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老太太立刻覺得很有道理,是啊,就算孫氏真的要對逸姐兒不利,一個低三下四的芠婆子,又怎麽可能知道這麽機密的事情?就算孫氏真的策劃什麽陰謀,也應該躲在夜半無人的小黑屋裏進行吧?

孫氏一看老太太有所動容,進一步辯解道:“老祖宗您是知道的,我對川芎的這個女兒雖然嚴厲一些,但那也是因為她是外麵那些野莊子上養大的,難免從小缺乏管教。川芎又一直對她不聞不問,我原本也可以選擇不聞不問,讓她繼續朝野路子上發展,可轉念一想,她將來可是要打著羅家的名號出嫁,照著她這種不敬長輩的欠教養行為發展下去,以後在婆家也好不了。到那時,丟的可就是我們羅府的人了,老太太您瞧瞧吧,剛才她將關墨氣成什麽樣了,哼,真是給臉不要臉,以為她自己是天仙,將來要嫁給太子呢!”

潘景陽聽得心頭冒火,想再為三小姐講幾句公道話,卻見那身穿血衣、背負石鎖的三小姐麵容出奇的平靜,一雙清光瀲灩的黑瞳像兩口引誘著人往下跳的深井。她被人這樣戳脊梁骨的罵,心中一定很難過吧,還要強忍著悲傷在這裏繼續受刑……

剛才他見她精神尚好,就沒幫她打開那把鎖,可一轉眼她從棉被中躥出來,他才發現,她全身上下都沾滿了血,雖然聽她話裏的意思,仿佛那些血並不是她的,可是他還是忍不住為她擔心。

早在兩年前他就發現,這位三小姐,是一個永遠走在刀刃上的女子。左邊和右邊其實都有更加平坦好走的路,比如,他親眼瞧見過幾次,風公子每次來看完老太太總要去看看她,帶著各種華美的禮物……風公子應該是喜歡她的吧,風公子應該可以給她一個真正的家吧,她應該為風公子那樣鶴立雞群的出色人物而心動吧。可是,她總是留給那人一個無情的後腦勺,然後繼續走著她的刀刃。

現在的她也是這樣嗎?明明傷口很痛卻說不痛,明明被那些話刺傷了,卻用看似無情的冷漠藏起傷口。

“二夫人,我想您扯得太遠了,”潘景陽指出,“我們現在討論的是芠三婆這個人,芠三婆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跟三小姐又有什麽關係呢?三小姐她也是受害者,如今背負笨重的石鎖,雙肩被生生磨去一層血肉,她怎麽會跟芠三婆是同夥呢?就算二夫人你覺得受了委屈,也不必攻訐三小姐,拿著她來撒氣泄憤吧?遺言是芠三婆寫的,是我公布出來的,二夫人您有什麽不滿都衝著我來好了。”

丁熔家的冷笑:“那不過是她的一出苦肉計,芠三婆說什麽石鎖上麵有麻風、天花,可她卻還戴的那麽安然,一看就知道有問題吧,”說著轉頭看老太太,“您瞧瞧吧,假如那石鎖真的有毒,她至少應該哭叫兩聲,跳起來抖兩下吧?所以我猜,她跟那芠三婆一定是同夥,那個石鎖也根本沒有毒!”

老太太望向外孫女,此刻她頂著鎖立在門邊,的確像丁熔家的說的那樣,她麵容安然,沒有一絲接觸毒物之後的驚慌。正常人聽說自己身上的東西可能帶有毒蛇毒蟲,至少都該有一些受驚的表現吧?老太太蹙眉不語,孫氏和逸姐兒究竟孰是孰非,誰黑誰白,自己都要看糊塗了,平時能幫自己參詳問題的湯嬤嬤和績姑娘,幾日前都去城郊準備祭祖之事了,如今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自己該選擇相信誰?

何當歸終於開口說話了,她輕聲問潘景陽:“潘叔叔,聽說狼犬的鼻子非常靈敏,辨認東西從來不會錯,是不是真的?”

