將她送到城外,挫骨揚灰!”
朱權聞言從地上彈起,長發如一麵黑色大網將他包裹,整個人一瞬間就消失了蹤跡。何當歸知道,他用的是遁術身法,快過天下間所有輕身功夫。她聽了內監的話,猜到這些都是自己死後發生的事,感到好奇之餘,心念一轉,就跟著朱權一起飛去觀看她的屍體被火化的場景了。邊飛邊想,周菁蘭定然是心虛到極點,才會行此毀屍滅跡之舉。
朱權瞬發瞬至,來到王府後園的水牢邊,正好趕上何嬪的屍體從水中被打撈上來,白慘慘的異常嚇人,不過確如書上所說,中了逍遙蠱的人,死後麵容栩栩如生,還帶了一點詭異的微笑,似乎死得非常平靜舒適。
何當歸看著這樣下場的自己,心中無喜無悲,隻是有一種徹悟的想法,那就是,愛上愛的女人都是瞎的,掉下萬丈懸崖也是咎由自取,要想長命,就不要放感情在任何一段感情上。
朱權炸雷一樣一聲大喝,嚇得何當歸抖了一抖,隻見他撲在何嬪的屍身上,哇地一聲哭開了,淚水落了何嬪一臉,看上去就好像在微笑著哭泣。
何當歸搞不清狀況,不過看到朱權如此大哭,她不禁大感有趣,在旁含笑觀望,觀望,觀望……下一刻,一種撕裂般的痛楚襲上她的胸口,仿佛瞬間浸潤在這世間最大的悲痛之中,痛得淚如雨下,身體也突然冷得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