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一腳踢在柏煬柏的小腿上,將之踢得鬼哭狼嚎,她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個柏煬柏,虧我將你當成個數三數四的好朋友,平時想找你幫忙時見不著你尊麵,在我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你不光不施以援手,還在一旁冷嘲熱諷。最最可恨的是,你已得知了段公子最近的種種不如意,又成日在我周圍晃蕩,你居然不告訴我這一切,讓我從頭至尾都被蒙在鼓裏,還傻傻跑去問段公子的同僚他的近況,平白挨了一頓排頭。你就等著毒發身亡吧,潛君兄,等你亡故之後,我會在你的遺物裏好好翻一翻的。”

柏煬柏連連作揖告饒:“師父容稟,我隻是兩三個月前去過一回京城,順便逛了逛段府,見那死心眼兒的段小子還惦記著你,我就去規勸了他一番,那時候他老父尚健在,還衝我點頭一笑呢,我也不知後來段府發生了那麽多人間悲劇,又如何講給你聽呢?”

“真的?”何當歸將信將疑。

“比真金還真!”柏煬柏用力點頭說,“至於說到在你的危急時刻,我卻作壁上觀,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讓那個中年美婦孫氏給欺負了,貧道不是幫你去偷看她洗澡,破壞她的名節了嗎,對一名女子而言,還有什麽比名節更珍貴的東西呢?比如孟小子仗著親過你,語氣裏儼然以你的丈夫自居,不就是吃定了你清白已失,好了歹了都是隻能嫁他一個人,對你提出的要求完全不予以考慮呀,人家!後悔了吧你,自己先跌了份兒,說什麽都遲了,這一回你也欠考慮,這些無理要求應該在你們共赴巫山之前談判才有用。”

何當歸舉起梅花小針想治一治他嘴賤的毛病,柏煬柏又是一陣連連作揖,雙手奉上孟瑄的匕首說:“女師父息怒,那個毒針豈是能拿來亂玩的,還是用刀吧,我剛才試過了這柄匕首,切地上的青石板跟切豆腐差不多。”

何當歸從善如流的收起了小針,接過匕首舉到柏煬柏眼前,冷笑道:“既然你見識了這把刀的威力,旁的廢言我亦不願多講,為了你的耳朵鼻子和手指頭著想,你速速道來段公子赴揚一事的始末,他來參加武林大會做什麽,他又不是江湖中人,難道是帶著官兵來攪局的?他哪一天到揚州,在何處下榻?你的消息從何而來?”

柏煬柏神氣地叉腰一笑:“吼吼,就是因為此刀威力無窮,所以我篤定師父你這樣菩薩心腸的人連近都不敢近我,更不用說削我耳朵了,是不是師父?其實貧道開價也不高,掰著手指頭算,從現在開始貧道每說一句話一兩銀子,五十兩銀子付賬一回,如何?”

何當歸掂一下自己的荷包,隻有不到二十兩碎銀,也就是說隻能買他的二十句話,頓時滿心不悅道:“你在京城不是有皇帝賜你的大宅子嗎?聽說裏麵奇珍異寶無數,五花馬,千金裘,香車寶馬加美人,你簡直是富豪中的敗類,敗類中的富豪,還好意思跟我一個小女孩伸手要錢,你羞愧不羞愧!”

毫不羞愧的柏煬柏吹著口哨,哼著小曲,眼睛直瞄著何當歸的荷包。何當歸冷著臉摘下遞給他,還價說:“這些錢買你一晚上的話,不夠下次添上,從現在開始你要對我百依百順,問一答十,舉一反三,聽見了沒有?”