潘景陽微怔,然後點頭答道:“這是自然,狼犬是衙門捕快的最佳幫手,羅府環境一向安定,本來用不著這種狼犬,不過廣航最愛馴養猛獸,因此就在西園養了幾隻,沒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場。我們把芠三婆留在刑房的鋪蓋卷給狼犬聞過,然後,狼犬就帶我們找到了那具燒黑的屍體,可以肯定那就是受害的芠三婆。”

“謝謝你解釋的這樣周詳,”何當歸點一下頭,望向老太太,黑瞳似墨,仿佛有一種能說服人的魔力,娓娓淺道,“老祖宗,我被芠三婆扣上了沉重的毒鎖,轉眼就被壓成了重傷,我並非不痛,並非不委屈不想哭,隻是最心疼我的母親不在這裏,我又去哭給誰看呢?聽說這石鎖有毒蛇,我並非不害怕,丁管事說我應該‘跳起來抖兩下’,嗬,一看就知道您是從未戴過石鎖的人。下一次,丁管事戴上一副十斤小鎖,原地跳兩下給我看,我就服了你。芠三婆慘死,我是下一個,還有潤香,還有花姨娘,遲早有一天,凶手會露出她的真麵目,等她剪除所有不馴服的人的時候。”

那聲音冷冽如一把冰刃,一時竟讓丁熔家的無法接話,因為她還是首次遭遇上如此犀利的何當歸。

潘景陽皺眉,慨然道:“什麽都別說了,三小姐,我先把此鎖劈開,讓你解放出來!”說著大跨步走上前,右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見三小姐不自覺地退後了半步,他出聲安慰道,“莫怕,我不會傷到你的,讓我試試看。”

潘景陽正要拔刀,夜幕中突然有一人踏空而來,一身雪衣,成為黑夜中醒目的亮點。那人一邊揮著一把折扇,一邊叫道:“潘護衛你不要擅動,讓我來吧!”話音剛落,他的人已經從百丈之外的遠空中,幾步滑翔到了正堂門外,他舞著鋼骨扇立在何當歸身後,輕笑道,“何家妹妹別傷心,心疼你的不隻有你母親一個人,在下對你也心疼得緊,我來幫你將這見鬼的石鎖弄走!”

來人是風揚,他不等何當歸回話,就用折扇搭上了何當歸頸上的石鎖,而右手則甩出了一個錦袋,將何當歸的頭整個套起來,同時安慰道:“莫怕,我不會傷到你的。”風揚對潘景陽眨一下眼睛,笑道,“可能會有點灰塵,潘護衛你去屋外麵站一站吧。”

等潘景陽依言走出去了之後,風揚沉喝了一聲“去!”然後,然後——最最驚人的事情發生了,整塊石鎖突然被炸碎了!不是碎成幾半,不是碎成小石塊,而是碎成粉塵;不是安安靜靜地化作一堆飛灰,而是突然之間,發生了毀天滅地一般的大爆炸!

屋中的老太太、孫氏主仆都發出了驚駭的呼叫聲,而何當歸雖然被錦袋蒙著臉,有一些透不過氣的感覺,不過她想不出風揚有什麽要害自己的理由,所以她隻選擇一動不動地靜靜站著,看風揚到底打算做什麽。在視線被遮蔽的黑暗中聽到了那一聲爆炸,何當歸也略有驚嚇,風揚把石鎖,給炸了?!

炸碎石鎖後,風揚把何當歸的頭套摘下來,致歉道:“對不起,剛才沒嚇到你吧?我怕弄髒了你的頭發,回去洗起來麻煩,所以才用這個包住你的頭。”他用折扇指點堂上的美麗光景給何當歸看——原來,整個室內就像下了一場“雪”,除了坐在最遠處的老太太沒有被波及到,孫氏、丁熔家的和如今尚在昏迷中的羅川穀三人,活脫脫就是三個“雪人”了。

隻不過一次爆炸而已,爆炸中心的何當歸還是安然無恙的,可一把石鎖竟然徹底變成了極細的粉末,連一粒整塊兒的小石子都找不見!雖然何當歸知道這把鎖是假的,可是,就算那是一把木頭做的、紙做的假鎖,能用折扇一擊就做到這種程度,也實在太聳人聽聞了吧?假如剛才那把折扇點中的不是石鎖,而是她的肩膀,那她是不是也會整個人化為齏粉呢?

