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從八仙椅中彈起來,雙耳不覺嗡嗡作響,風揚……他這是替那個人來討她了!

她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低語:“風揚,你休想如願,你隻能帶走我的屍體。”柏煬柏你在哪兒,快來救我,什麽人都好,快來阻止老太太和風揚的這筆交易!

她話語中那種不可錯認的狠絕之意驚到了風揚,這丫頭怎麽了?風揚頓了片刻,轉頭衝老太太笑道:“哈,玩笑,開玩笑而已,實際上是我新開了一家大茗茶舍,對何家妹妹的茶藝心儀已久,所以想把她請過去衝兩道茶,嗬嗬,吵完了架喝一點茶最降火了,你說是不是,何家妹妹?”

這一言安撫了老太太的情緒,卻讓何當歸的敵意愈發強烈,這算什麽?先將她打入地獄,再把繩子拉回來半截,告訴她人間有多麽的美好?一年之前最後一次收他禮物時,她跟他約法三章,第二條就是說讓他慎言慎行,切不可在老太太麵前亂說話,讓老太太生出錯誤的聯想,做出什麽亂點鴛鴦譜的糊塗事。

當時風揚滿口答應著,而今天一見麵,他就拿話來試探她和老太太,這算是她和他之間那道協議破裂的宣言嗎?當初他隻是在哄小女孩,隨便應付著答應幾句,如今“幕後人”發出了指令,於是風揚毫不猶豫地來貫徹執行?

風揚感覺到何當歸的怒火不輕,於是又向她道了兩次歉,何當歸站的離他遠一些,後腦勺對著他,低聲說道:“我不會答應,永遠不。”

老太太方才聽見風揚提親,討要外孫女逸姐兒,她不禁喜憂參半,喜的是風揚就是她物色的最佳外孫女夫君人選,知根知底的本地人,外孫女嫁去了風家,將來要找她回家也很方便。這樣的人選本來有兩個,不過關墨在今天晚上扣分不少,所以風揚來提親,已經跟老太太的打算不謀而合了。

可是,老太太又有些發愁,因為前幾日芍姐兒身邊的嬤嬤來匯報說,因為之前在街上的一次巧遇,讓芍姐兒對風揚生出了傾慕之心,如今練字就隻寫“風揚”二字。

老太太聽後不禁作難了,這兩年芍姐兒的人變得愈發陰沉,待人處事都不太友好,如今既然她相中了風揚,自己是否應該撮合這二人,來緩和自己跟芍姐兒之間的關係呢?可是芍姐兒的左手被燒毀,變成了殘廢,不知風揚看不看得上她,就算風揚點了頭,恐怕芍姐兒也隻能給他做妾。原本,老太太是打算給芍姐兒招贅一個有才幹的寒門子弟,讓他們以後一直住羅東府的。

可這風揚也太沒個定形了吧,還沒等老太太把她的躊躇心意表達出來,風揚就自己先取消了剛才的非正式提親,說隻是他開了一場玩笑?這個玩笑真是一點都不好笑,屋裏的幾個人沒有一個在笑。

何當歸率先開口說:“老祖宗,逸兒雖然偶爾受到二舅母的滋擾,不過還是在羅府住的非常開心。能早晚給老祖宗請安,聆聽訓教,一直是我從前的夢想,如今才聽了三年,我還想再多聽幾年呢。”老太太最近實在太活泛了,一直惦記著要給她定門親,她跟柏煬柏的“提親計劃”一定要盡快執行才好,趕在風揚這個麻煩人物開口之前。

看來她所料不錯,朱權沒工夫去給她弄上等人的假身份了,又怕再拖下去她就被嫁出去了,索性就讓風揚將她帶走關起來,等朱權有空時來揚州賞花。這樣,她連朱權的侍妾都不算,她當日發下的“娶她為妾就斷子絕孫”的誓言也就沒用了。不行,她一定要盡快處理掉風揚的麻煩,不能再跟他虛與委蛇。

老太太端詳逸姐兒和風揚二人的臉色,卻瞧不出他們的心思,索性暫時撂開這件事,以後再慢慢打算。“逸姐兒,你二舅剛才問你花姨娘之事,你說要給他講個故事,”老太太問,“是什麽‘真人真事’的故事?”

何當歸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雪人般的羅川穀,不禁微微笑了,曼聲道:“如今二舅舅受到了重創,先是花姨娘的胎兒出了問題;然後,是他暗中收的通房丫鬟潤香懷了孕,又卻被人指證行為不檢,正在受酷刑,胎兒大概也保不住了;最後又有消息傳出,說潤香的‘相好’武九醉後說,二太太的腿內有紋繡,是他親眼見過的。如今家裏亂成這樣,已經比說書人的故事還精彩了,連我的故事也相形見絀了。老祖宗您瞧吧,二舅母被二舅舅掐暈之後蘇醒過來,看都未看過二舅舅一眼,隻當他是個死人一樣麵朝下擺放著。可是,她卻立馬給老祖宗您磕頭解釋,這說明了什麽呢?”

老太太眯眼,問:“說明了什麽?”難道,逸姐兒也看出了那一點?

不顧孫氏主仆的淩遲目光,何當歸幽幽開口道:“二舅母是天下第一巧舌如簧,擅長詭辯之人。其實那件事根本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沒什麽可質疑的,可她方才三言兩語就說動了老祖宗,甚至有幾分相信她是清白的。二舅舅為人大度,耳根子又軟,稍後二舅母稍微糊弄一下就過關了,所以二舅母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裏,試想一下,哪個女子被扣上這樣的罪名,不是第一時間跟她的丈夫解釋清楚的呢?”

