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何當歸微笑道出了答案後,直接斟一杯酒遞給廖青兒,似乎對自己的判斷胸有成竹。

廖青兒不可思議地攤開她的左手,掌心裏靜靜躺著一枚蠶豆大的小瓷人,她不禁嘟嘴道:“怎麽搞的,怎麽你每次都能猜中,難道你有特異功能?難道是透視眼之類的?咦,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去混賭坊吧!”

何當歸用纖指優雅地拈起那枚小瓷人,用指尖把玩著,向她解釋道:“是你自己藏不住事,每次你藏在左手裏,你的眼珠就略往右手斜一下,而左拳的中指部分凹進去的比之右拳多一點點,仿佛怕裏麵的小人兒飛走似的。透視眼?你的意思是我能隔板猜物?嗬,我倒是認得一個有這般本事的人物,不過每次他揣著他的銀子和本事進賭坊,回回都是鼻青臉腫、兩手空空地出來,那賭坊是吃銀子的地方,你以為人家會由著你贏啊?連開六把贏,就會有人來找你‘談心’了。”

“厲害!”廖青兒摘下何當歸髻上的一片落葉,讚歎說,“沒想到你會讀心術啊,還是無師自通的那種,憑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的小細節就能知道別人的想法,我覺得咱們真可以去賭坊撈兩票,反正你有武功,修理幾個打手不在話下。到時候咱們贏個幾百兩就風緊扯乎,我帶著銀子開路,你斷後,怎麽樣?”

“噓——”何當歸瞧見關瞻、伍毓瑩、牛溫寶和祁沐兒四個人坐在了離她們不遠的石台,連忙低聲製止廖青兒道,“青兒你不要總把我會武功的事掛在嘴邊,習武乃強身健體和防身之用,羅家人都不知我暗中習練武藝,你不要給我宣揚出去。”

“了解!”廖青兒調侃道,“繼孟瑄、段曉樓、朱老頭之後的第四個禁忌詞出現了——會武功,喂,不如咱們拆開宋才子的信看看吧?神秘兮兮的一直叮囑讓你細讀,裏麵究竟寫了什麽啊。”

何當歸自斟自飲道:“不行,你要看就回去看,每次你當眾拆開看都會念出聲來,人家也是一顆誠心寫成的書信,不可如此踐踏。”

廖青兒撇嘴:“切,有個毛誠心,每封信都是讚美你的小臉蛋兒能嚇死魚啊,雁啊,說他們對你多仰慕多有誠意啊,最後卻是一致要求娶你為小妾!古代的男人真是貪心,就說那個文翰吧,要娶位門當戶對的貴女,還想弄幾個美人放在家裏賞心悅目,包二奶包得這樣明目張膽,簡直令人發指。那個段曉樓算是好的了,願意娶你當正妻,可是三天兩頭就跟我表姐關筠糾纏不清,真是搞不懂他是什麽心理,明明愛你愛得好像可以立馬去上刀山下火海的樣子,我都想張口勸你應下他的求親了,誰知一轉身就在拐角處看見他在給關筠擦眼淚……”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段公子是個好人,我很為關小姐歡喜,也相信她是段公子的良配,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何當歸迅速地說完,轉而問,“你剛剛說‘弄幾個美人放家裏’,難不成文公子還給別人遞過信?”

廖青兒用眼睛斜了斜左邊關瞻那群人,附耳道:“不就是我們書院新來的小白兔公主祁沐兒,大鹽商的私生女。前天中午,我親眼看見文翰把她堵在了後山的跑馬場,小白兔低著頭往左走,文翰就往左一欄,小白兔紅著臉往右走,文翰又往右欄,小白兔轉個身,文翰也轉個圈跳到她前麵,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嘖嘖,年輕真好啊。”

何當歸麵上不動聲色,眼中卻滲入笑意:“你怎麽對祁小姐偏見這樣大,她又沒惹過你。”

