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聲音立刻顯得開心起來:“時哥兒和漸哥兒都來了?可惜我不能親自去迎他們,上次川貝帶來給我看時,大點的那個才三四歲,就跟竹哥兒他們一般大,如今過了將近十年,他們一定也長成大小夥子了吧!”

湯嬤嬤也氣喘籲籲地笑道:“呼,京城的大姑太太之前也來找過我,說雖然羅西府的老太太和太太熱情挽留,想讓兩位彭少爺住在彼處,可是她一見堂老爺和大爺的妾室加起來有五六十個,阿嚏!一些小姨娘身上穿的不知是哪一般唐裝,露著個大白胸脯,大姑太太生怕有哪個不安分的狐媚子帶壞了兩位彭……”老太太連忙一聲咳嗽截住了她的話,呀呀,逸姐兒一個小姑娘家就在外麵,怎好把這些婦人之間的私房話講出來。

九姑出聲提醒道:“姐姐,事從緩急,將這二位客人安排住在何處,咱們先給二夫人那邊傳個話吧?還有四小姐的那個事……”

“嗯,咱們府中的洗暢園恢弘大氣,又頗有野趣,給他們哥倆兒住正合適,就去洗暢園吧,”老太太吩咐道,“他們的吃穿用度及丫鬟仆役,一律都比照著前哥兒的來,斷斷不能委屈了這兩個小貴賓。”

簾子後麵,湯嬤嬤的聲音中透著點訝異:“老太太,洗暢園和桃夭院是比肩而建的院子,呃,會不會近了點兒……”

老太太馬大哈地笑道:“這怕什麽,一則咱家逸姐兒的年紀小,不用忌諱這些;二則川貝和川芎是堂姐妹,時哥兒和漸哥兒論起來都是逸姐兒的表兄,他們的父親彭浩廣又是在聖上麵前說得上話的庶吉士……這三個人擱一處,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哈哈哈,老身也是樂見其成的!”說著對著簾子揚聲道,“逸姐兒哇,你瞧上他們兄弟二人之中的哪一個,隻管來找外奶奶,外奶奶一定給你做主!”

彭時和彭漸?何當歸心頭不禁一樂,老太太的如意算盤打得雖好,可惜這條紅線牽得太偏了點。

她上一世從道觀回來,就聽丫鬟們議論說,羅白瓊喜歡上了比她大兩歲的彭家少爺彭時,並央著她娘親去說媒。一開始她娘親孫氏堅決不同意,嫌彭家的門第比羅家低了一些,說羅白瓊嫁過去就是低嫁了。而且何當歸明白,彼時的孫氏常常存著讓女兒報名參選秀女的念頭,不肯給她早早定親。

誰知等孫氏熬不過女兒的纏磨,放下了自家的身段,勉為其難地應下這門親事的時候——派去那邊說媒的焦婆子卻回報說,彭家那邊兒當場就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孫氏羞怒之餘,暗中派人去打聽,才知道彭時和彭漸已經內定了做長孫殿下朱允炆的伴讀,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啊!須知道,當年故太子的幾個同窗侍讀,如今都是三品以上的太子少保和東宮大臣!

於是,深深動心的孫氏又讓老太太出麵說媒,可這一次老太太也沒有這麽大的麵子,據說是彭時他本人堅決不同意。總之,最後羅東府結結實實丟了一回臉,遣去的一幫媒人全被灰溜溜地打發回來,而彭時和彭漸二人在澄煦書院隻讀了不到半年書,就向老太太告辭了,所以何當歸從道觀回來的時候沒有見到他們。

再後來,京城羅府的堂老爺羅杜鬆聽聞了這一段故事,不想因為此事跟羅東府產生什麽嫌隙,他就親自領著兩個包裝好待宰的俏外孫,來揚州走了一趟親戚。孫氏聞訊大喜,還在寶芹閣辦了一個詩茶會,撮合自己的兩個女兒跟彭家的兩個少爺之間的兄妹感情。不過,由於當時何當歸不在詩會的受邀請之列,也不清楚詩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反正最後又是一團哄鬧,一個不歡而散的收場。前世的羅府,直到羅白瓊嫁去北方的大世族梁家之前,還有一些下人在背後悄悄地嚼舌根,嘟囔著什麽“色誘表兄”“偷雞不成蝕把米”之類的閑話。

