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色知盡
過色知盡
王成平沒有睬程一,她在等陳皓自己把話繼續下去。看小說推薦去然而她最近似乎沒有那麽好的運氣。
“……那你給你王姐姐先看著,”陳皓主動停止兩人的對話,他站起身,“我去結賬。”
王成平想攔住他,或者跟陳皓走出去直接問個明白。然直到眼睜睜看著陳皓挺直脊梁離開房間,王成平發現自己始終坐在原處一動未動,甚至還心不在焉的看程一饒有興致的給自己講解照片──
比起無所適從,王成平更願意承認自己是力不從心。她簡直就被陳皓說出的話壓的透不過氣,心髒更是毫無保留的下沉。有關各式各樣陳皓所能加給自己的罪名,“孤僻”是她最意料之外的一個,卻也是最無聲指責的一個……
有關想偽裝的事情,有關想要展現的麵目,突然隨著陳皓這樣莫名的話一下子全部浮現出來,卻又從胸口落荒而逃。王成平發現她喪失任何去解釋自己的耐心和勇氣──這感覺明明在認識陳皓後很久都未品味。然今晚重新體驗,那份無來由的倔強卻依舊麵目如昔、棱角分明。
蠢透了,王成平居然露出微笑,她知道那是自嘲的笑,莫名其妙堅持什麽呢。
“王姐姐,你喜歡這張照片嗎?”
旁邊程一仍在蠻有興致的對王成平說話,全沒觀察到她在機械的按摩太陽穴,“這一張,是我今天拍的最喜歡的一張。”
今晚的清酒絕大部分是王成平自己喝的,之前氣氛高興還不覺得,然此刻心煩意亂,胃部就登時出現隱約的疼痛。王成平模模糊糊想所有年滿18歲還不懂得看大人臉色的小孩(或者說,這個年齡還能稱之為小孩?),都應該被斬首或掐死。
然被如此連續不管的追問,王成平原本撐起微笑終於滑落,最後隻能毫無興趣的附和著:“哦,是的。那龍型水管看上去不錯,那棵樹是室內櫻花,上麵係著的是福袋……對,旁邊的紫色假花也還是很美貌……”
原本就是隨口應付的敷衍,王成平隻期望程一能閉上嘴讓自己安靜片刻。然小姑娘聽了她的點評,卻是貨真價實的一怔,再低頭有所了解的重新盯著照片。接著,靜靜的、仿佛釋然的笑起來:“嗬,那花是紫色的啊……當時照下來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是藍色……”
藍色?明顯是很深鬱的紫羅蘭色。王成平還以為是自己心不在焉而看走了眼。而在對上程一眼睛前,她甚至又凝視了片刻桌麵上那些采光普遍半明半暗的照片,但馬上意識到──
“抱歉。”抿了抿嘴,程一已先行伸手去攏相片。女孩收起之前的興奮,麵無表情道:“我不應該這樣。讓王姐姐看我拍的照片,原本就是逼姐姐為難……我的眼睛……真是辜負了姐姐送的相機才是……”
王成平終於把所有注意力都收回來,有些後知後覺的詫異和懊悔。她回想起來,是的,程一的眼睛──明明如此清亮至極的眸子,卻看不見很多顏色。色盲的眼睛……當時王成平選擇把相機脫手送給程一時候,她並不曾考慮此點。
“不,照片真的很好看。攝影裏,其實構圖什麽比較重要……顏色反而沒關係啊。程一,別這樣,對不起。”
王成平嘴上連忙補救著,然對方卻並沒有停止手上收照片的動作。小姑娘眼睫毛直刷刷垂下來,隨著王成平的道歉,徹底的一言不發,將所有東西往她那個精致的、昂貴的照相機包裏亂塞一通──而桌上的酒碟已經碰灑,之前的筷子也被狼狽碰落到地麵。
簡直是無地自容,王成平此刻再也無法裝的若無其事。盡管此刻她是程一粗暴行為的旁觀者,但聯想到剛才陳皓對自己的評價。沒錯,也許在陳皓眼裏自己就是這樣,始終是個發育畸形的可悲兒童。身無長物,躲在醜陋的外殼裏自說自話卻總喜歡讓周圍的人尷尬窘迫。不,她甚至還惡劣,因為自己從來嘲笑別人的難堪,並以此為樂。
餐廳裏流淌的日式傳統音樂應景的拔高,安醇又厚重。吃完飯後那種溫吞飽腹感更強烈了,甚至讓王成平有些惡心和窒息──晚上不應該喝酒的,如果時間能倒流,她當時跟著陳皓走出去就好了;不,還要再往前倒,如果陳皓他並沒有來找自己就好了……避開所有無法預料的場景,她根本不在乎的。
可惜幻想都需要花費力氣,而這種卓越能力好像也被王成平丟失已久。此刻,她必須在陳皓回來前,試圖把眼前的這種尷尬局麵,再次依靠自己應付過去。
