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心事

閔舅舅家的表哥要成親了,閔大舅一家最近顧不得浴堂的生意。楊雁回便也跟著忙起來了,每天要去浴堂照看生意。

說起來,這大康國姑舅聯姻的人家可不少。閔氏和娘家兄嫂關係又極融洽的,兩家人卻沒生出過聯姻的意思。閔舅舅有幾個多年相交的好友,因常年走動,孩子們也相熟,是以,大表哥和大表姐都與父親好友家的孩子訂了親。閔家大表哥婚期不久,就是大表姐的婚期了。

閔舅媽自家孩子婚事都有著落後,便很熱心的要幫助兩個外甥解決婚事。慌得楊鴻、楊鶴推脫不迭。閔舅媽倒也認得幾個跟楊家門當戶對的姑娘,想撮合一下,怎奈她的兩個外甥都沒心思談婚論嫁,閔氏也另有主意,隻好暫且擱置一旁不提,專心操辦自家孩子的婚事去了。

至於退親的事,閔氏一直沒機會提起。她倒是又受邀和穆太太見過一次,但穆家那邊再沒提過讓穆振朝去遼東前成親的事。楊鴻近來的課業又變得緊張起來,轉眼一個月過去,退親的事好似擱置了一般。

這日,浴堂裏來了個女客,看穿衣打扮,像是個富戶家的老太太,不知為何,身邊沒跟著丫頭仆婦,而且不去花浴堂,反倒來了普普通通的女浴堂。

那老太太不急著進去,看到楊雁回坐在櫃台後頭,反倒殷勤的上前拉著她手道:“這是誰家的閨女,長得真是俊呀。”

村裏的老太太多有熱絡的過了頭的,但如這般初次見麵就拉上手的,楊雁回還是頭一次見。

一旁早有女工拉過那老太太道:“你老是第一次來洗澡麽?咱們這裏有新建的幾間單間,有公用的浴室,你老是洗哪個呢?大浴室一個錢一次,單間五個錢一次。”

那老太太道:“我是來泡溫泉的,都說這花浴堂建得好看,我瞧著也不甚好看。”

那女工道:“你老來錯地方了,這裏是女浴堂,不是花浴堂,花浴堂還在前頭呢,不如我送了你老過去罷。”

女工扶著老太太去了,楊雁回這才躲在一旁,悄悄展開老太太塞給她的紙條———申時清溪茶舍盼相會朝。

原來是穆振朝的人。

想來穆振朝是想臨行前再見她一次。上一次,他們輕輕巧巧就在清溪茶舍私會,隻怕穆振朝便以為,私會是一件極為容易的事吧。他哪裏知道,她為了此事被罰跪了半個時辰。

可穆振朝既再次約見,楊雁回雖知如此行事危險,仍然打定主意要再見他一見。

楊雁回尋了個借口說要回家去,便將浴堂丟給一個年長的女工暫時照看。她自己出了浴堂,卻不回家去。浴堂這一帶,也是個熱鬧的所在,有不少人在此牽著頭口,或者落著轎子攬生意。楊雁回心知騎頭驢子上路,隻怕要讓人半路上看見,便雇了頂轎子往京城去了。

申時一刻,她便到了清溪茶舍前。

穆振朝早已在二樓一間雅閣等著她。雕花朱窗大開,他臨窗而坐,見到楊雁回獨自一人從一頂平頭小轎裏下來,不由心中訝異。她竟敢一個人雇了頂轎子便來了?竟沒有媳婦子和丫頭陪著了。

穆振朝匆匆起身,下樓迎了楊雁回進來。

茶舍這個時辰,依舊隻有上回那個小夥計在。

楊雁回上前,向穆振朝道了個萬福,態度生疏而客氣。

穆振朝連忙還禮後,引著她上樓去了。

依舊是原來的房間。風爐上燒著水,茶桌茶具光潔如新。

待坐定後,穆振朝才問道:“楊姑娘怎麽一個人來了?”

楊雁回微微一笑,依舊是生疏客氣的樣子,與之前的調皮、頑劣、活潑之狀,判若兩人。她問道:“穆公子平日喜歡看戲吧?”

