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戚顧篇(一)

顧惜朝八歲的時候,顧流煙死了,那兩個奇怪的人幫著他葬了顧流煙。看著顧流煙的棺木被黃土所掩蓋,再美貌的女子也不過是一捧黃土的下場。顧惜朝沒有哭,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將紙錢撒在空中,看著那招魂幡在空中飄揚著。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被留在惜煙閣,但是他沒想到,這兩個人會願意來照顧自己。看樣子,母親和他們並沒有太多的瓜葛,他們為什麽要照顧自己?

這兩個男人生得很好看,而且有一種令人畏懼的氣勢,顧惜朝知道他們必定是有大來頭的,隻是猜不透他們的身份。

就這樣,顧惜朝來到了揚州,就這樣,他在那間醫館中待了整整十年。從八歲到十八歲,這當中一開始的六年,沈檀哥哥時不時地回來找他,顧惜朝學會了很多東西,從醫術到武功,沈檀哥哥什麽都會,什麽都教他。顧惜朝學了一身的好醫術,學了一手好小斧。

顧惜朝曾經很奇怪,為什麽沈檀哥哥要他用斧子,而不是用劍。沈檀哥哥卻隻是說:“不用神哭小斧的就不是顧惜朝……”此後就再無下文了。

沈檀哥哥一直很不開心,顧惜朝看得出來,他時常會靜靜地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顧惜朝直覺和楊叔叔有關,他出身青樓,什麽沒有見過,兩個男人的事情,他大概可以猜到一點。

但是後四年,沈檀哥哥就沒有再來了,顧惜朝自此一個人待在醫館,行醫,練武。他並不覺得自己是被拋下了,他們本來就非親非故,他們卻幫自己葬了母親,給了自己一間醫館,教了自己這一身的好功夫,他還要要求什麽呢?

但是就在他十八歲的那一年,醫館大火,被燒得幹幹淨淨。索性沒有人員的傷亡,顧惜朝便將這些年來所得的積蓄一並分給了館內的諸人,讓他們各自去討生活去了。

顧惜朝並不缺銀子,這幾年來的積蓄,還有沈檀哥哥和楊叔叔當初留給他的很多東西,所以他過得並不壞。隻是他習慣了節儉,能省則省。他從南走到北,從西走到東,毫無目的,但是他過得也很開心。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一路上,他長了不少見識,寫了本《七略》。顧惜朝是自負的,一開始,他本以為憑自己的本事,必定可以有一番作為,但是……

就像沈檀哥哥曾經和他說過的,這個世道,本就是個追名逐利的世道,真正有本事的人反倒很難有一番大作為。尤其是官場,你沒有錢,沒有人脈,你就休想出人頭地。他本就是出身賤籍,再加上心高氣傲,自比管仲樂毅,對古往今來的兵法戰略說三道四,自然有人不服氣。一不服氣,就會譏笑他的出身,嘲笑他是個瘋子。

顧惜朝想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世道會是這個樣子的?史書上都說皇帝要任用賢才,可是事實上,南宋的這位皇帝除了一心一意玩樂,朝政大事從來不管。

“史書,也不過是後人對其的美化……”顧惜朝莫名的想起了沈檀哥哥說得整句話,現在想來,真的很正確。

顧惜朝在京城待了有三個月,他見既然混不出什麽名堂,便打算去西北看看,想來那裏的風景自然與江南的小橋流水截然不同。

在離開京城之前,他打算積攢些盤纏,便拉場子打靶賣藝,表演蒙眼射飛刀。不過既然是表演,自然得要來個幫手,所以他打算從人群當中找一位出來幫忙。

他不過二十來歲,看起來這麽年輕,所以圍觀的人都不相信他,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那可不行。

就在這個時候,顧惜朝聽見了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我來!”那一襲白衣翻飛,顧惜朝見到了那張臉,卻是微微一愣,總覺得……似曾相識啊……

兩人對坐在小酒館當中,顧惜朝喝了那少年遞過來的那杯酒,他做了一個很是奇怪的夢。

在他賣藝的時候,出來的並不是那個少年,而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他愛上了她,可她居然是傅宗書的女兒,傅晚晴。

接下來,自己奉命去剿滅連雲寨,在那個酒肆,他認識了戚少商,他們成了知音,可他卻要殺他……

追殺,是誰在追殺誰?又是誰掉入了誰的陷阱?是恨?是愛?是劫?是緣?紛亂的夢境令他感到恐懼。他想要抓住什麽,卻無能為力!他什麽也抓不住,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已經無法走回頭路了,他想要放過戚少商,但是傅宗書不會答應的,他就無法和晚晴在一起。他要殺了戚少商,但是他又下不去手,他們是知音啊……他進退兩難,同樣的,戚少商也是。

他們不願意殺彼此,但又不得不殺彼此……

最後,是那皇城一戰,他不過是傅宗書的一顆棋子,一個替罪羊,但他無路可退了!他看著晚晴為自己而死,他看著戚少商放過了自己,他的心……掉入了深淵當中……好黑……

什麽都沒有了……他什麽都沒有了……

顧惜朝驚醒了過來,他渾身冷汗,但是麵前卻不見了那個少年。黃粱一夢……麽?還是……莊生夢蝶?他究竟是誰?哪一個顧惜朝才是自己?

