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付無息

坐在王成平身邊的陳皓顯然想借著嚴黎再逗王成平說話,於是笑道:“那還真是巧,你倒也認識王成平。”

嚴黎注意到身邊兀自出神的王成平,當自不動聲色淡淡瞥了眼陳皓,再隨便點了下頭作為回答。然後徑自拋下他,卻孩子氣的盯住王成平杯中殘酒,道:“嗯,我也想喝水,你從哪裏拿的?”

見到她這般對待陳皓,王成平終於忍不住微笑。她指指桌上七七八八擺放的杯子,輕聲道:“這礦泉水都是瓶裝的,倒在杯子裏的都是酒。阿黎你看好了再拿。”──毫不在乎,隨心所欲,這便是自己喜歡而羨慕的嚴黎。而時間過去,她的自由性子未變,這該是生活多大寵賜……想到這裏,王成平的心古怪扭動,便再也笑不出來。

指導完嚴黎正確挑到不含酒精的飲料,她滿意點點頭,再看向因被兩人忽視而麵帶慍怒的陳皓,簡略解釋道:“我和阿黎是初中同學呢。說起來還真是有趣,你朋友裏居然有人認識我幹媽和嚴黎。想來人生和北京真是太小,改天我要去雍和宮跪拜三天以祈禱感謝我們這美妙的緣分。”

陳皓能說的話都被她搶去,狼狽想自己以前怎麽就認為王成平性格溫和脾氣融洽。這女人分明是個暗諷高手;加上她那個一看就不好相處的朋友,真是難以溝通。

嚴黎喝著水,一雙清目來回打量這鬥嘴兩人。王成平才終於想起為她介紹:“阿黎,這是陳皓。嗯,我今天也是托他的福才能見到你。”

嚴黎聽得王成平誇張介紹,無聲用眼睛笑笑:“不介紹的更具體點?”

“怎麽介紹的更具體點?”王成平疑惑,隨後恍然大悟,“啊,別誤會。我目前仍舊處於一人吃飯,全家吃飽的狀態,你別把我糟踐給人家。所以說,阿黎你趕緊把你男朋友蹬了,咱倆去澳洲搞拉拉……”

嚴黎啐了她一口,揚手要打她。而陳皓看王成平忙不迭的和自己撇開關係,顯然更不高興,但眼看這兩個女人就要無視自己開始聊天,他想自己得趕緊把嚴黎這個礙事的拉走。於是陳皓朝著程嶽笑喊:“飛子,你還不趕緊向我們介紹這位,磨磨蹭蹭的是想混到散場賴賬吧!”

陳皓的聲音被包廂裏喧囂雜音蓋住大半部分,但程嶽聞言抬頭,顯然猜出陳皓喊了什麽。於是低笑對旁邊人最後耳語幾句,便起身朝陳皓他們走來。到得近處,程嶽把稍有窘迫卻依然能保持麵色平靜的嚴黎從沙發上拉起。然而無意間卻瞥見女友身旁王成平臉色,不由稍稍一愣。

王成平穩穩坐在原地,那雙眼睛裏明明深藏許多東西,臉上卻絲毫不顯山露水。她把微涼手指合攏,呼吸卻越加急促緩慢。從陳皓的喊聲一出口,王成平便清晰預感到今晚自己又會失去什麽寶貴東西,一個珍藏多年的東西。

可那是什麽呢?

方才程嶽從眾人中緩步走出,每一腳都仿佛踩在王成平心上,碾落成泥不值一錢,某種答案在眼前昭然若揭。隨後自己身邊的沙發一空,嚴黎在周圍人歡呼聲和口哨聲中與程嶽手挽手走到包廂中央,金童玉女,天賜良緣。王成平終於聽到程嶽聲音在麥克風中擴大擴大,那嗓音低沉而格外動聽,也如此令人絕望。

“這位是嚴黎,我的女朋友嚴黎。”

然後眼淚流幹,歲月尚晚。

其實今晚聚會本便是為程嶽嚴黎兩人所開,隻是沒人料得陳皓會帶懵懂無覺的王成平前來,也更沒人料到在她身上會發生如此爭端。而蘇素甫一進門,大家還未來得及對她表示興趣,她也徑直拋下眾人,去和那王成平交談。