王成平微皺眉頭,伸出兩指按在程一最後一張照片上麵,微微用力,不讓程一順利抽走。再迎上小姑娘流露慍怒卻仍如晨霧般清凜的漆黑瞳仁,無奈道:“即使分不清楚顏色,也並不是你的錯。程一拍的照片很好看呀,我知道,剛才你也給陳皓拍照了,真的不錯……”
程一沉默的看著她。除開方才小姑娘眼中滑過微不可查的某些冷笑,此刻她也隻是輕輕避開王成平想觸碰自己的手。小姑娘那雙和哥哥輪廓極像的眼睛,仿佛要深入到她的眼睛裏,去檢視王成平即將所有回答的真實性。
王成平本能的眨了眨眼睛,才緩慢繼續道:“其實……視覺這種東西,就像有人擁有42色的蠟筆,有人擁有24色的蠟筆。即使少了那麽幾樣無關緊要的顏色,但對我們去看這個世界沒什麽太大影響。”
……搞什麽?王成平不由對自己這種於事無補的安慰發出苦笑。相比眼睛,此刻程一大概會認為她的嘮叨才更加難以令人忍受。
“哦,有資格說這種話,一般都是擁有42色蠟筆的人。”果不其然,程一平靜而冷淡的收回在她臉上的視線,“在你們這種擁有42色蠟筆的人的眼裏,能夠看到很多種顏色,那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話甚至都沒說完,程一便像是不耐煩的抿起嘴,挑眉不語,伸出手更堅決的想把照片抽回去。然王成平坐著沒動,也沒放手。
“那的確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絕大部分的人都能分辨出藍色和紫色。”王成平的目光銳利而直接,她淡淡說,“就像世界上擁有42色蠟筆的人是大多數。因此程一你的失望也在所難免。”
“……”
程一簡直又要被王成平氣哭了,從沒人對她直白的說過這種話。而有什麽東西在程一腦海裏一點一點清晰起來,那些淩亂的細節、熟悉女人的臉。小姑娘的胸膛不禁起伏,擺在桌麵上的手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青白,輕嘲的聲音掩蓋不了其中細小的沙啞,“……是嗎?”
“是的,這就是事實。”王成平居然點頭,她毫不避諱的盯著程一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可那有什麽重要的?你今年才20歲,那麽年輕。基本上除了死,世界上沒什麽能徹底決定你的命運。更何況程一你腦子又很聰明,家裏條件又不錯,彈的一手好鋼琴,更有個疼愛你的,咳,好哥哥——如果你非要把自己的大好人生,糾結在你無法像普通人一樣能看到所有植物的顏色上,那也隨便你。但實際上,你可能要說我虛偽──可我還得說,無論是擁有42色蠟筆的人,還是擁有24色蠟筆的人,本質完全沒什麽不同。世界不會因為你怎麽看待它而作出任何改變,我覺得這才是最令人鬱悶的地方。”
重新陷入的沉默裏,程一的表情像被休止符驟然定格的音節,眼睛鼻子表情都是僵硬而刻板。末了,她突然固執的掉過頭去,不看王成平,也沒有出聲。
完了……是不是把話說重了?王成平內心打鼓,她謹慎的撤掉自己壓在照片上的力道,往後挪挪身子。第一次使用先抑後仰的勵誌手法,很可能失敗而告終。王成平有些後怕的盯著對麵的女孩,如果程一再放聲大哭……
“你們討論什麽呢……”陳皓真是救世主般的出現,他橫拉開門,“咱們走嗎?”
王成平連忙抬頭看著門口,幾乎要淚流滿麵,心想關鍵時刻還是男朋友管用……
“但身為24色蠟筆的人,至少還可以幻想42色蠟筆。是不是?”對麵的程一突然開腔,再直直的看著她的眼睛,“這並不是多餘的,是不是?”
“理所當然。”王成平愣了下,才肯定道。
“那姐姐的42色蠟筆是誰?如果是陳哥哥的話,你現在願意嫁給他嗎?”
寡淡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讓陳皓和王成平同時聽見。
陳皓並不知原委,但聽到最後一句話仍舊不自覺呆住,隨即內心開始飆速。然而王成平隻是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臉,每一個動作似乎都是慢鏡頭,最後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能聽到回答:“當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