“得,沒想到貧道竟如此廉價,”柏煬柏把荷包裏的碎銀一股腦兒倒走,把荷包和扇墜完璧歸趙,不情願地嘟著嘴巴說,“貧道去中書省門口擺攤要上幾個時辰的飯,賺的也不止這個數。下次去你閨房的暗格裏把段小子的十幾封情書偷走,賣給你‘未婚夫君’孟小子,至少能弄個一千兩銀子花花。”

何當歸氣急敗壞地將匕首重新換成了小針,遙指著他的鼻子,寒聲喝道:“你竟然敢偷看我的私人信件,柏煬柏你這個老無賴,這些年來你竟然做了這麽多過分的事,你就等著毒發身亡——”

話至中半的時候,柏煬柏忽而將她撲倒,百十斤大山一樣的壓過來。她正要張口斥罵,他的唇居然直壓了下來,觸上了她的唇瓣,雖然隻有電閃一瞬就飛速挪開了,還是把何當歸唬得不輕。下一刻,一個黑衣老婦從遠處蒿草叢的方向奔過來,途徑他們身邊時瞧也未多瞧上一眼,就徑直往場地上糟亂的人群裏奔去了。

待黑衣老婦跑遠之後,柏煬柏立刻翻身落在一旁的草地上,不等何當歸開口說話,他先自辯清白道:“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撲倒你的時候你的針紮了我的胳膊了,而且我的嘴巴上帶著一層假皮,所以你隻是親到我的皮,這個什麽都不算,行不行?”說著真從自己嘴唇上揭下兩層皮來,他的唇色立刻就由暗紅色變成了櫻紅色,因為揭得太急,所以連下巴的部分也被揭掉一些,夜風一吹,他下巴上的一片異物隨風上下擺動,看起來比錢牡丹的詐屍一幕更加詭異。

柏煬柏見何當歸一直盯著自己的下巴看,索性就從下巴處開始連揭帶撕,將自己的一張藝術品一般仿真的“李郎中的臉”給撕壞了。

柏煬柏笑嘻嘻地說:“明天還是去你院子裏給你洗衣服吧,這書院門口賣藥糖的活計太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一個月下來才賺五兩銀子不包吃喝。而且把錢牡丹醫成了那副鬼樣子,我也不好意思待在澄煦門口了,她爹爹悲憤之下,找不到元凶,又惹不起剛才給治病的孟瑄公子,肯定先拿我這個草民開刀。”

他說著這番話時,已經從一個白胡須老頭,漸漸變成一個看上去跟孟瑄和彭漸年齡差相仿佛的少年郎,雖然容貌不及孟瑄的俊美無儔,也沒有彭漸的英姿勃發,卻是說不出的讓人感覺親切,仿佛春風拂麵一般的愜意。因為常年照不見陽光,他的麵色有一種病態的白,可一雙清亮而靈活的眼睛卻是生機勃勃,與他的白膚病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遠山眉,丹鳳目,挺鼻櫻唇,好一個亦莊亦諧,如風如露的道聖柏煬柏,誰能想到他如今已經三十有五,誰又能不對他的駐顏之法產生強烈的探索欲望,何當歸前世足足探了他五六年,今世又纏了他將近一年,可如今仍對那個傳說中的“駐顏湯浴秘方”一頭霧水,甚至開始懷疑,他究竟有沒有這種秘方。

何當歸習醫二十餘載,前一世她幼年師從神針傳人竇海溱,後回到羅家之後,也暗暗溫習從前所學的醫術,並且一邊努力識字,一邊想盡辦法獲得進入羅府藏書閣習讀醫書的機會,隻因為她在自己的金鎖中發現了外祖父羅杜仲的一封留書。

由於離開親娘時隻有四歲,所以她一開始不知道金鎖中藏有機關,隻要用針尖觸動就可以開啟。後來,跟著竇海溱老先生學針灸,她天天擺弄著幾根針,看見什麽東西都想上去紮兩下練習手指的靈活性,有一天她就紮上了自己的長命金鎖,隻聽“啪嗒”一聲,金鎖像開花一樣分成了四小瓣。一瓣盛著小半匣研磨得極細的香料,一瓣盛著一捧銀針,另外兩瓣則是兩大疊光滑鮮亮的白綢,極輕極薄,這就是她外祖父留給她的東西。

她雖是大戶小姐,可眼界極窄,連棉布都甚少見到,更遑論這樣漂亮的綢子。用纖細的手指揪出來之後,一張一張打開對著天上的太陽瞧了半晌,都是清一色的白綢,無花無字,隻是每片綢的角落處都有外祖父的閑章——東郭山人,這是外祖父的自號,她還是有印象的。