何當歸尋思著,這一次的住所安排,老太太大概是存著跟京城羅府聯絡感情,親上做親,稍帶著攀上一個新貴彭家的心思,想著假如把外孫女兒嫁去彭家,不但可以弄個一家親,將來給家裏的幾個爺們某官職也多一條路。不過何當歸聽了她的話之後,沒有一絲心驚,或者可以說根本沒放在心上——既然彭家人瞧不上羅白瓊這朵拔尖兒的美人花,那麽斷然更不可能瞧上自己這一株路邊的雜草,老太太的撮合和調笑打趣,最多是剃頭擔子一邊兒熱罷了。

湯嬤嬤見簾子外沒有什麽答語,猜想三小姐定是害羞了。為了給三小姐解圍,她又是打噴嚏又是打岔,還講起了羅川貝提到的彭時和彭漸的兒時趣事,聽得何當歸頭上微汗,喂喂,竹哥兒他好像還半死不活的在裏麵躺著吧?九姑也聽不下去了,說了聲“我讓石榴去回二太太話,安排兩位彭少爺住洗暢園,用度按大少爺的標準來。”然後轉身走出去。

老太太也想起了她的正事,立刻斂容道:“景陽,廣航,你們二人立刻趕去南苑藥廬,將芍姐兒誘到一個無人之處打暈……唔,下手不能太重,但是也不能讓她輕易就醒過來,然後拿條軟被把她一裹,放進馬車裏,然後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水商觀!”

何當歸聽得甚是詫異,沒想到老太太還有這樣雷厲風行的一麵!誘到無人處打暈?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水商觀?嗬嗬,說得好像羅白芍全身帶毒一樣。而潘景陽的表情則不是詫異二字可以形容的:“將四小姐打暈送走?為什麽?”

這時候,九姑走進來說:“石榴已去寶芹閣回話了,還有三小姐,你的小丫鬟蟬衣已經回來了,正蹲在門口等你呢。”

“此舉自然是為她好,總之你速速去辦此事。”老太太斬釘截鐵地說道。她向來肯聽從湯嬤嬤的意見,之所以一直拖延著這件事,是狠不下心讓孫女去道觀裏吃苦,如今一旦下定了決心,她也是絕不拖泥帶水的。隻聽她沉聲吩咐說:“大家聽好了,老身為芍姐兒的前程著想,打算把她送到水商觀裏住半年,你們每個人都必須嚴守這個秘密,對二房之人,對羅府之中任何人,都不能透露芍姐兒的去向。”

廣航忍不住問:“四小姐她做錯了什麽,老夫人要這樣罰她?”

趁著老太太湯嬤嬤二人解說著刁山藥之前因後果的茬口,何當歸掂著腳尖輕輕溜出正堂,在回廊一角找到了沾著一臉泥巴的蟬衣,皺眉問她:“出了什麽事?你怎麽弄得這樣髒?受傷了沒有?”

蟬衣撲上來抱著何當歸說:“嗚嗚,小姐好可怕!我見到那個吸血的妖怪了,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何當歸回頭看了一眼守在正堂的大門口,交頭接耳地說悄悄話的李嬤嬤和品嬤嬤,然後將蟬衣扯到了回廊的拐彎處,確認過她隻是受驚,沒有受傷之後,何當歸追問:“那個‘妖怪’看見你的臉了嗎?你是怎麽逃掉的?你跟別人提過你見到妖怪的事了嗎?”

蟬衣的用髒兮兮的小手去揉眼睛,被何當歸一把阻攔,然後她嘟著嘴搖頭說:“當時我藏身在一塊石碑後,所以那妖怪沒看到我,可我見它吸人嚇得叫出了聲,被它聽見了,然後它又走過來要吸我,再然後,那兩個叫風言風語的怪家夥就突然從旁邊冒出來,拉著我跑掉了。小姐啊,雖然妖怪沒看到我三人的長相,可是我聽說那種東西的鼻子特別靈敏,隻要聞過一次我們人類的氣味,以後它就能憑著……”

何當歸用手勢製止了她的奇談怪論,壓低聲音囑咐道:“你記好了,千萬別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連槐花也不行,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妞兒你莫怕,先回房洗個熱水澡,稍後我再來問你這件事的詳況。放心吧,妖怪們白天都不喜歡出門,你乖了,快去吧!”

