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亡羊補牢 中

夏夫人帶著兩個孩子同沈氏一起回了裴家。晚間洗漱過後,將要歇息的時候,夏夫人悄悄跟裴立省說了賀寧馨的提議。

隨著夏夫人的講述,裴立省起初還漫不經心,其後卻是越聽麵色越凝重,沉心思索起來。

此計關係到寧遠侯府、皇後娘娘、三位皇子、還有裴家和聖上,其間關係錯綜複雜,裏麵蘊含的深意,裴老爺越想越心驚。就是不知這鎮國公夫人真的是如此深謀遠慮,還是偶爾為之,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是也。

夏夫人不知裴立省在想些什麽,自己靠在架子床的後靠背上,又回頭整了整淡藍色繡著一支迎風獨立的蘭草的大迎枕,對裴立省道:“寧馨的這個主意,雖然轄製了舒芬,可是卻幫了那些妾室。——老爺覺得我說得可對?”夏夫人對賀寧馨已經不知不覺親近起來,言語裏不再稱她是“鎮國公夫人”,而是叫了她的閨名。

夏夫人的意思是,如果楚謙益無論出了何事,都會由裴舒芬來承擔責任,那些妾室還不都聯合起來,一石二鳥,既除了嫡長子,又除了填房夫人?

裴立省正想著自己的事兒,聞言看了夏夫人一眼,笑道:“我們大齊朝對承爵有鐵律,非嫡子不能承爵。就算嫡係死絕了,庶子也要記到嫡母名下,才能襲爵。再說,皇後娘娘的娘家,立誰都不會立庶子做世子。除非有妾室扶正,庶子變做嫡子,又或是庶子被寄在正室名下,充作嫡子才行。”

再說就算裴舒芬被聖上休離了,又不是楚華謹死了,難道寧遠侯府不會再娶一個繼室回來?哪裏輪到妾室出來摘桃子?——這些事別人想不到,寧遠侯府的妾室可都是心知肚明的。

夏夫人有些不忿自己的想法被裴立省駁了回來,偏著頭想了想,扳著指頭給裴立省數起來,“頭一個蘭姨娘和桂姨娘,兩人是賤籍出身,不是良妾,不得扶正,所以她們倆,早就不做指望了。如今兩個人一個想兒子考科舉,一個想兒子考武舉,都打算自謀出路呢。最多背靠皇後娘娘,多些路子和人脈而已。——比那些白手起家的寒門仕子要強些。”

“第二個齊姨娘和方姨娘,都是出身大家,又是良妾。特別是齊姨娘,娘家得力,又兒女雙全,當年還跟楚華謹有過婚約。若是要妾室扶正,最有可能的,就是齊姨娘。那方姨娘,聽舒凡說過,是個明白人,且不貪心,應該不足為慮。——所以這一計,若是讓姨娘們知曉,最可能打主意的,便是齊姨娘。”

裴立省笑眯眯地看著夏夫人如數家珍一樣盤點著女婿楚華謹的幾個妾室,道:“那些人也值得你費這些功夫打聽。有那功夫,不如多陪陪益兒、謙謙和老夫才是。”

夏夫人啐了裴立省一口,道:“跟你說正經的,別瞎打岔!”

裴立省笑著搖搖頭,道:“妾室扶正這回事,勳貴世家裏麵極罕見。更何況寧遠侯府是皇後娘娘的娘家,你說皇後娘娘會不會同意?”這不是讓皇後娘娘打自己的臉?

夏夫人想了想,也笑了,又有些遲疑,道:“就算如此,可是保不準……”

裴立省點點頭,道:“是,以後的事會怎麽樣,誰也說不準。就像當年,齊姨娘也沒有想過她會從原配正室,變做妾室。誰又能說,她的娘家定南侯府,未來不會立下大功,讓她有個扶正的理由?”

在皇權傾軋裏,什麽名分、嫡庶、尊卑、規矩,都是過眼煙雲。隻有贏了的人,才是硬道理。——就算史書,也都是勝利者書寫。百年之後,誰還在乎哪一家的主母是妾室扶正,哪一朝帝王又是殺父弑兄上台?