穆振朝不妨她忽然有此一問,便笑道:“還好,但也不是很迷。”

楊雁回道:“穆公子是《西廂記》看多了吧?”

穆振朝一怔:“確實看過幾回。”

楊雁回話中有譏誚之意,目中卻是一片清明平靜:“所以穆公子就以為,隨便哪個小姐身邊的丫鬟、媳婦子,都可以做紅娘不成?”

穆振朝道:“所以你是瞞過了所有人,自己悄悄來了?”心中頗為感動,嘴上卻故意道,“楊姑娘,你籠絡下人的手段也忒差了。我的乳母事事都順著我的意思,我求她老人家幫我送個信,她便送了。”

此時,風爐上的水滾了起來。穆振朝正要去提水,楊雁回卻道:“我來。”

說起來,她原本泡茶的手藝比穆振朝還要高明一些,隻是許久沒泡過了,隻怕要生疏了。

穆振朝便也依了她。

楊雁回泡好了茶,一杯給了穆振朝,又一杯端到自己麵前。

穆振朝笑道:“我也吃一回楊姑娘親手泡的茶。”

楊雁回道:“穆公子約我來此,隻為吃茶麽?”

穆振朝飲茶方罷,還未來得及讚一聲,便聽到楊雁回如此問他。他道:“我不日將去遼東,想來令堂已告知你了。臨去前,我總該親口同你道別吧?”

楊雁回問道:“隻是如此麽?”

穆振朝道:“一月前,令堂駕臨寒舍,家母出言多有不遜,還望楊姑娘海涵。”

楊雁回隻是略略把頭一點,並未言語。

穆振朝道:“我早已想向姑娘和令堂致歉,怎奈家中事務繁瑣,遍尋不到機會。”

楊雁回依舊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穆振朝又道:“楊姑娘是否還在生氣?我後來聽令堂話裏的意思……”閔氏後來又和他的母親見過麵。隻是閔氏的態度越發生硬了,言語中隱隱透著退親的意思,隻是怕兩家麵上不好看,一時還沒說破。但那態度,已將母親氣了個半死。人後直罵,怪不得他們楊家能蓋出個花浴堂來,說死了的親事,也是說反口就反口得麽?成什麽體統。

他覺得這事實在是娘沒道理。人家好好的女孩兒,為何要早早嫁來穆家守幾年活寡,留在家裏做閨女多自在。於是死勸活勸,將母親這念頭給勸下去了。

穆家不再提讓兩個孩子成親的事,楊家也不好再有下一步動作。

不待他說完,楊雁回忽然打斷他道:“穆公子,咱們兩家的親事談到這個地步,已經很沒意思了。”

穆振朝很是不明所以,道:“楊姑娘這是何意?”

楊雁回道:“至少我娘和你娘已經先鬧翻了,以後結親了又有什麽意思呢?還是說,反正日後我是要在你穆家生活的。你娘對楊家的看法,對我的看法,都不重要。因為不會傷害到你!”

穆振朝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合著楊雁回還是氣得要退親。他忙道:“我娘那個人,我最清楚,她並不是苛待兒媳的人。楊姑娘,事到如今,你還是一心想退親麽?”

楊雁回狠了狠心,這才道:“穆公子,實不相瞞,我平日十分喜愛讀《西廂記》,看戲也喜歡看《西廂記》。隻是,我不是崔鶯鶯,你也不是張君瑞。就算我是崔鶯鶯,你也不是我的張君瑞。”已經逼到這一步了,隻能實話實說了。不等這小子去遼東前退親,難道還要等他日後高升了回來娶她時才退親麽?那就更不好辦了。

穆振朝麵色大變:“楊姑娘,你可知這話若傳了出去,會是什麽後果,你又是怎樣的下場?”

楊雁回決然道:“什麽下場我都認了。”

穆振朝怒道:“既是如此,你們楊家當初為何應下這門親事?”

楊雁回這才和軟下來,道:“我家裏人不知道我已經心有所屬。”

穆振朝冷笑:“你是來讓我成全你的麽?你心有所屬,你就讓你家裏退親好了,為什麽巴巴的來告訴我?是不是你爹娘不肯退親,你就來求我做個世人眼裏始亂終棄之徒。才要去遼東,就要跟你退親!”

