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所知,史迪威是個很難對付的人物。”外事局長從公文包裏取出材料,邊翻閱邊說:“你們都知道,他有過三次來華任職的經曆,對中國比較熟悉。他同美國總參謀長馬歇爾將軍私交甚密,並且很受美國總統的信任。但是在史迪威的軍事生活中,他最多隻有帶領一團人打仗的經曆,那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事。我指出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位美國中將非常渴望有機會率領大兵團作戰,做個麥克·阿瑟將軍或者蒙哥馬利元帥那樣的統帥。”

“還有情報表明,史迪威與陳納德有較大的矛盾,並且有激化的趨勢。陳納德是個自命不凡的退役軍人,作戰勇敢,獨斷專行,喜歡受人崇拜。他不喜歡別人幹涉他的事務,尤其幹涉他親手創建的航空誌願隊。但是,史迪威將軍是總統任命的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他毫無疑問要指揮陳納德,並且把陳納德的獨立王國接管過來。我還要補充一點,史迪威此次來華手握物資分配大權,他將會提出對將來反攻緬甸的軍隊擁有絕對指揮權,這一點幾乎是明擺著的。”

最高統帥沉吟不G。高參林中將建議同美國人攤牌,明確協議用多少師換取多少裝備。何總長狡黠一笑,說:“依辭修之見,讓美國人自以為是總司令不是更好些嗎?比如這次緬甸作戰,杜光亭的第五軍就讓史迪威知道,別人的軍隊到底是養不家的嘛。”

最高統帥眉梢一動,若有所悟,他抬起頭問:“杜光亭到印度了嗎?”

何總長搖了搖頭。

最高統帥突然大發感慨,讚歎不已:“杜光亭誓死效忠黨國,精神可嘉。身為長官,與士兵生死與共,這樣的優秀軍人,在我們黨國已經不多見了。”

白總長插言:“請領袖明示,羅尤青已經到了印度。委座要他回國還是留在那裏?”

最高統帥略一思忖,斷然說:“叫他去聽史迪威指揮,反正裝備也丟光了,回來兩手空空。還有那個孫仲倫,我不放心。”

陳上將連忙接著說:“黃威和劉建業也帶著部下不願意聽從美國人的命令,拚死回國的。劉建業為掩護部隊渡過怒江還受了重傷。”

最高統帥聞言,馬上表示說:“他們兩人也是忠於黨國的優秀軍人,是黃埔的精英。以後都是可以有大用的。”

遠征軍裏何部長派係和土木係的人馬幾乎一家一半,要是追究起來,大家都不好受。前麵既然表揚了何部長的人,現在再安撫一下陳辭修,保持一下兩大派係的平衡,這也是最高統帥駕馭部下的一種手段。

一架古色古香的鑲花木座鬧鍾清脆地敲了十一下。侍從室錢主任報告美國客人已經到了山腳下。最高統帥讓大家都到門外去等候,隻把商局長留下來。

“啟予,今後主要由你同這些美國人打交道。”最高統帥低聲囑咐道:“你要記住,我們中國人是最講究謀略的。中國有句名言:‘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打敗敵人固然可貴,但是兵不血刃就取勝更加不易,這才是軍事家的最高境界。但是這不是軍事,是政治。我們的中央軍既不能送給美國人,更不能送給倭國人,它們是我將來解決中國問題的本錢,你明白嗎?”

外事局長頻頻點頭。雖然,史迪威是他的多年老友,但是史迪威在緬甸的一些做法的確讓外事局長也對他產生了些許的不滿,認為他在緬甸作戰過程裏,片麵地照顧英國人的利益,站錯了隊伍,讓中國人為英國人的利益作犧牲。

史迪威臉色蠟黃,白眼球也變得十分昏暗。這天上午,一位名叫門德爾鬆的醫生為他做了檢查,確診他患了黃疽症,病因大概是來華之前注射了變質的黃熱病血清。那些變質的血清大量吞噬了他體內的紅細胞,導致持續發熱和全身不適。盡管如此,史迪威仍振作起精神,支撐著虛弱的病體,前往黃山官邸。

