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見所有

夏日手術後,等待刀口愈合的期間最難熬。拆線前傷口會有腫脹,處暑的溫度又高,肌膚便總錯覺發癢,怕留傷口的話又不能用手去撓。王成平對自己比較殘忍,睡覺前拿了兩條絲巾把自己手牢牢綁上,以防無意識的亂抓亂撓。

李梓看到她做法後評論道:“你願意承認自己骨子裏有嚴重的自毀傾向?”

王成平皺眉道:“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你能坑蒙拐騙、過河拆橋、辣手毒心外加翻臉不認人,無所不用其極──但現在你就不能對本傷員說點好聽的話嗎?”

“起碼我還能對自己負責。如果你覺得自己的生命不如別人的重要,那就提前再簽好新的器官捐獻書!”李梓冷笑幾聲,隨後再好心拍拍她的輪椅背,“你這新車還挺拉風的,時速多少?”

李梓說完作勢往前一推,就要把輪椅脫手而出。

前麵是較陡的斜坡,王成平嚇的臉色發白,期間牽扯到傷口便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疼,不由皺眉揪緊了衣服。

黃蒙趕緊從李梓手上搶過王成平的輪椅,穩住平衡。她不敢出聲指責李梓,但還是暗暗瞪他一眼。

李梓摸了下鼻子:“你到底有多笨,我不是告訴你右手邊是閘門嗎?你把這個地方往下一按──就是那紅按鈕,輪椅便可以自動停下。”

王成平定下驚慌失措的表情,惱羞成怒道:“我操那你他媽的就不會不推姑奶奶我的禦駕啊!還有,為什麽是你來接我去複檢?咱倆很熟嗎?”

“……你嘴真是越來越髒。”

“這絕對不是我的問題,因為你的腦子和上周一樣的笨。”

王成平今天來醫院複檢,反複來回於樓層間,再被塞到各種疑似烤箱的儀器裏去。黃蒙手裏的報告越堆越多,王成平也根本懶得看,最後奄奄一息狀癱在輪椅上,用電動小風扇吹著燥熱的臉。

李梓同樣等的很不耐煩:“程嶽幹嘛不讓你直接住院,偏偏把你送去那麽遠的療養院,每周幾天都這樣來回做檢查,費不費事啊。”

程嶽做事向來周慮,如今居然作出如此不合理的安排。而王成平這種麻煩精居然也沒有提出抱怨。

“因為他不想讓我見嚴黎啊,嗯,可能還有林期合。”

李梓不由停下悠哉悠哉扇風的手,眯著眼看拚命再次想把臉湊近空調風口的女人。

他笑道:“唷,政治隔離這套啊?程嶽倒是向來挺拿手的,你也樂意?你還真是任他擺布啊,就不生氣嗎。”

王成平平淡道:“我當初住在你家,不也都是任你擺布?”

李梓噎了一下,黃蒙已經整理好印著密密麻麻表格和文字的紙張,遞給旁邊的隨行醫生,推著王成平就要慢慢走出走廊。但沒一會,黃蒙就被迫止住腳步,王成平突然熟練掌握了輪椅的全部功能,自己固執的定在門口,不肯再走。

“王小姐?”黃蒙奇怪道。

王成平麵無表情:“我們等會。”

李梓走到她麵前,順著王成平的視線,看到前方不遠處,幾名護士展開一架輪椅,然後把病人輕手輕腳的移到輪椅上。

兩位早已等候的老人隨之迎上,細心詢問最後跟出來醫生狀況,隨後露出安心的笑容。

李梓眯起眼睛,幾秒後才認出輪椅上的那人是嚴黎。他略微驚訝地瞪大眼睛,隨即下意識低頭,發現身邊的女人卻已經不見了。

感覺到不遠處有目光定定的望著這邊,嚴黎的母親疑惑地抬頭張望。她並不認識李梓,隻看到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專注地望著自己女兒,若有所思。

“黎黎,是你認識的人嗎?”她從護士手中接過輪椅,低聲問女兒。

“看什麽看?登徒子。”嚴黎的父親扶起眼鏡,對李梓極不禮貌的視線感到不悅。

嚴黎這時也抬頭看到李梓,她倒是認出了李梓,但顯然不認為有打招呼的必要。在輪椅經過李梓麵前時,嚴黎很短暫的注視他幾秒。

李梓下意識的擺出笑容準備問候,然而嚴黎隨即閉上眼睛,很快就被心生警惕的父母推走。

嚴黎的父親臉色不太好,走入電梯前再回頭瞪了他一眼。

上車的時候,李梓忍不住問王成平:“你是真沒見到過嚴黎?手術後一次都沒見過她?”

“世界上很多真心相愛的人都會被王母和銀河分開,中間也沒有鵲橋這種外掛相連。”王成平頓了頓,“這比喻如今適用於嚴黎的父母和程嶽。”

李梓挑眉看她:“堅持住那麽偏遠療養院的人是你吧?你也不想見嚴黎。”

王成平沒說話,過了會,她冷不丁問:“陳皓和蘇素最近怎麽樣了?”