場內人除了蘇素李梓,都不明草包王成平真正來頭,於是隻能心照不宣粉飾太平。各人表麵上各玩各的,心下卻都猜測王成平到底為何方妖孽。而陳皓對程嶽的一聲喊,使眾人把目光重新聚焦在今晚真正主角身上,大家開始嘻嘻哈哈起哄議論,讓程嶽介紹兩人相遇過程。

在這般熱烈氣氛中,自然無人察覺王成平的失態。而離她最近的陳皓見成功引開嚴黎,心下籲了口氣,隨後右手輕抬,不動痕跡的握住王成平左手。他在做這番舉動時,其實忐忑不安微微緊張:畢竟兩個月相處,也算了解些王成平不軟不硬的古怪性子。

陳皓思量這女人估計不會公然甩脫自己的手──那樣的段數才多低級;王成平不是純潔少女,估計也不屑做此姿態。但他最怕的卻是王成平冷嘲熱諷,言笑矜矜吐露些綿裏藏針的嘲笑,讓己訕訕而退那才讓人難堪。

但出乎陳皓意料,手中柔荑居然意外順從:沒有掙紮,沒有別扭,甚至王成平過了半晌都未開口刻薄。都市男女關係到了這步,很有種心照不宣的意味。陳皓頓感內心大石落地,不由喜上眉頭:陳大公子從未體驗倒追女人,若是王成平過於扭捏,他反而會備感為難,隨後惱羞成怒。但現在可好,王成平大概是默許自己舉動,兩人關係昭然若揭

陳皓還在這廂沾沾自喜,可王成平卻根本不知自己左手已落入他人掌中。她依舊麵無表情的喝酒,單此一個動作便耗盡身上所有力氣,卻連個應場笑容都無力擠出。

阿黎,阿黎,阿黎……她緩慢咀嚼這個名字,感覺心口那股難言抑鬱如此熟悉,這是王成平從12歲便不甘心承認的。那種感覺的名字是自卑。

是的,自卑。可是怎麽會自卑?王成平以為這種情緒早已遠離自己,她抬頭恍惚看向人群中依舊麵色淡然的嚴黎:即使在這種熱鬧場合,嚴黎的眸色依舊清冷安定,閃爍光芒,在一幹出色男女中卻也絲毫不遜色……

是的,她明明見過比嚴黎更優秀的人,他們或許才華橫溢、或許天賜良緣,或許倚靠父蔭,或許抓住機遇……但能讓12歲的自己飽嚐自卑,再讓27歲的自己重溫此感,那個人從始至終隻有嚴黎而已:那個明明擁有自己夢寐以求的一切,卻擺出隨時都可以放棄姿勢的嚴黎;那個目中無人,不在乎任何他人感想的嚴黎;那個明明對生活不負責任,卻隨隨便便一笑都動人心弦的嚴黎;那個自己最好的朋友,認為是世界上最懂她的嚴黎……

已經羨慕死了,嫉妒死了,討厭死了,喜歡死了,難過死了。

昏昏噩噩中,她聽到男主角被他人要求敘述與嚴黎相識過程:無非是在那所王成平心儀許久卻失之交臂的大學首府,男人做為優秀校友參加校慶宴會,席間人人對他千百恭維萬分殷勤;但他卻偏偏隻被一個對他不假辭色的女大學生吸引。然後像王成平曾讀過的任何殘酷童話結局般,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最後終成良偶佳緣,來此炫耀幸福……

她聽到程嶽暗沉低笑,無比寵溺的說最初吸引他的是此女性格冷淡神態安定,仿佛視身外之物皆為浮雲糞土;相熟後才發現女人性子果真如此……

從此王成平終於能微笑:她不要嫉妒,也許嫉妒沒有意義。程嶽觀察到位,而嚴黎也不擔虛名。

少女時期,嚴黎便此般淡然性格:明明她和嚴黎兩人家境相差不多,但王成平就是不能如她般漠視物質。12歲的王成平,已學會成人的市儈功利,懂得用有限物質討好老師同學為自己諸事行得方便(盡管隻是抄作業逃課請病假)。她做這些歪門邪道之時,嚴黎在旁冷眼旁觀。盡管她並不公然評價王成平什麽,但王成平卻知道她的不以為然……