風揚,真是個可怕的人。而且,他注定是她的敵人。

無視掉已經呆若木雞的孫氏二人,白衣飄飄的風揚低下頭去解自己的腰帶,解了兩次都沒解開,他不耐地一收折扇,繼續解腰帶。何當歸詫異道:“你幹嘛?”

風揚理所當然地說:“脫衣服給你穿啊,天這麽冷,你傷又這麽重,不多穿點衣服怎麽行?”

何當歸娥眉蹙緊,堅決地說:“多謝美意,你不用脫了,我不穿你的衣服。”

雖然她對風揚此人並不討厭,可是一想到他背後所代表的那個人,她就無法坦然地與風揚相處,連做普通朋友都有障礙。可風揚此人卻是個天生的自來熟,明明對她的人品心性一無所知,每次見麵卻總是一副老友相會的架勢,自顧自地做出很親密的態勢。

已將近一年沒見過這樣的風揚,此刻乍一見到,她真的無法忍受跟一個與朱權好得密不可分的人談笑風生,更不可能去穿他的衣袍,雖然,她現在的確需要一件衣物,遮蔽她全身染血但一點傷痕都沒有的肩頭。老太太等人離得遠還瞧不清,可若是此時他們走近,她就有露陷的危險。

風揚一邊笑眯眯地解腰帶,一邊樂嗬嗬地說:“這麽客氣幹什麽,隻要有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把我的任何一件衣服脫給你,你知道這一點的。”

何當歸冷冷地重複:“我不穿你的衣服,你脫下來我也不穿。”

屋外的潘景陽不明白三小姐為何對風公子如此抵觸,不過他聽得出三小姐的話音裏沒有客氣和謙讓的意思,反而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意味,仿佛此刻風揚遞上衣袍,她就會馬上擲在地上。於是,潘景陽上前打圓場道:“風公子不用脫了,讓三小姐穿我的吧。”

說著,潘景陽摘下他的夜行鬥篷,兜頭將全身浴血的少女裹起來。他離得近,所以已經注意到,三小姐的肩頭雖然浸滿了血,可是她肩頭的衣裙沒有一丁點磨損,也不像是受外傷的樣子。怪哉,三小姐頂著百斤石鎖,居然沒有受傷?那她全身上下的血是從哪兒來的,如此強烈的血腥氣,將她的傷勢渲染得十足逼真,即使近看,也未必能立刻就看出三小姐沒受傷。

何當歸裹好鬥篷後,先向潘景陽道謝,然後又向風揚道謝,最後,她將目光鎖定在跪坐於地的孫氏主仆二人,微笑道:“二舅母你們剛才說,我跟芠三婆是串通一氣的,說這石鎖是沒有病邪和毒蛇毒蟲的,如今風公子幫我解去鎖鏈,一切終於真相大白了,請看——”她用手點向孫氏她們不遠處的地麵,那裏靜靜躺著幾條小蛇,有一條還在微微顫動,那些小蛇色彩斑斕,一看就是劇毒之物。

何當歸看向老太太,一字一頓地說道:“老祖宗,有了這個,總算可以證明逸兒的清白了吧?至於這石鎖究竟有沒有麻風病邪和天花病邪,咱們就隻好拭目以待了。”

此時,渾身沾滿石粉、又乍然看見毒蛇的孫氏,已經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高貴和鎮定,整個人仿佛在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何當歸搖頭歎息道:“不過這一次,‘試驗品’多了三個,有二舅舅二舅母和丁管事陪著我一起等結果,我真是……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