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小丫鬟見簡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趕緊端著一個純金的小盂過來,先拿玉瓷茶盅給老夫人漱了口,又用小盂接著,讓老夫人吐了出來。
簡飛揚見娘問起帖子,忙解釋道:“隻是家宴,並沒有發帖子。”
簡老夫人拿帕子在嘴角抿了兩下,溫和地拒絕道:“這不太好吧?沒有帖子,我們怎麽好意思上門?”
簡飛揚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是盯著小丫鬟捧著的純金小盂,越看越眼熟,忍不住問道:“這個小盂是哪裏來的?”
簡老夫人瞥了一眼丫鬟端著的小盂,笑道:“這你可把我問住了。家裏這麽多東西,我怎麽記得都是哪裏來的?——不過是一個漱口的痰盂,不用大驚小怪了吧?”又吩咐那小丫鬟道:“端下去吧。杵在那裏做什麽?”
小丫鬟端了純金小盂就要走,簡飛揚突然想起一事,沉著臉站起身道:“站住”說著,走到那小丫鬟身邊,接過那金痰盂,翻過底部看了看,果然在底部看見刻著“和合”二字。
“娘,這個金盂,好象是我給賀大姑娘準備的聘禮?”簡飛揚皺了眉頭問道。他記得很清楚,這一套臥房裏的玩意,一共有五件,有個討喜的名頭,叫作“和合五福”,包括純銀的臉盆、腳盆,純金累絲的茶托、花托,還有這個純金的痰盂,是專門在京城裏最大的金鋪福滿樓裏定做的,每個物件下方都刻了“和合”二字,以示夫妻和順,白頭偕老的意思。
簡老夫人笑著看了一眼小丫鬟手裏的純金小盂,淡淡地道:“哦?這我可不曉得。——是你妹妹看見覺得好,找出來給我用的。”
簡飛揚的妹妹簡飛怡坐在簡老夫人身旁,一手撐著頭,一手拿著玉瓷調羹在麵前的青玉碗裏慢慢地攪著,眼神飄忽。
聽見娘和大哥問起那純金小盂,簡飛怡漫不經心地道:“是我在庫房裏尋的。看見這一套五件的臥房物事精巧可愛,就同娘分著用了。”又放下手裏的調羹,掩袖笑了一聲,對簡飛揚俏皮地道:“大哥,你不會為了這點子小事,就對我和娘甩臉子吧?”
簡老夫人慈愛地看了簡飛怡一眼,嗔怪道:“調皮若是拿了你哥要娶嫂子的聘禮,你也當給你哥打個招呼才是?——不問自取算什麽事兒?”又回頭笑著給簡飛揚陪不是,道:“別跟你妹子計較。都是我不好,把她寵壞了。”
簡飛揚尚未說話,簡飛怡已經沉下臉,把頭紮到簡老夫人懷裏,聲音都有些哽咽起來,道:“當年在鄉下,吃穿都沒有。如今用點子好物事,還要看人的臉色。——這嫂子還沒進門呢,就開始看我們娘兒倆不順眼了。等嫂子進了門,哪裏還有我們的活路?”
簡家犯事的時候,簡飛怡還在繈褓之中,才一歲多。簡老夫人和兩個哥哥都憐她大家嫡女,卻在鄉間困苦中長大,對她格外嬌寵些。平日裏她有些什麽出格的舉動,都不忍心說她。
坐在簡老夫人右手邊的老2簡飛振這時方覺得妹妹不管不行了。——明明是大哥娶嫂子的聘禮,她一個姑娘家,用這些刻著“和合”二字的東西也不嫌害臊。還有,娘是寡婦,也是不能用的……
“妹妹,這事是你不在理。你該給大哥賠不是才對。”一直默不做聲的簡飛振開口勸道。
簡飛怡在簡老夫人懷裏偷偷抬起頭來,盯著大哥簡飛揚的一舉一動。
簡飛揚比簡飛怡大整整十歲,他十五歲離家從軍的時候,簡飛怡才五歲,對這個大哥並沒有多少印象。等簡飛揚功成名就歸來,她才注意到這個大哥,跟旁人都不一樣。
簡飛揚坐在那裏,默然了半晌,道:“你們若是想要這套東西,明日我讓人去福滿樓給你們各訂一套。隻是你們現在用得,是為大婚備的喜物,放在你們屋裏,不合適。”又叫了屋裏伺候的另一個丫鬟柔佳過來,道:“去大小姐和老夫人屋裏,把那套和合五福的器物給我取回來。”
柔佳不敢動身,看著簡老夫人,一動不動。
簡飛揚眉頭微皺,抬高了聲音道:“還不快去?”又掃了屋裏所有人一眼,才麵向簡老夫人道:“這事妹妹有錯,我也有錯。——大婚的聘禮,就該拿到外院庫房收起來。放在內院庫房,是我的疏忽。”還有一個多月才是送聘禮的好日子,簡飛揚現在覺著,似乎應該早些送過去算了,免得夜長夢多。
簡老夫人微微變了臉色,沉默了一會兒,含笑道:“你沒錯,是我們錯了。”說著,看向懷裏的簡飛怡道:“還不與你大哥賠不是?”