“呃,就還那麽回事吧,敬部長好像不太喜歡我妹。”李梓笑道,“你對這事很好奇?”

王成平百無聊賴:“沒有,我就隻是想換個話題。你看在療養院,也不知道程嶽威脅了黃蒙什麽,她現在根本都不敢和我聊天。而你說話也那麽無聊──嘖,有時候命運會逼著你去外麵欺負小孩。”

黃蒙裝作沒聽見,低頭擰開保溫水壺。

李梓沉默片刻,盯著她:“其實當初你同意住在我家,也是想看看我還能有什麽手段對付陳皓吧?你在那個時候都還是放心不下陳皓,而且也借機把我公司的情況了解了大概。”

“很好,現在新的話題也很無聊了。”王成平接過黃蒙遞來的溫茶,輕輕喝了一口,她皺眉,一副什麽味也沒嚐出來的表情,“像這樣喝茶、煲湯、睡懶覺、等程嶽來看我,今年我過的還真是純老年人的生活啊,戶樞不蠹,流水不腐──我已經成青苔小妞了。”

比起王成平各種糟糕的比喻,李梓很有想追問“為什麽,到底為什麽”的衝動,但他也的確不知道該先問哪個問題,更知道她不想回答的話就沒用。說捐器官,幾個小時就直接上手術台。幾個短信把所有人都引來,但至今都沒問陳皓和程嶽見麵發生了什麽──王成平甚至連好奇的表情都懶得有。

明明是她自己規劃荒唐無意識卻又斤斤計較的人生,卻還是想問她累不累,性格到底是太麻木還是勇敢。而李梓也必須承認,有些人是完全想不到他們衰弱或者滅亡的樣子,王成平就歸屬這種怪胎。

下車的時候,王成平看著他,習慣性的賣乖:“李梓,你不忙的時候也要經常來看我。但最好是你嗓子啞的時候帶著名貴禮物來,不然我會很煩你。”

李梓麵無表情的轉頭對司機道:“為什麽還不開車走?”

“李梓?”王成平又突然叫住他,李梓隻好再回頭。

“……我沒有借機查你公司和工作上的內幕,我還有點專業素質。”

她靜靜解釋道,在李梓揚眉的時候,王成平再朝他點了點頭,隨後讓黃蒙把自己推走。

最後的回答也隻是飄在風裏。

“……反正那種爛公司最後都會倒閉,姑奶奶看了那麽多成功企業,他的公司都沒有任何成功的素質。”

……

回來後,黃蒙慎口謹行,照常照顧飲食。

王成平沒有煩她,自己坐在沙發上去看電視,但過了很久,電視隻停留同一頻道,聲音也越來越大。黃蒙不由回頭看王成平,對方渾若不覺。她以為王成平隻是和平常似的發呆,不以為意。

到了吃飯的點時,黃蒙走來輕喚,繞到正麵才發現王成平已經睡著了。她輕搖王成平的肩膀,隻輕輕一碰王成平就張開眼睛,卻急速的喘著氣,瞪大眼睛看著她。

黃蒙倒嚇了一跳:“王小姐?”

王成平又過了會才恢複清醒,眯著眼睛往四處望:“我睡著了?”

“是,飯已經好了。”黃蒙垂下眼睛,又補充道,“程先生剛才打過電話,說他今晚也會來。”

王成平打了個哈欠:“噢,好的,那我先去洗把臉。”

她推著輪椅把自己鎖在衛生間,心跳仍然很快,仿佛才經曆過激烈運動。而剛才夢裏的場景也仿佛依舊在目。

暗沉寒冷的午後,背景是人影虛無的體育場,大概在舉行什麽運動會,音響裏震耳欲聾的放著老式的搖滾歌曲。王成平呆呆的淹沒在觀眾席裏,冷眼看周圍人都是心不在焉的灰色麵孔。她正百無聊賴準備退場時,卻看到不遠處有個熟悉身影。

麻木的運動員、冷漠的裁判,以及置身事外的觀眾。在整個龐大體育場灰色的人海裏,唯獨嚴黎滿臉嚴肅,正獨自繞著跑道奮力奔跑。

王成平隔著很遠的距離,很驚奇看著。

她不知道嚴黎想跑到哪裏去,也不知道嚴黎的終點究竟在什麽地方。但那種認定目標後就執著向前的背影太美麗,讓旁觀的人無法不注意。於是下一秒,王成平發現自己忍不住也跳下場,開始追著嚴黎奔跑起來──

王成平試著想靠自己打開手龍頭,但很不方便。

“王小姐?”黃蒙適時在外麵輕輕敲門,“需要我幫你嗎?”

王成平煩惱的皺皺眉,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的確沒法自如的梳洗清潔。

“再等一等。”她低聲道,“再等等。”

太喜歡一個人,或者太喜歡一個人而又放棄,都像是割器官。從身體取出一部分,即使縫合後,傷口仍然痛癢難當。

還總感覺自己離死很近。

如果早知道認識嚴黎的後果會是這樣,王成平想她真應該在小學時就逼著父母為自己轉學。但……如果這樣的話,大概她也會錯過不少好東西。

所以,還是認識嚴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