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走出了正堂,臉上的笑容不減反增,嗬嗬,世上哪有治百病的藥?那些棗本來就是專門治老太太的病的。
老太太今年才五十歲,之所以身子又病又弱,一是當年生三老爺的時候落下了病根,而是七年前外祖父羅杜仲去世的時候傷心過度,導致的一切諸虛不足,風疾血氣交攻,凝滯脈絡,拘急攣拳,氣不升降,癱中疼痛,脾胃不和,飲食不進。
而這“回春棗”的藥方,最初也是外祖父研發了專給老太太治病的。後來,母親帶著半張藥方嫁進了京城何家,把那方子交給了夫家。幾年後,藥師堂就在此方的基礎上添加了十五種祛風和氣活血的人參、麻黃、黃芩、杏仁、茯神、沉香、川芎、當歸等藥材,製成了在民間有“續命藥”之稱的返魂丹和知命膏,並對外標榜那是他們自家研發的不傳秘方。因為製藥極其不易,對外而言都是與十五倍重量的黃金等價的藥,饒是那樣,依然是買斷了市,隻有段曉樓那種伯府世子才能直接通過藥師堂的掌櫃買到藥。
前世的何當歸在外祖父給她的一封留書中找到了完整的藥方,並且注明此方是專門“為愛妻柴萏醫治產後舊疾之用”。當時醫術不精的何當歸還很納悶,既然外祖父有了能給老太太治病的方子,怎麽不直接拿給老太太用,反倒悄悄留給自己?可因為這些東西是外祖父私傳給她的,怕大房二房的人知道後會生出是非,她也未敢聲張,隻是常常按方配藥,偷偷地摻入老太太的飲食中,後來老太太的風疾大有好轉,卻始終不能痊愈。
數年後在寧王府中,她的醫術大成,再看那張方子時始發現它是有缺陷的,主藥和副藥裏竟有四味都是相克的。於是她苦思改良之法,終於在兩年之後融合了幾個古方的配藥方法,研製出一張驚人的“回春方”,除了能徹底治愈老太太的風疾,還主治中風偏癱之症,效果用立竿見影來形容也不為過,登時就把藥師堂的那些返魂丹和知命膏比了下去。
在她被人害死之前的那年夏天,曾帶著這張回春方回過一趟羅家,私下裏跟母親商量說,好方子本該公諸於眾,讓世人受用,可是三清堂自打新皇登基後就被藥師堂、仁術堂和巫醫堂爬了頭,再不複當年的輝煌,不如就把這張方子贈給羅家,當做三清堂的獨傳秘方代代傳下去。母親深表讚同,想了想又說,大房和二房一向不合,如今還在鬧分家呢,未免到時分起來麻煩,不如就直接把方子交給大哥川柏吧。羅川柏是母親的同母兄長,而羅川穀和羅川樸是老太太生的異母兄長,母親有這樣的提議也可以理解,而何當歸向來尊重母親的意見,於是就照辦了。
二老爺羅川穀不知從何聽聞了此事,知道那一張“僅幾帖藥就根除了老太太多年頑疾的神方”被大房給弄去了,立刻就跑去找母親理論,母親把他搪塞走了之後,他又跑到王府找何當歸,何當歸按照母親先前的囑托給了他一個軟釘子。彼時,跟何當歸關係很要好的周菁蘭和徐四娘也在場,當時二人未動聲色,過後卻悄悄地把羅川穀留下,說她們知道何嬪的藥方收藏在哪裏,隻要合力扳倒了何嬪,藥方就是他的了。
羅川穀回去左思右想,如今羅家已經分家了,那個很有本事的外甥女也隻跟大房的關係要好,大房之事她是有求必應,二房之事她是能拖就拖,與其總靠著那個沒良心的外甥女,還不如一次性把藥方弄到手!有了藥方什麽都有了,再也不用讓夫人和女兒一趟趟的來王府巴結何當歸了!之後,按照周菁蘭的計劃,羅白瓊借口說她被夫君家虐待,偷跑出了夫家,也無顏回羅家。然後羅白瓊在王府外購了一套宅子住下,幾次半夜讓人來找何當歸,說“二小姐投繯了”“二小姐投井了”“二小姐服毒吐血了”,嚇得何當歸連夜跑去救人,才讓周菁蘭有了她頻頻夜出王府的證據。
這些惡毒的真相,都是何當歸被關進水牢之後,羅川穀的夫人孫湄娘來“探望”她的時候告訴她的。
孫湄娘笑得歇斯底裏,麵目猙獰地告訴她,都是何敬先對不起我,說了要娶我卻不兌現承諾,如今見到何敬先唯一的女兒變成了這樣,我做夢都會笑醒!順便再透露一句吧,頂去了羅川芎正妻之位的曾嶽蓮,根本就不是什麽風塵歌女,而是我的親表妹!而何敬先捧在手心裏悉心疼愛的一雙兒女,都是曾嶽蓮跟一個車夫生的!何敬先對不起我,你就為他贖罪吧!
