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軒其實早就隱約感覺到這一天不會太遠。
前幾天他過來看望老人的時候,老人的神誌已經不那麽清晰,呈現出的是完全已經遲暮的模樣,在他的臉上則是出現了少見的溫和的笑容,也不說話,望著夏如軒的時候那種眼神和感覺就好像是已經陷入過去的回憶裏,氣氛溫和。
那一天夏如軒在這個房間裏與爺爺坐了一整個下午,兩個人都安靜的聽著咿咿呀呀的京劇唱曲,爺爺已經不在用手掌敲打著節拍,隻是手指輕輕的跟著節奏顫動著。
當深夜,夏如軒與李少宇迅速趕回蘇南來到別墅的時候,老人閉著眼睛安詳的躺在那個躺椅上,就像是熟睡了一樣。他身上穿著那身深黑色西裝,頭邊放著那頂黑色禮帽,神情顯得安詳而肅穆。
所有人都站在房間裏,然後夏雲柏轉過頭望了眼夏如軒,柔和到輕聲道,“最後看一眼爺爺吧。”與夏如軒記憶中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的醫院不同,這一次……至少安詳的多。他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安穩和踏實,而從此以後……也不會再醒來。
一整夜,整個夏家的所有人都聚在這個別墅裏,沉默無言。
即便老人身體狀況還算健康,沒有大病大痛的但他終究還是走了。在這樣一個陽光逐漸明媚的夏天,享年八十五歲。他看到夏氏此時蒸蒸曰上的情形,便就這樣安詳的去了。
房間的音響裏麵還在放著那爺爺最喜歡的京劇唱曲,在這個時候宛如悲婉的歎息。夏如軒隱隱的感覺到,對於夏家來說有什麽東西就這樣生生斷去。
第二天一整天,象山公園別墅區的停車場裏停滿了各色肅穆的黑色高檔轎車。
整個象山公園裏都是一片淩亂,來來往往的人特別的多也特別的雜。
有商政界的,也有混社會的,而在這一天他們都是來追悼夏明榮老爺子的。
在香山公園別墅區空地上臨時搭建的靈堂裏,有無數夏如軒認識的不認識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各方翹楚,來自整個江南,他們在老人的靈堂前都顯得那麽尊敬和惋惜,這樣的畫麵在夏如軒記憶裏卻是多少有些印象。爺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身份極高的人吧。
他就這樣站在比別墅裏,站在爺爺曾經每天生活的地方,看著外麵的空地。而這一天的天空開始逐漸陰沉下來。整天的氣氛都很沉默和悲婉,沒有國內傳統那種大張旗鼓繁雜的規矩,老人在世的時候說過,他隻想要一場無聲無息的葬禮,那樣他的靈魂可以安靜的離去。所以這樣的氣氛在夏如軒看來反而顯得肅穆的多,。
夜色闌珊,夏如軒終是拖著有些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裏,昨天白天在東海的忙碌,夜晚守靈,而從這一天開始,前來吊唁的人又諸多,這樣的氛圍還要持續好幾天。
疲憊走進門的時候夏如軒忽然注意到門口多的幾雙鞋子,整個房子裏的氛圍一片安寧,什麽聲音也沒有。隻有二樓夏雲柏書房的門緊閉著,夏如軒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麵隱約傳來的辨析不清的說話聲,想了想卻還是敲響了書房的門,“是我。”
“進來吧。”過了幾秒鍾夏雲柏終是開口。
夏如軒走進去,看見三個穿著正式氣勢綽約的男人,板著臉坐在沙發上抽著煙。而夏雲柏一臉深沉的靠在老板椅上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見到夏如軒的時候,其中一個男人也不知道是客氣還是怎麽挑了挑眉毛,擠出一絲笑容主動開口道,“小夏公子年輕有為,不愧是夏老爺子的後輩,後生可畏啊。”
夏雲柏看了看夏如軒,沒有說話,而另外兩個人其中的一個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隻是開口道,“夏先生,我隻是負責傳達一下上麵的消息,你是夏老爺子的後人,我們對整個夏氏家族抱有足夠的尊敬,但是夏氏沒有一個人是有資曆的。說句難聽的,總不可能夏老爺子去了,整個南方就交給外人吧?”說到最後這個男人語氣有些重,讓夏如軒聽了都覺得不舒服,而夏雲柏卻是沒有什麽太多的反應,擰著眉毛,“我的意思是南北分據這麽久了,江南一直在諸位的管理下沒有什麽變故,老爺子剛過世,怎麽也輪不到他們來接手吧?”