更何況,對於帝王來說,對自己家人狠心的,說不定是個對百姓善待的好皇帝。而對自己家人嗬護備至,百依百順的,也可能對黎民百姓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暴君。

好皇帝和好人從來都不能劃等號,而且兩者的評價標準本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

夏夫人聽出點門道,點頭道:“這倒是。咱們大齊朝如今的首輔,就是老二舒蘭嫁得趙家,不是剛剛將那蘇夫人扶正了嗎?聽說首輔趙大人還專門向聖上請旨,請封蘇氏為誥命夫人呢!”

說得是裴家老二裴舒蘭嫁的首輔趙家。趙之慶是當朝首輔,裴舒蘭嫁得是他的庶長子趙振邦。趙振邦是趙之慶唯一的妾室蘇夫人所出。那趙之慶正室死了多年,一直沒有續弦,都由妾室蘇氏打理家事,人都叫她“蘇夫人”,十分有才氣,也很守規矩。所以雖然是妾室,因為她人好,夫君又是首輔,在京城貴婦圈子裏,還是人緣不錯的。並沒有因為她是妾,就被大多數正妻所排斥。

裴舒蘭嫁了過去,蘇氏對她十分照顧,既不擺婆母的架子,又不趕著給她送通房,送姨娘,還囑咐趙振邦要對妻子一心一意。如今舒蘭已經生了長子,此時又懷了第二胎,正是害喜的時候。前些日子夏夫人還專程去趙府看過裴舒蘭,知道她過得很好,裴家人也為她高興。

裴立省微微笑了笑,道:“老趙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將蘇氏扶正了。看來他是打算要辭官了,所以臨走前給蘇氏求個誥命,也好衣錦還鄉的意思。”趙之慶一走,就該自己的大兒子裴書仁進文淵閣了……

夏夫人也笑著打趣道:“這樣一來,倒是我們家占了便宜了。舒蘭不過是庶出,可是趙振邦這不變成嫡長子了?!”

裴立省嗐了一聲,道:“就算是庶出,之前跟嫡出也沒有兩樣。再說他們家又不是勳貴,嫡出庶出都要靠自己考出功名。——倒跟寧遠侯府的情形不太一樣。”

夏夫人的心思又收了回來,想著寧遠侯府的情形,笑容漸漸淡了下去。

裴立省見狀,伸手攬住夏夫人的肩膀,道:“你別想多了。首先此事就算可行,聖上也絕不會明旨,甚至是密旨都不可能。最多隻是當麵口諭,敲打敲打,讓寧遠侯府裏有關人等日夜提心吊膽就是了。所以妾室是不可能知道此事,從而興風作浪的。”

夏夫人抬眼看了裴立省一眼,沒好氣地道:“你知不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再則如果聖上真的鬧得人盡皆知呢?”

裴立省嗬嗬笑道:“若是嘉祥帝,還有這可能。如今的聖上,可不是那等莽撞人。——退一萬步說,如果聖上真的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就說明聖上已經有鏟除寧遠侯府的決心,才下這種讓寧遠侯自亂的旨意。你以為到了那份上,益兒和謙謙,包括我們,又能逃得過去?”

夏夫人嚇了一跳,趕緊道:“聖上哪是那種人?——又不是龐太後當政……”又不虞道:“……聖上為何要為難我們家?我們向來就是站在聖上那邊的。”除了跟寧遠侯府聯姻,夏夫人在心裏又暗暗加了一句。

裴立省兩手一攤,笑道:“這不就結了?——聖上不會這樣做,聖上也不是濫殺之人。而且如今聖上要用我們裴家人,對寧遠侯府也會留三分情麵。隻要皇後娘娘那邊不要多事,寧遠侯府那邊不會有事的。”

女兒裴舒凡給寧遠侯府的路早就鋪好了。端看現在聖上對皇貴妃多有防範,卻對皇後娘娘越發寬大,就知道聖上的主意在哪邊。——若不是聖上正當盛年,太子早就立了。

想到這裏,裴立省又想起前些日子,大兒子裴書仁跟他密談的話。那天,聖上召了裴書仁入宮,問他對立太子一事有何看法。裴書仁才知道,有人聯名上書,讓宏宣帝早立太子,以安百臣之心。

裴立省當時心裏就咯噔一下,擔心是寧遠侯府出的昏招。後來聽了裴書仁的解釋,才知道聖上並沒有算在寧遠侯府和皇後娘娘頭上,隻說臣下“阿諛”,故意逢迎而已。不過還是鄭重地問了裴書仁對立太子的看法。