還有……戚少商……

這是顧惜朝第一個想起的人,很奇怪,居然不是傅晚晴,那個自己夢中最愛的女子。

在桌上,顧惜朝發現了一個錦囊,裏麵有兩顆仙丹,一本修道的書,還有一封信,那是沈檀哥哥的字跡。

顧惜朝不知道沈檀哥哥是怎麽找到自己的,為什麽要給自己這麽一本書?還有那個少年是誰?但他會照著沈檀哥哥說得去做,一直以來,他所說的話,都是對的。

從這一年開始,顧惜朝開始修道,他服食了一粒金丹,便覺得身體有了極大的變化。他本就是天資聰穎之人,自然學得很快,又有金丹相助,不過幾年的時間,就已經進入了結丹期了。

他依舊在四處遊曆,不過他遲了一段時間去西北,因為修煉,自然是在山水之間才好。這一路上下來,他倒是殺了幾個小妖,好練練手。他不知道沈檀哥哥留給自己修煉的是什麽法門,不過看起來威力很大,一般來說,五百年之內的妖怪都不是他的對手。

這一年,顧惜朝來到了西北,一次在路邊的小攤子喝茶的時候,他聽見了一個名字——“戚少商”,九現神龍戚少商。顧惜朝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個夢,是個沒有根據的夢,不過現在看來……好像不是……

顧惜朝端起茶水送到唇邊,唇邊浮現出一抹微笑:戚少商麽……他對他可是很感興趣啊……

西北的天很藍,風沙也很大,但是空氣卻很幹淨,不同於京師那般的渾濁。顧惜朝在這附近察看了一番,他發現這附近有妖氣,雖然隱藏得很深,但是瞞不過自己。

“似乎法力很高啊……”顧惜朝站在山巔之上,看著那隱隱冒出的妖氣低聲道,“希望不要和他對上,否則……”自己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旗亭酒肆。

顧惜朝感到很奇怪,自己幹嘛來這裏?可就是忍不住要來這裏。他很想見一見那個男人,那個……戚少商……不過……當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這座酒肆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麽一座破破爛爛的屋子……居然可以在這黃沙大風的西北立得住腳?

他也不知道這個戚少商會什麽時候來,隻隱約記得當時似乎是五月份,應該就是這個時候。來之前,顧惜朝特地卜了一卦,確定應該就是這幾日了。

既然來到了酒肆,不喝酒自然是不行的了。但是當顧惜朝看到高雞血來向自己討要二十兩銀子的時候,他還是有一種要給對方一小斧的衝動:就一條魚一壇酒,二十兩銀子?!你這不是開酒館,你這是搶錢啊!

所以,顧惜朝順其自然,在旗亭酒肆當起了小二。

“我一定是太閑了,一定是……”顧惜朝這麽告訴自己,“所以才來看看這個戚少商,真的,隻是好奇,好奇……”

顧惜朝對於高雞血的想法,現在戚少商也有,他很想一逆水寒過去戳死對方!二十兩銀子啊,他幹土匪的都沒這麽搶過啊!這比他們土匪還狠啊!

麵對著高雞血的無賴,戚少商實在是無奈,就在這個時候,戚少商放在一邊的逆水寒忽然響了起來!戚少商一驚,隻見一名青衫書生端著魚走上來,那書生青衫,卷發,如同江南三月的楊柳一般俊秀,見到自己,微微一笑,放下盤子。

戚少商心中暗道可惜,這樣的人,本應該是在江南水鄉談詩論畫之人,怎麽跑到這黃沙大漠中來了?所以,他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位書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話一出口,驚覺有些唐突,人家和你素昧平生,怎麽忽然來了這麽一句,弄得好像花花公子調息女人似的。

對方卻似乎毫不詫異,對他淺淺一笑,挑眉道:“你也是一派英雄氣概!”眸子清亮,目光灼灼,必定也是光明磊落之人。

這是顧惜朝的實話,雖說戚少商穿著一身熊皮大裘的,但是的確是一派英雄氣概,隻不過……他的目光落在了放在一邊的逆水寒上,此劍戾氣過重,雖是好劍,但是恐怕會帶來血光之災。逆水寒又抖了一下,顧惜朝輕笑:還算知道畏懼,倒還通靈。

兩人在高雞血的催促之下去後堂幫忙了,不過大部分的活兒都是戚少商做的。他實在是覺得這麽一個俊秀的書生來做打雜的,實在是可惜了,不像自己,粗人一個,幹什麽都上手!