“是這樣的。”剛剛開口那人幹幹的笑了笑,隻是扯動著笑容,“作為我,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這些年夏老爺子退居二線之後,南方始終群龍無首,隻是靠著夏老爺子的餘威而凝聚著,如果沒有老資格站出來,怕是這和平的氛圍不會持續太久。可惜之處在於,夏老爺子打從一開始就不希望這個家族走上這條路。”
“老爺子的意思我明白,用不著你來跟我複述。”夏雲柏沉著臉開口道,冷冷道。
那人看了看夏雲柏,又望了望夏如軒,皮笑肉不笑的看了看時間,“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今天就告辭了。至於這件事情……我想北方跟你們交涉也是尊重夏老爺子。要不然,此時你夏氏的資曆還差得遠了。”
話畢,男人轉過頭徑自貫穿而出,甚至沒有人回頭看一樣。另外兩人顯然也沒有想要再說什麽的意思,房門被砰的一聲關閉,隔絕了內外。
夏雲柏甚至沒有開口說一句客套話,始終沉默著,像是思考著什麽。
“爸,這些人……”夏如軒試探的開口,而夏雲柏抬起頭來望向他,臉色這才算是稍微柔和了一些,他望著夏如軒沉默的良久,此時外麵一輛外地車牌的頂級轎車駛出夏氏的院子。
夏雲柏這才開口道,“如軒,你爺爺他過世了。你今年……也已經二十三歲,不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我想應該是時候和你說清楚了,原本照你爺爺的意思,這些事情停在我們這一代便就此結束,不要在提起,但我想意義已經不大了。”
夏如軒點了點頭,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其實夏雲柏會決定開口,更多的也還是因為夏如軒的成就已經完完全全超過了他,這是在他心裏這輩子最驕傲的一件事情。
“你小時候我就和你說過,夏氏曾經是民國時期蘇南的一個大家。在經過了上個世紀風雲變化的頹然之後,由你爺爺重新扛起了昔曰的輝煌——這一句話一直說來簡單,但是你可知道你爺爺是如何做到的?”夏雲柏眼神平和的望著夏如軒。
“青洪。”夏如軒坦然的吐出兩個字卻是讓夏雲柏眼神驟變,看見他的變化,夏如軒平靜的道,“我和莫雷洛家族有約定,這是艾倫先生和我提到過的。他隻提到了青洪,對於後麵的事情一無所知。”聽聞夏雲柏點了點頭。
“青洪這個名字已經徹底的從大眾眼裏消失,成為了共和國高層的一個畸形的圈子。”夏雲柏輕聲道,“甚至於,靠你爺爺一個人支撐和保護著的夏家,也是一個畸形的存在。因為我們沒有過去那個民國耀眼夏氏的任何底蘊和流傳。民國時期,青洪是江南也是全國最大的幫派,勢力遍布全國,而在當時權勢分割最劇烈的東海,青洪有三個領頭的流氓大亨,這三個名字也許你聽聞過,但是現在你聽到的曆史,隻是當年勝利者編造的產物。你隻需要知道在那個時代這三個人擁有滔天的權勢——黃金榮,杜月笙,還有張嘯林。
三大亨中,素有‘黃金榮貪財,張嘯林善打,杜月笙會做人’的說法。隻是貪財的黃金榮惡事做得太多,共和國成立以後被整的很慘;善打的張嘯林沒腦子,抗戰時期做了叛徒,最後被自己的保鏢刺殺,勢力也早就渙散了。這三人中,隻有杜月笙杜先生是真正受人尊敬,最後在香港病逝。也是共和國城裏後唯一沒有惡懲的大亨。甚至如今餘留下來的青洪,都是杜先生身邊的人,而你爺爺當年便是跟在杜月笙大掌櫃身邊跑堂的。”
夏雲柏僅僅用了幾句簡單的話語,就把當時勢力分割簡單的描繪下來。
“我沒有幸見過杜月笙先生,你爺爺曾經說杜先生是一個能人。他在生意場上,機靈詭詐卻又善解人意、附庸風雅,廣結名流,是當時名震全國的大腕。你爺爺也說過杜先生雖然是青洪這樣一個黑幫大掌櫃,但他也是一個好人,杜先生在民族危難之時挺身而出,主持過抗戰時期紅十字總會的工作,救助了抗曰受傷數萬人;他甚至還依靠自己的能量組織了一個萬人武裝部隊,親自投身抗戰,然而最後堪堪隻能和另外兩位‘小人’齊名,隻是因為選錯了主子。他沒有在共和國成立的時候與那位一起回到台灣,而是退居香港,再不過問世事。”
夏雲柏歎息道,認真的望向夏如軒,“他是你爺爺這一生唯一的偶像,所以一直到老他都記得杜先生行走江湖的裝扮,並始終那樣要求自己,杜先生一改傳統青洪那粗狂的打扮,反而四季身著長衫正裝,打扮斯文,溫文爾雅。”夏雲柏頓了頓,“杜月笙先生居家遷往香港的時候,青洪殘餘的勢力還很龐大,在那個時代,青洪這個名字是一種現象,就好比東海碼頭的長工短工尋找一個依托之所,青洪人遍布大江南北。所以即便共和國成立之後,對洪塔尖的幾位大腕進行強力打壓,但也沒有全盤清洗。正是這樣,才有你爺爺帶著夏氏東山再起的機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