是的,自己做不到嚴黎的清高:那時的少女王成平做不到,現在的大齡女青年王成平依舊做不到。就像不變的不是隻有嚴黎,連功利這種東西也是很折磨人的,她隻有一直走下去……否則,暴戾如己,哪能安心吃得蘇素與李梓鳥氣?哪得在食肉飲血的風投行混下去?太說笑了。

陳皓見已經沉浸在回憶裏的王成平直勾勾看向嚴黎,自以為了解她的小心思,沉思片刻便附在她耳邊輕聲道:“這兩人真配,你同學好眼光。你喜歡這樣子嗎?不然咱倆一會也上去?”

這話自從不在朋友間承認自己有女友的陳公子嘴裏說出,他自覺已是對王成平的最大恩典和甜蜜告白。因此他想王成平就算不感激涕零也得歡喜一番,再或者無非是她心中歡喜嘴上卻婉言拒絕……陳皓這次胸有成竹,認為無論王成平選擇哪般姿態,自己都可以得體應對。

然而王成平似乎是為了打破自己常規而存在的特殊群體:她對陳皓的明顯示好置若罔聞,不置可否的微笑一下,便就著他的手又喝下一杯酒水。仿佛渾然不覺此舉動的曖mei,王成平用眼睛輕輕對他一笑,帶著一種抑揚的諷刺聲調輕道:“欸,你說,我怎麽就做不到像阿黎那樣呢?”

是啊,自己為什麽做不到像嚴黎那樣?王成平看著陳皓大惑不解的神情,把視線投到更遠角落:程嶽形容不錯,嚴黎是少有的真性情。她永遠不知道觀察別人臉色,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驕傲冷清自命不凡,可以隨時為自尊理想等一幹高尚之物鄙夷凡俗權貴。那種真實,那種灑脫,那種純粹性格上的高人一等,讓虛偽而矯情的自己避之不及。

──王成平太早知道自尊對她這種庸人無益,不妨早早放棄而繳槍學乖。她學不來也做不到嚴黎徹底的滿不在乎和不諳事故,她隻能假裝調侃故作大方。而因著這份最後的自知自省,在初中畢業後隻考上普通高中的王成平,狠心斷絕了和嚴黎的一切聯係。

王成平自認是世俗之人,有著人類都有的貪婪、嫉妒、陰暗……她根本不想恭喜中考成績全區第一的好友,她根本不想看到嚴黎麵對耀人成績的平淡表情;她已經徹底厭倦了在好友兩麵三刀內心外表呈現不一……

明明是想疏遠,明明是恨不得分,明明是嫉妒的雙眼通紅;然而在嚴黎明澈雙眸下她隻能讓一切如常,王成平不敢在嚴黎麵前流露任何失態。否則的話,15歲的王成平苦笑,與嚴黎的相比已是全場皆輸,不能連最後的姿態也喪失殆盡。

既然如此。既然不想勉強自己,也不想被嚴黎的光芒吞沒。那麽放棄這段友誼也放棄嚴黎,是少女王成平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因此高中之後,王成平決絕毀掉嚴黎給自己寄來的一切信件;逃避嚴黎來看望自己的所有場麵,不接嚴黎的任何電話。而嚴黎在碰壁幾次之後,雖然迷惑,卻自然知趣,從此嚴王兩人徹底斷絕聯係。

直到12年後重逢,兩人不費吹灰之力認出對方。但王成平內心那最自私隱密的瑩藍色火焰,卻從未因時間的隔離而黯然熄滅,反而在更加寂寞與不平之間頑強燃燒燃燒。

已經,嫉妒的要哭泣了……已經,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王成平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麵前的景象,然而視野卻模糊一片。可是不,她要跳起來阻止。對,這次就遵從快要爆炸的內心所叫囂內容,她要快點站起阻止他們!她已經聽到周圍人在有節奏的鼓掌:“喯一個,喯一個……”

好嫉妒,好嫉妒程嶽,不想把嚴黎讓給他,不準親吻嚴黎,嚴黎不準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