商上將出去後,“老*房”經過片刻寧靜,山道上有了汽車開進的沙沙聲。最高統帥從窗戶裏看到,兩輛黑色的“福特”轎車一前一後駛進,在石階下麵停住。車門打開,美國大使高斯和史迪威鑽出車來。

幾乎與此同時,走廊裏響起一陣清脆的高跟鞋叩擊聲。最高統帥夫人宋女士仿佛踩著鍾點節拍一樣分秒不差地出現在客廳門口。這對代表當時中國最高權力的偉人夫妻相視一笑,男的伸出胳膊,女的親熱地挽住他,然後一同款款地迎出門去。

這一天,黃山別墅的宴會一直持續到下午。但是在此後進行的會談中,最高統帥遇到了一連串棘手的難題,中美談判幾乎破裂。

史迪威在會談裏以其個人的觀點和角度向最高統帥匯報了緬甸作戰的“全部情況”。

他認為,最高統究帥長期高高在上,很少去視察部隊,他手下那些唯唯諾諾、昏庸無能的將領們隻給他說好聽的,因而使他陷入了“無知和昏庸的自鳴得意之中”。隻有讓他了解前線作戰的真實情況,認清中國軍隊存在的問題,才能促使他采取斷然有力的改進措施。他在寫給史汀生的一份報告中說,一旦最高統帥了解了中國軍隊在緬甸戰役中的真實情況,或許會“嚇得他決心對中國軍隊實行真正的整頓”。

最高統帥和宋女士微笑地注視著史迪威,似乎很急切地想知道他對緬甸戰役的看法和對將來的打算。

“英國人隻關心保衛對他們具有戰略意義的印度,從一開始就沒有決心堅守緬甸。”史迪威從對英國人的抨擊引出了話題。“他們不屑於同中國軍隊合作,以致延誤了許多重要的戰機。”隨即,他把話鋒一轉,開始對中國軍隊特別是對一些高級指揮官提出了嚴厲批評。

他說:“中國軍隊的普通士兵和下級軍官都是很好的。他們作戰勇敢,不怕艱苦,服從命令,遵守紀律。營、團級軍官雖然表現各異,但大多數是很不錯的。師和軍的指揮官是個大問題,他們當中隻有很少人是稱職的。”在被認為“稱職”的高級軍官中,他讚揚了第200師師長戴海鷗和新38師師長孫仲倫,接著他便指名道姓地斥責了杜光亭、甘日如、暫編55師陳師長和96師餘師長等人,當然,他也不會忘記指責曾經和他當麵頂撞,實在不給他麵子的劉建業不遵從他和英國盟軍共同製定的反攻計劃,在曼德勒會戰計劃展開之時,拖延後續部隊的前進,致使曼德勒方向兵力不足,無力在受到威脅的時候向日軍發動反擊。

最高統帥雖然對史迪威把“緬戰失敗之原因……完全歸罪於我方高級將領”心存不悅,但仍然強作笑顏,熱情地問這問那。

史迪威十分坦率同時也盡量委婉地把批評的鋒芒對準了最高統帥。他知道坐在他麵前的這位中國的最高統帥是容不得別人對他進行批評的。但他認為,“以前沒有任何人敢對他說真話,因此,隻能由我把真相告訴他”。他說:“在緬甸戰役期間,來自各種不同渠道的信件和指示,下達給各個指揮官,結果使他們無所適從。大元帥本人也給各個指揮官寫了很多意見和建議。這些指揮很敬重大元帥的經驗和能力,他們竟然都把那些意見和建議都當成命令,機械地遵照執行,以致造成了指揮的混亂。”

最高統帥聽完宋女士的翻譯,仍然在笑著,但那笑裏已經顯露出尷尬和做作。最高統帥喜歡越級指揮,這早就是國軍高級軍官們非常明了的。盡管最高統帥也知道下麵不少人都對他這麽做有所不滿,但是大家都不敢說出口罷了,所以他也就一直沒有改掉這個毛病。現在這個美國老頭,居然對此當麵表示了不滿,這不能不讓最高統帥感到顏麵上有一些掛不住。