彼時,已經不能說話的何當歸才恍然明白,原來她和她半歲的女兒湉姐兒,都是在為那一位素未謀麵的生身父親何敬先贖罪。
“哈哈哈!”何當歸掏出手絹拭一拭眼角笑出的淚,“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哈哈哈哈!”上一世羅家的傳家秘方“回春方”做出來的“回春棗”,現在又一次變成了羅家的傳家之寶!
寧淵蹙眉盯著那個笑得淚流滿麵的小女子,盡管她笑得很歡,但他分明清晰的感染到了周遭蔓延的無盡的悲傷之意。他不明白一個十歲的女孩子怎麽會有這樣的悲意,一時間不知是帶著身後的“風揚”去做第二次的“對話試驗”,還是聰明地選擇回避,誰知下一刻,那個狂笑不止的小女子竟然七竅流血,直挺挺地倒下去。
寧淵遲疑地走近她身邊,先伸指探了探她的細頸和鼻息,又扣住她的脈門摸了片刻,她這是……
“公子,她這是怎麽了?不如我去叫他們家的人來看看吧?”風揚看著這個眼耳口鼻都掛著血線的女孩子,提議道。
“不行!不能叫人,你快去把我的房門打開,然後你就在門口把守,不準讓任何人靠近我的房間。”寧淵抱起了地上的人,沉聲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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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嚓,沙,嚓……”寂靜的苦竹林中傳出起奇怪的腳步聲,聽起來是走路時踩到竹葉的聲音沒錯,但是每一步之間的時間間隔,足有正常人走二三十步用的那麽長時間,在這個深夜的野林中聽起來不可謂不詭異。
走路的不是別人,而是身懷幻影步法,江湖上人稱“神行鋒蹤”的聶淳。隻見他熟門熟路地在苦竹林中左拐右轉,隻片刻工夫就走到了竹林的盡頭。穿過一片怪石嶙峋的沙地,再高高低低地躍過一汪黑水潭,他來到了一個黝黑的山洞入口。在外麵聽了半盞茶的時間,他突然腳踩奇步,將幻影步法發揮到最大程度,暴喝一聲:“裏麵的人,快快束手投降!”
隻聽一陣噝然的破空之聲,連續幾個快速得讓肉眼看不清楚的旋身,聶淳瞬間躍至了山洞的深處,洞裏麵火光明滅,然後有人低叫道:“師弟,且慢動手,是我!”
聶淳落在地上,皺眉瞪著眼前那長發披肩的中年男子,眼神中愈發冰冷,冷冷道:“是你!你在這裏做什麽?”
中年男子擺擺手說:“別提了,前日我被人行刺,那個刺客的武功奇高,差點兒就讓我丟了性命。我拚力逃出生天卻傷勢堪危,恰巧碰到了羅脈通,昔日我們同殿為臣,他對我還有些印象,也知道我已經從軍中調進了錦衣衛,現在是錦衣衛的新任指揮官。於是我向他求助,告訴他我想找一個安全無人的所在閉關療傷,而他向我推薦了此處。所以,我不是擅入羅府,而是經過羅家老太爺批準的!”
聶淳冷著臉問:“那些烏鴉是你殺的?火是你放的?你要在這裏住多久?”