廖青兒努一努嘴,悶悶道:“不是跟你說過了嘛,我穿來這裏之前,就是被我爹小妾的女兒搶了未婚夫,蹲在公共廁所裏痛哭才不小心穿過來的。後來,我試著在你們這裏的公廁裏大哭,可怎麽哭都穿不回去了,唉,我那邊的老娘和我的存款啊……所以我平生最恨小妾的女兒,而且那個祁沐兒一看就是很會裝的那種。”發現何當歸滿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廖青兒連忙擺手解釋道,“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你這樣的情況在我眼裏根本不算是小妾的女兒,而是最最正牌的何家大小姐,至於你娘再嫁一回人的事,那就更平常了,我上輩子就經常鼓勵我娘去上網征個婚。”

何當歸回過神來,微笑道:“我沒什麽,剛才隻是想到了別的事情,對了青兒,你認得那邊的那兩個少女麽,穿同樣款式百花繡裙,披纏臂粉紗的那兩個。”

“哦,好像是錢家的兩姐妹吧,叫什麽桃花杏花還是牡丹花之類的記不清了,不過這個錢家咱們都熟,就是南大街開鳳芙酒樓和鳳芙妓院的暴發戶錢家,跟咱們算是同行三分仇啊,老是剽竊咱們的怡紅院的idea,真想去扁那邊的老鴇一頓。而且你知道這錢家是靠什麽起家的嗎?當年在鎮江,就是他們家盤下了珍珠姐的酒樓和宅子,轉手一倒,淨賺了八百兩銀子!”

廖青兒憤憤地拿手指去掏鼻孔,何當歸連忙抓起一旁的團扇遮住她的臉,笑責道:“對岸近百位公子大睜著眼睛瞧著咱們這裏,你好歹也裝一裝大家閨秀的做派,你在那邊兒的時候不是什麽‘女碩士’嗎?不是說相當於我們這裏的大學士嗎?擺出你的官威儀表呀,你不是要‘吊凱子’麽。”

廖青兒撲哧笑出聲來,樂不可支地說:“我淩亂了,女碩士算哪門子的官!看廁所的大媽還帶個三道杠,我就是個常年蹲生化實驗室的一道杠小組長,上回跟你提大學士,是說我的專業知識相當於你們這裏的大學士,本質上講我還是一個草民!再說了,河對岸那些大才子、大詩人們不錯眼珠子的看的都是你,估計他們已經把我和咱倆屁股下的大青石同化了,連我是扁是圓都沒人注意到……唔,小逸你不用覺得愧疚,我已經當綠葉當習慣了,而且珍珠姐的經曆激勵了我,女強人也有春天,我的春天早晚會到的。我就想找個像盧知州那樣老實巴交,什麽都老婆說了算的小相公。”

此“珍珠”即當日水商觀的真珠師傅,兩年多前她還俗來到了揚州,在一個官府開設的孤兒收容所做了廚娘,後來有一次她領幾個娃兒去“全濟堂”看病的時候巧遇了何當歸和廖青兒。

何當歸和她是舊友重逢,廖青兒和她是一見如故,三人攀談之下,已更名為“秦珍珠”的她講出了自己出家前的遭遇,並說她細想了幾個月何當歸臨行前的勸導箴言,覺得枯木亦有逢春時,她應該多走出來看看陽光普照的地方。得知何當歸和廖青兒正在合夥做生意,急欲尋找投資人的時候,珍珠就將自己的一千兩銀子拿出來湊份子,讓廖青兒她們湊夠了盤下醉香樓的錢,順利開起了怡紅院。

而當了“大股東”之後的珍珠,多數時候還是在孤兒收容所做事,給娃兒們做熱湯熱飯,直到一年前,她又在那裏遇到了當年審理“告夫案”的盧縣令。自揚州魏知州貪汙潛逃後,官聲甚佳的盧縣令就右遷至揚州,填了這一個空缺,所以他已成了官至從五品的盧知州。

盧知州也是去探望孤兒所的孩子,卻意外見到了七年來人間蒸發的秋蘋,驚喜之餘,他傾訴了當年追她的馬車之時,自己不慎跌落馬下,摔斷了腿不能繼續追的舊事,怕她不信,還當場撩開袍子卷起褲子,展示了自己腿上的舊傷。

他深情告白說,審理那樁案子的兩個多月裏,她住在縣衙的客房中,每天晚上坐在井邊對著月亮梳頭,而他就悄悄倚在牆邊遙望她,指望著那件案子早早結束,他和她脫去首告人和審案官員的關係後就向她表明心跡,沒想到案子結束後她就突然留書致謝,不辭而別了。他苦追不到,尋訪不得,望月單思,輾轉反側……他到現在還在等她,業已年近三十仍未有一妻一妾。