她隻道這是外祖父給自己的幾塊手帕,舍不得輕動就塞了回去,直到出了農莊跟母親住一處的時候,享受上錦衣玉食的她才發現,原來大戶人家小姐的手帕是一種很講究的東西,有題花、紋飾、繡邊和主人的小字,比如她的帕子通常會繡上“清逸”或“清繡”。不管手帕上的繡花出自哪一位繡娘的手藝,都可以署上她的名字,當成是她的作品,這是大家閨秀中不成文的規定,也是個小範圍公開的秘密。

這些精美藝術品作用很大,除了宴會上許多的遊戲場合,比如擊鼓傳花、接龍對詩和才藝表演等,可以拿著帕子向所有賓客展示自己的女紅,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議親時挑上一兩幅最好的作品,用於給男方的母親祖母等人觀賞,作為評判這位小姐優劣的一項重要指標。畢竟公子們可以請畫師多多給自己作畫,再每個媒人處送上幾張,把自己的音容笑貌傳達到更多適婚小姐的眼前,而女子就不能這麽開放大膽,除非是親事已經敲定,才能贈自己的畫像或小像給對方,因此小姐們手帕上那朵花兒的繡工和暗含的才情,就成了她們議親時交出的一份重要答卷。

總而言之,見識淺薄的農家女何當歸長到九歲時,才知道自己金鎖中那幾塊漂亮的白綢布,跟傳說中的“小姐的手帕”相差甚遠,雖然沒想明白外祖父去世前為何背著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親和外祖母,在自己的鎖裏塞了這麽幾塊質地中下等的綢布——此時眼界大為開闊的何當歸已得知,綢布色澤太亮就俗氣了,隻能作下品料子視之——不過,有意要完成自己人生第一幅繡品的她,拿了這些綢布浸在水中除塵,五六年不曾見過水的布料就顯出了行行字跡來。原來,這是外祖父留給她的一封遺書。

綢布一共有九張,遇水顯出字來的一共有六張,另外三張卻是怎麽泡都泡不出字來的空白綢子。

透過這一封“綢布遺書”,對外祖父的長相毫無印象的何當歸卻勾勒出一副慈祥和藹的老人的麵容,這位老人告訴她,他們羅家雖是個書香世家,但年深日久積了不少塵垢,讓裏麵的人對親情一項也麻木很多。雖然他力排眾議將她們娘倆寫進族譜,編成了第四房,不過他擔心自己死後她們在羅府站不住腳,就把自己畢生的心血之作《三清針法同參》留給了她這個外孫女,讓她好好研習,將他的醫術發揚光大,也給她們娘倆在羅府添幾分底氣。他還特意囑咐自己,在醫術大成前莫在人前炫耀,也不要對外宣稱是從他之處學來的這門絕技,以免造成另外三房人的不滿。

從那之後,她就開始向往去羅府藏書閣走一趟,去取那一本外祖父留給自己的《三清針法同參》,看看是不是跟竇海溱老先生教自己的“無名針法”一樣神奇莫測。不過到了羅府才知道,藏書閣是一個比較高等的讀書之處,隻有家裏的主子才能進去看,下人一概止步的神聖地方。她幾次提出想去拜讀,可總有人出來反對,理由都是說因她不識字,怕將那些仔細收藏好的珍本弄亂弄散弄壞了,像她這樣的水平應該去書房去讀入門的醫書,不能接近高等學府。

彼時,她卻找不出一句話來為自己申辯,因為她的確識字不多,而外祖父將留給她的東西藏進藏書閣中之時,大概也未曾料到,他這個心愛的外孫女會因為不識字而被藏書閣拒之門外。

終於,某天深夜她偷偷溜進了藏書閣,捧著一根細長的蠟燭在書架的夾層間找到了外祖父給自己寫的一封長信,裝在厚厚的硬紙信封中的一大疊紙,握在手中又溫厚又踏實,仿佛是外祖父從另一個世界給她寫來的一封信。突然,她的如豆燭光引來了羅府的護院,藏書閣外響起一片喧嘩之聲,讓她一時驚慌扔掉了蠟燭頭,燒著了椅子。