“嗬嗬,師弟真是個無情之人,你我十多年未見,一見麵你就隻關心一群吵人的死鳥,言下之意,莫非你還要趕我走?”中年男子坐回火堆邊,麵色委頓地說,“我懷疑錦衣衛中有人泄露了我的行藏,因此在傷勢痊愈之前,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既然你知道我在這裏,那以後每天的食物和水就由你負責給我送來,這樣我不必去羅府的廚房裏偷了,羅府之人無形中也少了一層危險——嗬嗬,師弟你知道的,我在這裏養傷的事是絕密,看到我的人都必須死。”
“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令人惡心。”聶淳咬著牙說。
“哈哈哈不敢當,讓師弟你見笑了,不過,”中年男子的眼中精光一閃,勾唇道,“當年師父最得意的弟子,而今非但沒有叱吒江湖,還變成了羅府的一條狗?難不成羅府有什麽東西絆住了你?”
聶淳麵無表情地說:“耿炳秀你聽好了,羅府是我的家,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在我的守護之中。既然是老太爺讓你住這裏的,那每日辰時我會將食水放在山洞的入口處,而作為交換,直到你傷愈離開為止,你都不得踏出山洞半步。若讓我發現你走出來了,要殺死現在的你比殺死一隻爬蟲還簡單,你早就破門出教,不是我隆滸教的弟子,殺了你也不算是殘害同門。”
原來這個中年男子不是別人,而是幾年之後,將會被人稱為“天下第一酷吏”的錦衣衛指揮僉事耿炳秀。此人天性邪惡,城府極深,並兼喜怒難測,平日裏跟普通人一般冷靜正常,可少數幾個熟識他的人卻知道,他的心裏其實住著一個嗜血的妖魔,遇事睚眥必報,殺人手段極盡殘忍。
耿炳秀張口一笑,露出被血染紅的牙齒,道:“師弟你說哪裏話,我療傷期間樂得不出門,隻要夥食滿意,有酒有肉,我就絕不在羅府裏亂闖,如何?唉,你別用這種眼神瞪著我嘛,我又不是見人就殺的凶徒,就像剛才有一個女人擋了我的路,我也隻是將她絆進水裏,並沒有扭掉她的腦袋啊。咳咳,該死的,不知是哪裏來的妖童,竟會使用江湖上失傳的長風訣,差點就要了我的性命!”
“妖童?長風訣?”聶淳皺眉,他雖然知道有一位會使長風訣的世外高人,卻從未聽聞此人收過弟子。
耿炳秀痛苦地按著胸口,邊咳邊說:“十幾日前,我和屬下在兔兒鎮遇到了一個阻撓我們辦案的刁民,他以銅具遮麵,不露真容,不過看其身形聽其聲音,咳咳,應該是個年紀小於十二歲的小孩子。那日追到山腳下就被他逃了,滿山遍野的找了好幾天都沒把他挖出來,咳咳,前日裏我獨自來揚州辦差,被一張飛鏢上的字條誘到郊外,然後這個妖童就又一次現身了,迎麵就來了一場鋪天蓋地的襲殺。”
聶淳譏諷地看著耿炳秀,低哼道:“連個小孩子都打不過,耿將軍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咳咳,是他先偷襲我的!而且我猜測,此妖童定非人類之屬,否則絕不會有這般厲害的身手,我所認識的人之中,也就僅有陸江北和高絕等少數的兩三人能製住他。”耿炳秀心有餘悸地看著自己雙腿上縱橫交錯的傷口,皺眉道,“況且上次在我們的合力圍堵之下,他身上負傷十幾處,短短不到十日的工夫,怎麽可能好得那樣徹底!”
“那他為什麽要殺你?”聶淳幸災樂禍地看著對方,“你最近又做了什麽缺德事?”
耿炳秀緊鎖眉頭,回憶說:“開始我還以為他是認錯人了,因為他口呼什麽‘天下第一酷吏,人人得而誅之’,而我除了少年時期在內閣做過兩年文官之外,十幾年來一直都在西北軍中,從未步入仕途,今年年初才甫任四品錦衣衛。於是我就喝令他快住手,告訴他‘我叫耿炳秀,絕不是你口中的什麽酷吏’,可是他卻大喝一聲‘殺的就是你’,同時放出了他長風訣中的殺招……好厲害的一個男孩,才十一二歲就有這般身手,他又對我這般仇恨,等他來日長大了我豈有活路?”
“你活該。”聶淳語氣中渾不在意,可心中也對這個神秘的男孩產生了興趣。
耿炳秀看向聶淳,軟聲求道:“師弟,其實這次我來羅府療傷,就是因為聽說你住在羅府,昔年在師門裏我待你是極好的,還曾救過你的性命,就求你發出隆滸教聖令,幫我查一查那個男孩的來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