史迪威看了一下最高統帥的表情,繼續提出了他自認為經過深思熟慮的三點建議:第一,必須對軍隊進行整編。中國軍隊過於龐大,以致現有的裝備難以滿足需要,因此,應該合並一些步兵師,使各部隊達到滿員,然後把現有的全部裝備發給那些能夠作戰的部隊;第二,必須撤換一批無能的高級軍官,如果不清除這些人,無論再提供多少物資援助,軍隊還得照樣打敗仗,被撤換的軍官,可以送到訓練班去培訓,對他們進行野戰訓練,同時提拔一批有能力的軍官;第三,必須建立有效的指揮係統,在以後的作戰中,應當挑選可以信賴的人擔任前線總司令,給他以總的指示,然後讓他全權掌握部隊和指揮作戰,其他任何人,不論是誰,都不要橫加幹涉。

史迪威認為,武器裝備不足是一個需要較長時間才能解決的問題,但是隻要采取了上述措施,即可以用現有裝備組織起一支精幹有力的作戰部隊,“頂住日軍的進攻,直到同盟國聚集起強大的進攻力量,贏得戰爭的勝利。”

說完,史迪威把一份用英文打印好的談話紀要遞給了宋女士。宋女士**地瀏覽了一遍,用驚奇的G氣說道:“哎呀!這不就是德國顧問向他建議的那些東西嗎?”

宋女士提到的德國顧問,就是德國前國防軍總司令漢斯·馮·西克特上將。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之後,曾經領導了德國國防軍的重建工作。30年代,他作為退役軍官兩次應邀來華,擔任中國最高統帥的高級軍事顧問。當時,他也認為中國軍隊過於臃腫龐大,曾建議最高統帥在大量裁減冗兵的基礎上,建立一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就是在他的建議之下,國軍首先從中央軍開始仿效德國陸軍製定了整編計劃。遺憾的是整編計劃剛剛開始沒有多長時間,全麵抗戰的槍聲就打響了。這個整編計劃也就被迫夭折了。史迪威並不認識西克特,但是這兩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將軍,在不同的時間,從不同的立場出發,卻形成了對中國軍隊共同的看法。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中國軍事製度的弊端十分明顯地擺在世人麵前,隻要不是出於某種政治原因對此視而不見或拒絕承認,任何一個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會得出這一結論。

最高統帥夫婦收下他的談話紀要,熱情地邀請他去黃山別墅度周末,但對他的建議卻未置可否。史迪威清楚地意識到,要最高統帥立即接受他的計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勸告對他們來說是太激進了,實行起來是很痛苦的。”但他仍然希望這些積極的建議“能發揮些作用”。

回到住地,史迪威被折磨人的黃疽症沉重地擊倒在病床上,他未能赴最高統帥之邀,出席黃山別墅的周末聚會。門德爾鬆醫生一再勸他離開此地,去休養一段時間,但是一種大概是美國人天生的強烈使命感促使他拒絕了這一建議。他必須推動最高統帥盡快采取行動。

史迪威渾身疲乏無力,一連十幾天躺在病床上,但他的大腦一刻也沒有休息,反複思考著中國軍隊的整編計劃和奪回緬甸的作戰方案。現在,中國軍隊有380多萬人,編成了300多個師,分散在全國的12個戰區。5年的連續戰爭嚴重破壞了中國本來就十分落後的經濟,使得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裝備不足,供應困難,戰鬥力極為低下。盡管當時在華日軍隻有37個師團,70多萬人,但國民黨軍隊仍然連遭敗績。因此,適當減少軍隊編製,把有限的武器、彈藥、裝備、給養和美援物資集中起來使用,是完全必要的。

但是,要實行這一計劃確實是十分艱難的。史迪威親眼目睹過1929年“編遣會議”之後,中國各派軍閥勢力圍繞著裁撤軍隊問題爆發的大規模戰亂。現在雖然十幾年過去了,但那種“兵為將有”的軍閥製度依然盤根錯節。每個將領都把自己的部隊當成升官發財的資本,最高統帥也把軍隊視為維持其統治的主要工具。因此,要讓他們裁減軍隊,就如同拿刀子捅他們的心窩。不過,史迪威覺得,以美國的租借物資為交換條件,或許能迫使他們采納整編軍隊的計劃。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最高統帥對於史迪威提出的整編計劃毫無反應和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