顧惜朝看著他洗碗,想起了那個夢,好幾次自己都要殺他,他為什麽就是不對自己設防呢?他就這麽相信自己?

“我已經把活兒全都幹完了!”戚少商轉過身來對他爽朗的一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倒是很孩子氣。

顧惜朝忍住想要去戳那兩個酒窩的衝動,笑道:“麻煩你了,戚大當家的。”

戚少商一愣,隨即有些警覺:“你怎麽知道我的身份的?”

“高雞血高展櫃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戚大當家是他這裏的常客。”顧惜朝也笑得很坦然,“我就算不想知道也會知道啊!”說著,自動報上就自己的名字,“在下顧惜朝。”

“惜朝……”戚少商低聲念道,“惜……朝……這名字真好聽……”他的聲音低沉而帶有磁性,將這兩個字念得頗有些旖旎之風,顧惜朝聽了不由得臉色一紅,急忙裝作咳嗽掩飾了過去。

“顧兄弟果然不是平凡人,名字都這麽好聽,人也長得俊秀!”戚少商讚道,忽然又覺得自己怎麽說起這種話來了,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顧兄弟,就是覺得你人好!”

“沒有別的意思?那是什麽意思?”顧惜朝帶著幾分狹促地湊近他問。

戚少商隻見他的眸子清清亮亮的,似有水光,流轉欲滴,心頭突地一跳,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憋了老半天才臉紅脖子粗道:“就是沒有別的意思……總之,你人好!比我這種大老粗好……”說著,抓了抓頭發,“我……我擦桌子去了……”便借故朝著前麵走去了。

顧惜朝站在原地,莫名其妙:“他怎麽了?”

顧惜朝現在有點想笑,自己真的和戚少商在這裏一壇酒一壇酒地看過去,偷酒……著實是有些不妥啊,可是又覺得很是有趣,他從沒經曆過這事,隻覺得又緊張又好笑。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兩人皆是一驚,急忙屏住呼吸,緊貼著牆壁而立。原來是高雞血進來查看,為了不讓高掌櫃看到,兩人擠靠在一起,盡量避開高雞血的目光。

戚少商隻覺得顧惜朝的呼吸輕且淺,他的幾縷卷發隨著他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臉,他的心裏有點癢癢的,像是有一隻小蟲子再爬。顧惜朝低下頭,隻是覺得戚少商的身體很熱,不像自己這般寒涼,他的呼吸有點厚重,落在自己的頸子邊,更加覺得熱了。顧惜朝下意識地抬起頭,兩人目光相對,一時之間都有些癡了。

幸好這個時候高雞血抱了壇酒走了,兩人都送了口氣,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真是做賊心虛啊!”

戚少商轉過身,到了一碗酒,遞給他。顧惜朝已經修道,本來是不應該喝酒的,但是當戚少商將那壇酒遞到他麵前的時候,他還是接了下來,說不清為什麽,或許隻是……想和他一起喝這炮打燈……

戚少商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書生看起來這麽文弱,這樣烈的炮打燈必定不適合他。可是……他想要看看,這書生滿頭煙霞烈火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兩人對坐對飲,顧惜朝靜靜地聽著,聽著戚少商說話,說他的兄弟,說他的愛人……這樣的日子的確是很快活。他原本清心寡欲,可是聽戚少商說得這麽高興,心裏也熱了起來,那些江湖豪情,那些浴血奮戰……

“顧兄弟,你呢?”戚少商說到一半,忽然問他,“怎麽都是我在說,你的家人朋友呢?”他覺得顧惜朝總是悶悶不樂的。

“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顧惜朝沉默半晌回答,“我四海為家,走到哪裏算哪裏……”說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戚少商見他低著頭,那幾縷卷發垂落下來,心中很是憐憫,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顧兄弟,咱們相識,也是有緣,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就是你的朋友!”

戚少商的手很熱,顧惜朝隻覺得臉上發燒,想必是酒喝多了,但他的話倒是令他很感動,他笑道:“我也一樣——不然,就不會和你說這麽多話了!”說著,舉起酒碗,“來,咱們喝酒!”說著,先行一飲而盡。

“那好,要是你喝醉了,我就把那些碗全都洗了!”戚少商笑道。

“我也一樣!”兩人碰碗,豪飲起來。

兩人直喝到半夜,都醉了,便倒頭就睡。早上醒來的時候,顧惜朝睜開眼,見自己的身上正蓋著戚少商的大裘,戚少商正坐在桌邊笑吟吟地看著他:“醒了?”

戚少商早就醒了,隻是見顧惜朝睡得沉,就不忍心打擾他,又擔心他受寒,便將大裘給他蓋了,想不到他這麽快就醒了。

兩人相視一笑,顧惜朝有點不好意思:“真的是喝多了……”說著,起身伸了個懶腰。

戚少商見了,隻覺得他坦率自然,有著說不出的可愛,笑道:“醒了就好,咱們可是小二,不能比掌櫃的起得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