裴書仁答得十分小心翼翼。因為他身份特殊,既是聖上倚重的肱骨重臣,又是皇後娘家的姻親,實在是不好回答。

好在裴書仁對這個問題也想過很久,此時聖上問起來,便將自己考慮的問題一一擺了出來,對聖上道:“聖上正當盛年,立太子一事,不必操之過急。而幾位皇子,年歲也不大,正是錘打曆練的時候,若是早早立了太子,分出君臣,倒是讓一個心分出兩個心來。再說了,太子在位的時間太長,也不是好事。曆來史書上麵有載,做太子的時間越長,後來的下場就越不好。聖人說觀史可以知未來,聖上現在不立太子,也是保全幾位皇子的意思,切不可聽了有心人的鼓噪,就傷了父子情分。”

裴書仁的話,十分合宏宣帝的胃口,當下便傳旨給皇後娘娘,讓她賜了幾匹宮用錦緞出來,給裴書仁的妻子沈氏封賞。

聖上為了褒獎裴家,此後又特旨讓裴立省入宮,做了幾位皇子的師傅,同原有的幾位皇子師傅一起,教習皇子。

這些事情聚在一起,讓裴立省明白,聖上對立誰做太子,已經有了計較。可是並不想過早地公諸於眾,讓群臣都去向未來的新君獻媚去。

雖然此舉也有副作用,比如太子遲遲不立,幾位皇子也都大了,說不定也有自己的想頭。不過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如今聖上幾位大一些的皇子,都是皇後娘娘所出,一個娘生的,當然要親近些。而且無論誰笑到最後,寧遠侯府都是無礙的。

皇貴妃所出的皇子,年歲差的太多,又是早產,目前看來,應該是無礙的。而宮裏多得幾位貴人,前兒倒是聽說有人有喜了,就算生了兒子,也不足為慮。

而鎮國公夫人此計,不過是在夾縫中為益兒多一層保障而已。

“此計到底是否可行,完全要看聖上的意思。”裴立省沉吟道。

夏夫人在大迎枕上動了動,將心思轉到聖上那邊,擔心地問道:“說得也是。聖上可會願意援手?這可是臣子的家務事……”

裴老爺倒是冷笑一聲,道:“這可不是一般的臣子,這可是逼過聖上休妻的臣子……”想起當年,裴立省當真對老寧遠侯楚伯讚有幾分惱怒。他當時可不曉得,聖上跟當時的廢太子妃合離,原來是老寧遠侯提出的條件。早知道老寧遠侯來了這招,他裴立省就算是同樣擁廢太子登基,也絕對不會將女兒嫁過去。——這樣脅迫聖上的“擁立之功”,怎麽會有好下場?

其實當時不止是他,大部分人都認為,是聖上為了複位,主動向老寧遠侯楚伯讚示好,同廢太子妃合離,娶了老寧遠侯的嫡長女以示決心的。一直到現在,大部分人都是這個看法。所以在老寧遠侯暴斃之後,也有不少人私下裏非議聖上“過河拆橋”、濫殺功臣。

後來還是緹騎出麵,整治了幾個好說是非的,才將這股子邪氣壓了下去。

裴立省能知道外人不知道的秘密,也是他女兒裴舒凡嫁了過去之後,從老寧遠侯那裏親自聽來的。老寧遠侯對裴舒凡一向十分賞識,將這些秘事,事無巨細,都告訴了她,讓她對這些事有了全麵的了解,才好為寧遠侯府仔細謀劃。

裴舒凡自從知道原來其中還有這樣一段公案之後,才改變策略,順勢讓寧遠侯府遠離了朝堂中心。——也虧了女兒左支右絀地為寧遠侯府費盡心機,才在老寧遠侯暴斃之後,保存到寧遠侯府到如今的位置上。換了任何別的人,寧遠侯府現在還存不存在,都是個問題。

夏夫人從不知道有這件事,瞠目結舌了半日,道:“那鎮國公夫人此舉,也有些讓聖上出氣的意思?”

以小利而謀大利,讓聖上的怨氣用較小的代價得以抒發,這還是在為寧遠侯府盤算,尋一條生路的意思。

“也難怪。我們的益兒,以後可是寧遠侯。若是聖上那裏一直得不到交待,便是益兒長大也難為啊!”夏夫人跟著歎息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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