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斜躺在暖閣炕上的賀寧馨立刻坐直了,欣喜地對扶柳問道:“許嬤嬤在哪裏呢?什麽時候會到這邊來?”
扶柳也挺想許嬤嬤的。她從在賀家的時候,許嬤嬤就是她們這些小丫鬟的管事嬤嬤,處事公道,為人就算嚴苛一些,可是你隻要不作奸犯科,許嬤嬤對人還是挺和藹的。
“夫人您別急。奴婢是在外院給東興大管事交待夫人的吩咐的時候,聽外麵回話的小子說的。說許嬤嬤帶了兩個貴客回來,正在大門外頭的車裏麵,讓東興大管事親自出去迎接呢。”扶柳笑著道,又說:“還讓東興大管事給夫人傳個話,讓夫人收拾齊整了,也去平章院見客去。”
賀寧馨忙起身走到屋裏頭,對著鏡子照了照,道:“這身衣裳還能見客吧?”
扶柳和扶風相視一笑,道:”別說見這幾個老家的人,就算是去進宮覲見娘娘都夠了。”
賀寧馨立時臉色一沉,回頭輕斥道:“誰教你們拿宮裏的娘娘說嘴地?!”眼神淩厲地往扶風和扶柳那邊看過去。
兩個丫鬟從來沒有見過賀寧馨這樣有威壓的目光,雙腿不由自主地彎了下來,跪在賀寧馨麵前,忙不迭地磕頭道:“夫人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賀寧馨盯著兩個丫鬟看了一會兒,見她們渾身都哆嗦起來,不像是假裝的,便點點頭,將聲音放柔和了些,對她們道:“起來吧。——這一次就算了,若有下一次,絕不輕饒……”聲音雖然柔和,說得話卻更加淩厲。
兩個丫鬟不敢不起來,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不明白夫人怎麽突然就勃然大怒起來。
賀寧馨瞥了她們一眼,見扶柳臉上有些不服氣的樣子,沉吟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們不知道,皇室的尊嚴,是任何時候都不能讓人輕侮褻慢的……”一般的平頭百姓,可能還可以口無遮攔。可是他們這些為官作宰的,卻是萬萬不可放縱自己的口角。
扶柳咬了咬下唇,低聲回道:“謝夫人教誨。不過,奴婢也就是私下裏說說,又不會讓別人知道……”
扶風雖然沒有說話,可是神色間卻是深以為然的樣子。
聽了扶柳不甘心的話,賀寧馨垂眸望著牆腳那一隻半人高雨過天青色翠玉套瓶,和裏麵插著的嬌黃色的迎春花,緩緩地吐出一句:“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你們明白嗎?”
兩個丫鬟麵麵相覷,又一起搖了搖頭。
賀寧馨歎了一口氣,道:“這是聖人之言,是說,不能因為壞事是小事情,做了也無所謂。也不能因為好事是小事情,不做也無所謂。聖人品行,便是要在人前人後一個樣兒,都要持之以恒。不能覺得別人看不見,聽不見,就能在背後說人閑話。——而宮裏的娘娘,已經是貴人之屬,不容輕慢。你們是我們鎮國公府的下人,是我一品鎮國公夫人的貼身侍婢,你們的一言一行,都會被人看在眼裏。你們以為沒人看見的時候,也許正有人盯著你們,要尋出你們的錯處……”
扶風和扶柳嚇白了臉,忙不迭地問道:“夫人,不會吧?誰會這樣無聊啊?”
賀寧馨苦笑。無聊,這怎麽是無聊?她們不知道,朝堂之爭陷入僵局的時候,往往都是從內院的女人們那裏另辟蹊徑的嗎?多少在朝堂上不可一世的朝官,一個“私德有虧”就被對手舉重若輕地參下來了。
在自己還是裴舒凡的時候,也曾經幫老寧遠侯尋到他的一個死敵的錯處,將那死敵兵不血刃地拉下了馬。那一次,她尋到的由頭,不過是那個人的寵妾在內院跟他的正妻爭風,為了顯示自己比正妻得寵,時時將龐太後放在嘴邊,言裏言外,暗指龐太後能以貴妃之位登上太後的寶座,那正妻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遲早也是下堂的命。
那正妻不忿,雖然沒有四處訴苦,可是故意縱著她身邊的丫鬟四處說那寵妾的不是,最後傳到裴舒凡耳朵裏,立刻被她抓住機會,讓老寧遠侯參了一本,指責那死敵對頭縱容賤妾“攀汙太後”,是對上輕慢,心懷不軌,有琵琶別抱的意思。
那時候,還是嘉祥帝在位,龐太後亂政的時候。眾所周知,龐太後登上太後寶座之前,並沒有做過皇後,她本人對此深以為憾,對此事更是十分忌諱,不許宮人提她的往事,還在宗室族牒上,將自己改為“元後”,企圖將以前的皇後一筆勾銷。
老寧遠侯的這一本,果然讓龐太後勃然大怒,不顧那人乃是自己這一派的得力大臣,悍然將他鋃鐺下獄,家產充公,女眷流放,寵妾沒入教坊司為官妓。
裴舒凡當年的這一計,不僅給老寧遠侯除去他在朝中最大的對頭,而且徹底寒了本來站在嘉祥帝、龐太後那一邊的大臣的心,讓裴家和寧遠侯府聯手為遠在西南的廢太子重回大位的布局,奠定了最初的根基。
風起於青萍之末。若是有心,雞蛋裏麵都能挑出骨頭來,更何況這些下人眾多,管束不嚴的世家府邸?!