簡飛怡看著大哥居然為了外人變臉,不知怎地,心裏十分咯應,偏了腦袋,梗著脖子道:“我有什麽錯?難不成嫂子還沒進門,就是人上人?我們給人家提鞋都不配?”又賴到簡老夫人懷裏,眼裏的淚如掉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淌,“大哥從軍在外,哪裏知道我們娘兒仨在鄉下,過得什麽日子?”
簡飛揚有些黯然,知道那一段貧苦困窘,寄人籬下的日子,讓娘和妹妹刻骨銘心,有些驚弓之鳥的樣子。可是,這些事情,關寧馨什麽事?
簡飛揚正色對把頭埋在簡老夫人懷裏的簡飛怡道:“不管我們以前過得什麽日子,都與你嫂子無關,更不是她的錯。我不知你為何要故意同你沒過門的嫂子過不去,不過隻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人故意刁難她。——我娶她回來,不是給你們做出氣筒的。”
簡老夫人和簡飛怡吃了一驚:她們都知道簡飛揚對家人向來關懷備至,為了家裏人,連命都可以不要,從來沒有這樣胳膊肘往外拐過。正愣神間,簡飛揚的大丫鬟柔佳早已悄悄地離開飯廳,從老夫人和大小姐的屋子,將那和合五福的五個器物取了過來。
簡飛揚拿起那五個器物一一看了下去,便當著屋裏眾人的麵,將那五個器物分左右手拿了,手裏暗勁頓生,將那五個器物絞成兩塊銀餅子和金餅子。
“這些東西,是喜物。娘不能用,妹妹是未嫁姑娘,更不能用。娘既然沒有教導妹妹,我這個做大哥的,今日就代替娘教你一次。”簡飛揚將兩個銀餅和金餅又雙手一團,捏成更小的一塊,放進了袖袋裏。
簡飛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忍不住站起身指著簡飛揚道:“還說你不是護著你媳婦?——還沒進門呢,就打我們的臉,給她立威是不是?”又冷笑道:“放心,以後大家都會捧著她,供著她,就連娘都讓著她,你可滿意了?”
簡飛揚背著手站在屋裏的背光處,臉上的神情隱在陰影裏,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聽他平靜地道:“你也說了,她還沒有進門。——你連見都沒有見過她,為何要對她這般敵視?”
簡飛怡被簡飛揚的話堵了一下,想要發作,又說不出口,隻好狠狠地剁剁腳,一個人跑了出去。
簡飛怡的丫鬟婆子趕緊跟了上去。
老2簡飛振也站起身,對簡老夫人皺眉道:“娘,您太慣著妹妹了。看她現在像什麽樣子?一點規矩都不懂。——娘和大哥都在這裏,她就敢跟大哥甩臉子。大哥是厚道人,不跟她計較,可是以後要是嫁了人,這般脾性,誰又能護著她?”
簡老夫人聽著老2也這樣說,有些心虛,忍不住道:“你妹妹還沒有嫁人呢,你這做哥哥的,哪有這樣說自己妹子的?”又惦記著簡飛怡飯都沒有吃完就跑了出去,簡老夫人也起身出了大廳。
飯廳裏坐著的另外兩個姑娘也趕緊站起來,對簡飛揚和簡飛振福了一福,跟著簡老夫人出去了。這兩位姑娘,一個便是簡老夫人的內侄女盧珍嫻。另一個便是簡飛揚在軍中的救命恩人的獨生女兒鄭娥,拜了簡飛揚做義兄,收養在簡家裏。兩人都是十八歲,因為都是寄人籬下,同病相憐,平日裏十分要好。簡家這十幾年,遭逢大變,連老大簡飛揚都還未成婚,幾個小的,也都耽誤了。
看見屋裏的女眷都出去了,簡飛振過來拍了拍兄長的肩膀,歎氣道:“大哥,你別多心。這麽些年,娘和妹妹也不容易……”
簡飛揚笑了一下,拍拍弟弟的手,道:“我沒事。好在你還是懂事的。”
簡飛振苦笑一下,對這個有些直來直去的大哥小聲勸道:“哥,我知道你對嫂子好,可是你要知道,你在娘和妹妹麵前越是護著她,她將來就更難討她們的好。何苦來哉?——你這哪裏是幫她,你這是在把她架在火上烤呢……”
簡飛揚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了簡飛振一眼。
簡飛振被簡飛揚的目光看得毛毛地,縮回了拍在簡飛揚肩膀上的手,結結巴巴地道:“大哥……我……小弟……就是這麽一說……別往心裏去……”
簡飛揚嘴角微翹,道:“說得好。不過我是一家之主,當然要先表明我的態度,讓她們知道我的底線才是。若是一開始姑息縱容,等以後鬧出了事,再來指責她們的不是,卻是不教而誅。——那就是我的錯了。”
簡飛振見大哥並沒有生氣,鬆了一口氣,坐下來,伸了筷子去吃菜,又對簡飛揚道:“大哥,坐,坐。她們走了,正好讓我們好好吃一頓。——這些女人,心眼比針尖還小,動輒就要生事……”一邊說,一邊夾了幾筷子口蘑燴小雞,放到簡飛揚麵前的盤子裏。
簡飛揚夾了菜,慢慢地吃起來,隻覺得滿嘴苦澀。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