聶淳第一個衝進來救火,幾下子將燒著的椅子踩成焦炭之後,趕到門外的幾個護院問聶淳,裏麵可有賊人。聶淳昂著鼻孔掃了一眼蹲在角落裏自己捂著自己嘴巴的她,沉聲告訴外麵的護院,裏麵什麽人都沒有。待那些護院離去後,聶淳冷聲告訴她,以後不要再於羅府中胡鬧,讓她娘親在羅府難做人。

這個聶淳雖然凶,但是他跟別人的凶法不一樣,幼小的何當歸直覺的感覺到他不會傷害自己,就乖乖由他領著回了西跨院,一口氣跑回房中,藏在被窩裏讀外祖父寫給自己的信。

信裏說,《三清針法同參》共有七十四卷,都收藏於藏經閣的一個書箱內,箱中另有其他醫書幾冊,讓她詳讀。信裏麵還有一張藥方,寫著“為愛妻柴萏醫治產後舊疾之用”,於是她就偷偷配了上麵的藥,設法摻入老太太的飲食中,或做成點心零食送給老太太吃,令老太太的身體漸好。而這張藥方,就是害了她性命的羅家傳家之寶“回春方”的雛形。

因為找不到機會再偷進藏經閣,她就沒有機會去尋那隻書箱,不能學習外祖父的“三清針法”,所以還是繼續研習竇海溱老先生的“無名針法”。

等到她第一次能光明正大走進藏書閣的時候,是她十八歲從大寧那邊,來回門兒探親的時候。揚州這邊的人早就聽說,她在北邊的寧王府已經混成了半個女主人,能幹的出奇,很得寧王的賞識,所以人人臉上都一掃過去的那種俯視她的不屑眼神,一些心中有求於她的還露出一些巴結的表情來,令她受寵若驚——當然,羅府的藏書閣對她而言,再也不是“禁地”了。

她大大方方的走進去,一個人徜徉在這一片書海裏,然後在一堆布滿灰塵的舊書箱中,找到了外祖父在遺書中提到的那隻墨綠鐵皮箱,發現外祖父的《三清針法同參》和各種手劄書信竟有滿滿一箱幾十斤之多。手劄上標注的年月日,從他弱冠之時始,至花甲之年終,幾十年的風雨無阻不停筆的醫理心得手劄,沒有留給他三個兒子中的任何一個,卻給了一個當年在繈褓之中晝夜啼哭的外孫女,甚至當時都不確定她是否能順利長大成人。

讀著那些措辭嚴謹、紙頁陳舊的醫書手劄,她心中深受感動,覺得在羅家找到了除母親之外的第二個親人,這個傳聞中醫術緊追老太爺之下的當世名醫,她的外祖父羅杜仲。

想到羅府另外三房人都是他的子孫,她對那三房之人的排斥和怨氣也少了許多,想著飲水思源,她既然承了外祖父的這份好意,總該讓整個羅家都收益才是。抱著這般想法,往後的日子裏,不管那些人待她和母親如何,她都是先思及外祖父之恩再同那些人講話與斡旋,畢竟兒孫不肖也非他老人家想看到的事。

彼時,她發現外祖父的三清針法雖不及老太爺神妙,卻有很多他自己的獨創之處,甚至可以說是自成一派。往後的幾年裏,她融合了三清針法和無名針法,自創“雲岐針法”之後,發現自己的針灸常常能救活一些剛剛死去不久的雀鳥和小獸。

又有一次,她在外祖父的幾首藏頭詩中發現,羅府祠堂的青石板下有一封秘密留書,於是尋至彼處,讀了那封書信,始知道原來多年之前,外祖父曾發現了一個關於長生不老藥的秘密。

而在當時那些年,她正在想方設法的從柏煬柏處弄走駐顏藥方,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在懷疑,柏煬柏對那個方子如此神秘如此寶貝,那個所謂的駐顏藥方,會不會就是外祖父書信中提到的“長生不老秘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