賀寧馨想到這裏,又想到他們鎮國公府雖然不是寧遠侯府,有皇後娘娘和三個皇子那樣大的招牌,可是如今也有個表姑娘入了宮,就無法置身事外。
“總之你們記住了,就算是私下裏說閑話,說誰都可以,就是不能說宮裏的人。無論是聖上、娘娘,還是宮裏的內侍、姑姑和宮女姐姐們。——記住了嗎?”賀寧馨沒有對她們多加解釋,隻是強硬得命令了下來。
兩個丫鬟也知道宮裏的人都是貴人,不是她們這些奴婢可以掛在嘴邊上的。隻是如今連私下裏打打趣都不行了,便趕緊斂目正色道:“夫人放心,奴婢再不敢了。”
賀寧馨點點頭,神色放鬆了許多,聲音也徹底放軟了下來,道:“嗯,我自然是信你們的。這些事情,不僅你們要記得不能亂說,就是以後在府裏聽見有別的下人亂說,也要趕緊製止,知道嗎?”
扶風和扶柳忙應了,再不敢輕嘴薄舌,變得愈加謹慎起來。
賀寧馨滿意地笑了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去平章院吧。”說著,讓扶風給她披上大氅,戴了觀音兜,扶了小丫鬟的肩膀,一徑出去了。
平章院以前是鎮國公府的正院,本來是國公爺和國公夫人住的地兒。後來因為簡老夫人不肯主動搬走,賀寧馨便將此院改作待貴客用的儀禮廳,年節時候的祭祖拜宗,也是在此地進行。
賀寧馨走在去平章院的抄手遊廊裏,尋思起許嬤嬤這一趟差事,應該是辦得比她預想得要好。
許嬤嬤奉了賀寧馨的指派,去了簡家的祖籍東南萬州。除了簡家在東南道享有盛名以外,盧家和裴家也都是東南道數得上名號的大家子。
萬州簡,越州裴,還有範陽盧,便是東南道在隆慶朝最享盛名的三大家族。不過在如今的宏宣朝,就隻有萬州簡和越州裴,範陽盧已經被徹底抹去了……
許嬤嬤此去,一是去查探簡家被貶回祖籍的那些年,簡老夫人都做了些什麽事,幫過什麽人,又跟什麽人結過怨;二是從簡家的祖籍請幾個年高有德的老一輩人過來見見麵。雖說這些人隻是簡家的旁係偏支,但是輩份高,年紀大,當年也是見過世麵的,興許知道什麽事也說不定。這三嗎,便是去範陽盧的地界兒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幸存的盧家長輩。
盧家的嫡係當年被龐太後以各種手段打壓,家產被充公,在朝為官的都被削職為民,趕回範陽。而盧老太爺是盧家當時的家主,便是簡老夫人的親爹,被龐太後一道懿旨,判了流放西南邊陲蠻荒之地。盧老太爺和盧太夫人當年也是快五十的人,老兩口遣散了家業,自己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跟著押解他們的人上路了,從此就杳無音訊。
被除了功名的盧家嫡係沒了依靠,隻好守著範陽耕種最後剩下的幾畝祭田度日。後來就這剩下的最後一批盧家人,也沒討到好。那時候簡家也被貶回了東南萬州,盧家莊上的人徹底沒了指望和依靠。有一晚,莊子上進了馬賊,將全莊子的人擄得擄,殺得殺,隻有盧珍嫻和她爹娘當時因為正在盧珍嫻的外祖家作客,躲過了一劫。
盧家莊隨後更是被馬賊一把火燒得精光,夷為平地。
盧珍嫻的爹是盧家老太爺的嫡親弟弟。這個消息傳開之後,範陽的人都說是龐太後使得壞,要滅了盧家莊,那馬賊一定是官兵假扮的,唬得盧珍嫻的外祖家不肯再收留他們,給了他們幾兩銀子,讓他們去別處投親去。
盧珍嫻的爹娘無法,不敢回被燒毀的盧家莊,擔心有人在那裏“守株待兔”,便隱姓埋名,連夜起程,去了萬州府,去投靠已經被貶回祖籍的簡家一家人。
簡老夫人見到自己的叔叔、嬸嬸,當然是萬分欣喜,熱情地留了他們住下。可惜這兩個人沒有大福,雖然逃過了盧家莊的劫殺,卻很快在東南萬州的簡家莊上染了惡疾,沒過幾天,也就下世了。
傳承數百年的盧家,如今隻剩下盧珍嫻和簡老夫人兩個女人。