勸走了蟬衣之後,何當歸又轉回正堂,正逢老太太隔著簾子吩咐眾人,對外怎麽解釋羅白芍的去向。

“紅薑提議了一個說辭,我覺得非常妥當,你們記好了,我會對二兒媳婦說,芍姐兒她聽說京城的川貝姑媽來了咱們府上,就要求跟她一起回京城,去看那些最新的連續劇,去參加熱鬧的公子小姐才藝比拚大會。隻因川貝走得很急,芍姐兒來不及去征求她娘親的意見,老身就做主讓芍姐兒跟著一起去京城了,反正她小時候去過三次京城羅府,二兒媳婦聽了也不會覺得突兀。”

何當歸坐回小板凳上,問:“難道四妹妹就這樣一直‘做客’京城羅府半年嗎?難道二舅母不派人去接她嗎?我記得二姐也喜歡看連續劇,倘或她知道之後心生羨慕,也跑去京城找四妹妹怎麽辦?”

湯嬤嬤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裏麵傳來:“三小姐顧慮的問題我也想到了,等再過上一個月,老太太隻需去告訴二太太,四小姐在京城拜到了一位有名的茶藝師傅,立意要把茶藝練好了再回家。二太太聽得四小姐如此好學,定然也會歡喜地將她留在京城羅府,這樣拖延上個一年半載的也不會有問題。”

何當歸略微點頭,心道,“學茶藝”的確是個不錯的借口。自元朝覆滅之後,唐宋的不少古風雅趣都在本朝漸漸盛行起來。在南方地區,貴族一流大多都酷愛茶藝,茶藝精湛的茶女比美豔的歌妓還受人追捧,而有一手好茶藝的世家之女,身價更是水漲船高,備受選妻的士族們的青睞,甚至相當於送進澄煦書院鍍金三年的效果。因此,茶藝名師在揚州這邊是一種哄搶的物品,羅東府搶了幾回都沒搶過關府和孫府,導致家中的小姐都不能鍍茶金。而孫氏之所以常常把羅白瓊送回孫府中小住,就是想讓羅白瓊隨在那邊的一幫表姐表妹身後,跟那位有著“茶無香”之美譽的黃師傅學上兩手。

同時,老太太也補充道:“放心,我絕不會讓瓊姐兒跑去京城找她妹妹的,下月初一就是澄煦書院的開學日,到時瓊姐兒成日都要忙著上學念書,也不會有閑心去看唱大戲的了。逸姐兒啊,你對水商觀最為熟悉,你還有什麽需要囑咐給廣航他們的嗎?”

何當歸搖頭說:“反正我不讚同將四妹妹送走,可老祖宗您堅持這樣做,當歸也沒什麽好說的。”這潘景陽和廣航二人都對孫氏都畢恭畢敬,誰知他們是不是孫氏的耳目,還是少開口為妙。

湯嬤嬤對三小姐的回答不滿意,回想起自己在道觀中聽得的一番話,於是她幫善良的三小姐回答道:“老奴在水商觀裏打聽過,那裏上至管事的太善師太,下至太善的弟子,個個都是又善解人意,又玲瓏剔透,隻要咱把咱的要求提出來,她們都會盡力滿足,不如咱們修書一份讓潘護衛帶上!唔,我還聽說那些師傅們都不喜歡身外之物,若是咱們把大包的銀子拿去添香油,倒會引起反效果,因此添香油之事就等到接四小姐回來時再做吧。對了老太太,咱們還沒讓四小姐給三小姐斟茶道歉呢,現在回想起來,這半年裏四小姐可給三小姐吃了不少苦頭!”

何當歸才不願意橫生枝節,讓此事產生變故呢,於是連忙擺手道:“不必了,自家姐妹有什麽可道歉的,我不要四妹妹給我道歉。”因為那些傷害全然不是一句道歉能夠治愈的。

見三小姐這般寬容大度,湯嬤嬤和老太太也就不再提道歉之事。

等湯嬤嬤口述,何當歸研墨,九姑執筆,合力寫好了一封注明“太善親啟”的書信之後,老太太又回思了一番,覺得無論是送芍姐兒去道觀修身養性,還是對外界解釋她去向的一番說辭,都是正確明智、沒有一絲漏洞的,於是老太太沉聲吩咐道:“景陽廣航,你二人速去辦妥此事,待你們回來之後,就以‘幫三小姐裝修和搬家’的名義,進入桃夭院徹底搜查一番,一定要把所有的毒藥都找出來毀掉!”

潘廣二人得令走後,何當歸抬頭盯著房梁上的半片蛛網,擔憂地問:“吳老爹啊,竹表侄他隻吃了一點含有微毒的蒙汗藥,怎麽症狀竟發得如此厲害?他不會有什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