珍珠的年齡比這盧知州大三歲,是個普通民女,又曾嫁人七年,雖然她也暗暗仰慕盧知州,但世俗的眼光令她卻步不前。兩人的關係,一時就像七年前那樣僵持住了。

最後廖青兒得知此事,跟何當歸一起略施一小計,讓珍珠姐抱著盧知州的“屍體”哭著道出了對他的感情,聽得被何當歸封住穴道的盧知州心花怒放,於是等穴道化開之後,這一對衝破世俗桎梏的戀人終於喜結良緣,如今珍珠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專心坐在家裏繡花安胎。

“青兒你一時說要嫁個大富翁,一時說要娶個美男子,一時又說要找個小相公,很難想象這世上會有一個三者齊備的男子存在,我勸你還是降低點兒標準吧,”何當歸取笑道,“在我們這裏,女子二十二歲之後還沒定親就很奇怪了,若是二十六歲後不嫁人就要交給官府三倍的人頭稅,而且其他人都會像看長犄角的怪物那樣看著那名交稅者。你現在已經是十九高齡,莫要挑花了眼,最後挑到一個‘三無男子’。”

“誰說我要找個三合一的人?本小姐說的是找三個相公,一號相公用來付賬,二號相公用來侍寢和帶出去逛街吃飯,三號……呃,三號用來當沙包出氣!”廖青兒仰頭,神往地想了一回,看到何當歸的表情抽搐,她抗議道,“幹嘛,你在笑話我?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兩萬多兩銀子身家的富姐,當然要過一過他們那些有錢男人左擁右抱的癮,給咱們女人揚眉吐氣一回。瞧吧瞧吧——”

廖青兒朝著河對岸努了努嘴,示意何當歸去看,“那個調戲過小白兔的文翰,現在又在用赤果果的曖昧眼神電擊你呢,太無恥了!說老實話,我真有點兒羨慕你,把臉擦上一層黃,又改小了眼睛改厚了嘴唇,照樣是美人一枚。嘖,你再這麽妖孽得發展下去,明年就算你把臉塗成紅關公、黑張飛,也遮不住你那種能嚇死魚嚇死雁的美貌了,不如我給你粘兩條刀疤吧,就說你被人毀容了!”

“好啊,”何當歸點點頭道,“那樣的話,孫湄娘可要樂得睡不著覺了。”

廖青兒那兩道未經描畫的煙籠眉蹙緊道:“奇怪,為什麽你二舅母就單單對你一個人這樣壞?要不是我藏在屏風後,親眼看見了她在人後對著你一人時的那副陰險嘴臉,我還以為她那個人不錯呢,像個精明的職場女性的感覺,對所有人都熱情周到,八麵玲瓏的。”

何當歸不欲多透露那些醜惡黑暗的真相,隻是簡單道:“她把我當成天敵,我也恨她入骨,在這樣的仇恨麵前,原因什麽的都已經淡去了。”

“喂,你們倆別光顧著說話!”鄭先生中氣十足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到你們倆了!”手指點住的是何當歸她們二人。

她們這才注意到,原來木質酒杯隨水流下,正好停在了她們兩個麵前,於是廖青兒按照她們之前的分工安排,取過水中杯仰頭喝幹。何當歸正要作兩句打油詩應付過去的時候,廖青兒聽說題目是“雪花”和“落花”,突然雙眼一亮,高舉著一隻手躥起來說:“我有了!我有了!我來!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唔,想起來了!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呃,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這個是雪花的,落花的是,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如今奴家挖坑葬花,他年誰來挖坑埋我……呃,就這樣,謝謝!”語罷朝對岸鞠了個躬。

何當歸在她躥起來的時候,被她的屁股衝歪了身子,等重新坐穩了之後,何當歸的額上微冒冷汗,這,這死一般的寂靜是什麽。

渾然不覺的廖青兒把她們酒壺中的最後一點壺底倒進木杯裏,發現隻倒了一個杯底,還有一些混濁的梅子渣渣,於是衝下遊的關瞻、伍毓瑩等人揮手喊道:“不好意思這一壺酒被我們喝光了!你們喝的時候自己倒吧,我給你們洗幹淨杯子!”說著潦草地在溪流裏涮了一下木杯,帶著一些梅渣,帶著半杯溪水,把那隻木杯放流了。

廖青兒樂嗬嗬地坐回石台,問何當歸:“何才女,我的那兩首詩做的怎麽樣?我厲不厲害?”