楊雁回不由低了頭,輕聲道:“穆公子……你……我求你了……我們家惹不起你爹娘……”

“所以你是來求我去惹我爹娘不開心的麽?是我看錯你了!”

穆振朝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楊雁回呆坐半晌,忽然低泣起來。她知道,穆振朝絕不會將她說的話傳出去的。雖接觸不多,她也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這件事,他隻會吃了這個啞巴虧。她在欺負一個好人罷了,她吃定了他不屑於敗壞女子聲譽。在這件事裏,她隻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

淚眼朦朧中,卻看到他怒極而去時,從廣袖中落下的一個錦袋,那袋子看起來著實不小。楊雁回緩緩起身,撿起錦袋來,卻透過一角縫隙,看到裏頭是一本書。她打開錦袋,抽出書來,卻是一本《金、瓶、梅詞話》的手抄本。這部有人讚為“雲霞滿紙”,有人斥之“**不堪”的奇書,終於到她手裏了。

原來穆振朝還想著將這書拿給她。

楊雁回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給抽幹了似的,跌倒在地,放聲哭起來。

雅閣的門忽然被推開,穆振朝去而複返。

楊雁回隻得胡亂擦了一把眼淚。

穆振朝從她手裏抽出那書來,道:“這書不適合閨中女兒讀。”

楊雁回心知他是又反悔了,不肯再將這部隻有手抄本傳世的書給她看了。隻聽穆振朝又道:“原本這書缺了兩回,我前幾日才找全了,因為是別人的,我隻好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將那兩回又謄抄了一遍。這麽一本書,你也不配讀。”

楊雁回目中又是落淚不止。

穆振朝本來要走,終是忍不住又嘲諷道:“都說人善被人欺,楊姑娘如今是欺我定不會將你的醜事宣揚出去麽?”

楊雁回抬眸看他:“什麽是醜事?如果我與人有私情是醜事,那穆公子兩次與我私會又算是什麽事?”

“我與你本就有婚約。”

“可未婚男女私會,本就不合禮法。”

穆振朝竟被她噎得沒了話說。

楊雁回慘笑道:“我心裏有人,我不敢跟人說。我不想和你定親,可我自己的婚事我做不得主。如果我可以做主,你我二人根本不會定親。禮法兩個字壓下來,要壓死人。穆公子,是我錯了,可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對不住你。”

“滿口瘋話!”

楊雁回依舊笑得淒涼:“是嗎?這是瘋話嗎?元人愛看《倩女離魂》、《西廂記》,今人追捧《牡丹亭》,三言裏的故事那麽多,偏人人都在傳閱《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竟也得人人稱頌。我若說的是瘋話,那這世上的瘋子也未免太多了……我和他,我們男未婚女未嫁,互生情意有什麽錯?錯的是規矩,是禮法!”

穆振朝聽得震驚不已,啞口無言。

楊雁回抬眸看他,道:“穆公子若覺得禮法一點問題也無,便不會出現在這裏,更不會帶了這書來。”

穆振朝矮下身子,與楊雁回平視,問道:“你心裏的人,到底是誰?”能入你眼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楊雁回道:“穆公子見諒,我不能說。”

“他在哪裏?你們既是互生情義,他為何不來娶你?你為了不嫁給別人,殫精竭慮,手段百出。那個男人在哪裏?”

楊雁回隻得騙他道:“他有些很重要的事要辦,年前已去了西川,要兩年後才回來。”

“如果他始亂終棄呢?如果他不回來呢?”

“他一定會回來。”就算他不回來,她也總該等過了再說。不等哪裏知道最後的結果。她不想再稀裏糊塗的過一生,一輩子都在跟名教跟世俗跟規矩妥協。總要拚一次試試看!輸了,也好過渾渾噩噩活一場。

楊雁回忽又緊緊抓著穆振朝的衣袖:“穆公子,你也是性情中人,你成全我……”若有機會,我定當報答。

隻是還不待他說完,穆振朝氣得摔下手中的書,複又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