這些事情,賀寧馨有些是從簡飛揚那裏聽來的,有些是從盧珍嫻那裏聽來的。而所有的消息,都是隻到三四年前,簡家起複上京之時。那時候,簡飛揚早就離開了萬州許多年。他對西南壽昌府,怕是比對東南萬州還要熟悉些。而盧珍嫻隻是寄居在簡家的孤女,當然更沒有人力物力,去繼續關注東南萬州的情形。
賀寧馨嫁到鎮國公府後,很快就發現了簡老夫人的詭異之處,卻苦無實證,無法真正揭穿她。——賀寧馨知道,如這些脾性、手藝,還有外在的氣質、修養、儀態,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想靠這些揭穿簡老夫人的真麵目,無異於是癡人說夢。搞不好,就要被簡老夫人反咬一口。這種反咬,可不是一般的口舌之爭,而是可以讓簡老夫人用“孝”字做大旗,讓她直接下堂的。
以賀寧馨一向謀定而後動的脾性,當然首先就想到去祖籍尋找切切實實的人證和物證。——如果簡老夫人真的有問題,以如今的情形來看,各方人士都死得死,散得散,其難度實不飭於扳倒龐太後。
賀寧馨本來都做好了許嬤嬤會無功而返的準備,所以聽說許嬤嬤居然帶了“貴客”回來,賀寧馨就覺得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走路的步子都輕鬆了許多。
來到平章院正屋,賀寧馨站在正屋門口,並沒有進去的意思。
扶風和扶柳剛剛才見識了賀寧馨的厲害,一時還有些不能適應,有些沉默地垂手侍立在她身後,沒有像以前一樣去勸她進去,又或是尋人去外院看一看。
賀寧馨端立在台階上等了一會兒,見還沒有人從二門裏過來通傳,微微有些奇怪,輕輕地“咦”了一聲。
扶風和扶柳對視一眼,這才敢說話。
扶風上前一步,對賀寧馨輕聲問道:“夫人,可要奴婢出去看看,外麵到底是怎麽回事?”
賀寧馨剛要點頭,平章院的大門處奔進來一個人影。
大家定睛一看,正是外院的大管事東興,像是一路小跑過來的,很著急的樣子。
“原來夫人在這裏!——小的剛剛讓人去致遠閣傳話,回來的人說夫人不在致遠閣,直接去平章院了。所以小的就親自過來了。”東興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有些氣喘籲籲地道。
賀寧馨心生不悅,臉上卻未露出分毫,緩緩地問道:“怎麽人還沒有進來?”簡家的宗族裏,簡飛揚是族長,嫡係人馬都在這鎮國公府裏。祖籍的那些人不過是旁支遠族,就算是年紀大一些,輩份高一些,也不至於讓自己這個一品誥命國公夫人出大門迎接吧?!
從剛才扶柳報信,到現在賀寧馨來到平章院,總共也有半個時辰了。鎮國公府雖然大,可是坐了轎子,從外門到二門上,也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這是知道她對他們有所求?所以故意擺架子?
東興聽出來夫人生氣了,忙回道:“許嬤嬤帶了兩位貴客過來。一個是咱們家出了五服的二叔公,還有一個,”說著抬頭瞥了賀寧馨一眼。
賀寧馨臉色平靜地看著他。
東興一咬牙,道:“還有一個,是老夫人的娘親,盧太夫人。”
先謝謝大家的粉紅票,回去再一一答謝。
另外文裏怎麽在京城做大官的人,不敢非議龐太後,但是遠在別處的平頭百姓卻敢呢?——這不是bug,是咱們國家曆史上的正常現象。想想袁崇煥,他被處死的時候,大明朝也就是京城裏麵的人恨他入骨,外地的人都為他喊冤,都罵崇禎昏庸……還有很多別的例子,這裏就不一一列舉。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不希望有人說俺自相矛盾……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