何當歸慚愧道:“剛才不小心被你撞倒了,所以沒注意聽,你要喝酒嗎?我再去領一壺來,那邊好像在派發零食呢。”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如今溪流邊所有長眼睛的動物,包括人啊鳥啊青蛙啊小花貓啊,都在盯著她們這裏瞧,而且這次,她好像做了一回襯托青兒的綠葉。

廖青兒擺擺手,爽朗地大聲笑道:“零食?不吃了!你也留著肚子別亂吃了,你忘了,今晚咱們(怡紅院)要掛一個新的紅牌姑娘,咱倆還要(女扮男裝)去給她捧場呢。”何當歸略驚嚇地連捂了兩回她的嘴巴,把關鍵詞給堵了回去,她們兩個可是怡紅院的“幕後”老板!此事乃是絕密中的絕密!現在全場人都能聽見她的大嗓門!

廖青兒像明星那般朝眾人揮一下手,喊道:“謝謝關注,我比較低調,想要簽名私下再來找我!你們繼續,繼續吧!”

過了一會兒,等眾人繼續了之後,廖青兒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小逸,你外祖父家這邊對你不好,你還有個親生的爹呐,你為什麽不去找找他呢?京城何家我是知道的,他家開著一個藥師堂,富得流油,人口又簡單,你的一個姑姑嫁進淩府死了很久了,另一個姑姑進宮做了朱老頭兒的婕妤。除了她倆,何府就隻有你奶奶爸爸,哦,說錯了,是爹爹,還有一個後娘一對弟妹,比你們羅東府的環境簡單多了,生活也相對容易些。最重要的是,你應該去找你爹要回你的嫡女身份呀,你娘做過他的正妻,憑毛你是庶女?頂著庶女的帽子,將來你就要低嫁了!”

何當歸用指尖戳著蠶豆大的精致小瓷人,輕輕搖頭道:“我就喜歡住羅府,就想天天看見羅府那幫人,我哪兒也不去。”

“為什麽啊?”廖青兒奇怪道,“哪有人自己找虐的?是不是你對你的生父心裏有疙瘩,撇不開麵子?你放心,這種事我上輩子有經驗,我老豆很早就不要我們娘倆了,他是房地產老板,那時候他們還沒離婚他就弄了一打的小妾,這在我們那邊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我老媽心裏有氣,不想去找他要錢,所以就帶著我過苦日子,他也從來沒來看過我們娘倆。後來我一塊一塊的攢夠了長途車錢,就自己一個人坐車去了我們那邊的京城,那時候我才十二歲,下了長途車之後身上一毛錢都沒了,我就去找我們那邊的捕快,告訴他我是離家出走、準備去學壞、突然迷途知返的羔羊,現在想回家但是不認路了,又給了他們我老豆的地址,於是他們就派人把我送去了那裏。”

“後來呢,你爹有什麽反應?”何當歸搓揉小瓷人。

廖青兒挑眉:“還能有什麽反應?當然是高興唄,大人之間鬧得再僵,父女之間的骨肉親情哪能切得斷?雖然我對他沒什麽親情可言啦,不過他看見了我跟他那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濃眉大眼,再看見我一身要飯的一樣的打扮,立刻就淚流滿麵了。我喊了他一聲爹,他就給我大房子住又給我錢花,後來攢到了一萬塊錢,我就帶著這筆錢回去找我娘了,等到暑假再去,又撈了一筆錢,我上大學和讀碩士用的都是他的錢——自己親爹的錢為什麽不用?你不用,他就全給他的小妾花了。隻要你能抹開麵子去叫他兩聲爹,什麽身份啊,銀子啊,那個美大叔何敬先都會給你的!”

何當歸還是搖頭:“我跟你的情況不一樣,羅家最多是不待見我,而何家那邊對我的態度大概要用‘憎惡’來形容了,何家人不會接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