“何當歸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議論我的閑事?”孫氏勃然大怒,“要不是我們羅家收留你,你早就餓死在大街上了,我們送你去書院念書,你別的一樣沒學會,卻先學會搬弄是非,編排起長輩了!真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勾引完姓潘的又勾引風揚!”

“二舅母,既然您是長輩,說話時一定揣著這個身份開口才好,否則講出什麽有失身份的話來,別人最先笑話的不是我的操守,而是您的品行,”夜風吹過,何當歸緊一緊曳地長的披風,不緊不慢地說,“我承的是外祖父和老祖宗的恩,在族譜上登名為羅府三小姐,所以我的身份是羅府三小姐,平時一言一行都揣著這個身份,行不露足,笑不露齒,安安分分地做著我的三小姐,不懂得‘勾引’是什麽意思。”

孫氏冷哼一聲,卻無法出言反駁,因為宮裏出來的上官嬤嬤當眾說過,三小姐的言行和儀態不隻是羅家所有小姐中最出色的,而且放眼整個揚州,隻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小姐,能把那些禮儀標準融入日常的每一件事裏,做得行雲流水,教人挑不出一點瑕疵。

何當歸亮出話中的鋒芒:“二舅母您雖然是我的長輩,可您在老祖宗麵前又成了晚輩,老祖宗收留我疼惜我,是她老人家的恩典,而二舅母你卻屢屢在老祖宗麵前‘代表’整個羅家發言,時常威脅說,我們羅家隨時可以將你趕出去。我人微言輕,不敢多說什麽,隻想問一句,如今羅家最大的是老祖宗呢,還是二舅母呢?老祖宗留我住在羅家,二舅母要趕我出去,那麽誰的話才能作準呢?”

孫氏聞言麵色急變,死丫頭竟然挑唆自己跟老太太的關係,讓老太太忌憚自己,真是太陰險了,直接來一招釜底抽薪!

“老祖宗您莫聽她胡說,我從來沒有說過要趕她出羅家,是她過於小心眼,隻要有哪個長輩說她兩句,哪個下人對她稍微不敬,她就疑心這是在趕她走。”孫氏尖酸地說,“小小年紀就懂得搬弄長輩的是非,可見長大後有多難纏,原本想替你娘管教管教你,既然你這樣不懂事,罷了,索性從此以後我也不再管你,看你最後會變成個什麽妖物。”

“老祖宗您瞧吧,二舅母又在砌詞狡辯了,”何當歸指出,“這根本是典型的無理辯三分,實在辯不動時就胡攪蠻纏,亂罵上一通,用這樣的法子轉移大家的視線。原本老祖宗您讓我‘講故事’,我就好好講我的‘故事’,可現在讓二舅母攪的我都不知道講到哪裏了,剛才還是在說二舅母對她的丈夫毫無尊敬之意,敷衍搪塞,轉眼間就變成在討論我的成長問題了。好好跟她講道理根本講不通,平時,她是不是就這樣糊弄二舅舅的呢?”

老太太望著自己昏迷中的懦弱兒子,心中大震,當年給他娶回家一個厲害媳婦,是想讓他在家裏少操點心,多去外麵闖闖事業,可誰想十幾年下來什麽功名都沒有,家裏麵也一個兒子都沒生出來,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嬌縱,難道是因為這個厲害媳婦在明麵上糊弄他,在背地裏算計了他嗎?

看老太太的眼神不對勁,丁熔家的急了,大叫道:“老太太你別聽她胡說,我家老爺太太琴瑟和諧,舉案齊眉,從來沒紅過脖子吵過架,何當歸一個外人憑什麽對我們二房的事指手畫腳?”

何當歸無辜地看向老太太,說:“老祖宗,‘封口’的人又來了,我又不敢說了。”

“說!”老太太沉聲喝道,“是老身批準你說的!”

何當歸得到批準,於是繼續說:“剛才我們談到了芠三婆的遺言和二舅母的紋身,雖然不知道二舅舅為何聽見之後會那般激動,不過也能大概想到,二舅舅這次是動了真火,才會兩眼一紅,想要殺人泄憤。二舅舅為何如此火爆呢?難道這種事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隻是他太惜言如金,才沒有將此事稟報給老祖宗?”

孫氏咬牙冷笑:“哼哼,那你們去叫醒他啊!你們去問問他啊!問問我是如何蒙蔽他的!”

何當歸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說:“丁管事的一番辯解之詞,恕我實在無法苟同,她說二舅母事務太忙,沒空私會家丁,這個理由可笑不可笑?她又曆數二舅母的功勞,分明就是倚老賣老嘛,難道說因著當家主母的身份,她就能把腿上的花兒隨便給別人看了?說到二舅母的功勞,她固然忙得不輕,送給二舅舅不少美人,可是二舅舅年近四十還未有一個兒子。人人都說二舅母當年是個女狀元,可是輔佐出的二舅舅做生意屢屢失敗,花錢捐個官做幾天就壞了事,二舅母的功勞又具體體現在什麽地方?”

丁熔家的真恨不得親手掐死這丫頭,她真後悔,當年去農莊上窺探這丫頭的時候,沒能找個無人的犄角旮旯一腰帶勒死她。假如當年就殺了這個禍根,說不定二太太現在早就放下仇恨,過著平靜舒心的日子,也不會有這丫頭今日在這裏口無遮攔!好一個刀刀見血的何當歸,一把刀子藏了三年,現在才拿出來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