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紫木熏淺,浮華背後

秋明月瞥了眼秋明瑞,並不避諱。

“麝香用多了會傷到女子子宮,久而久之就會不孕。麗姨娘那根手串應該是用了很多年了吧。所以,她才一直不孕。我想,她早就被麝香腐蝕了身體機能。這輩子再也無法有孕。所以,她對大夫人沒有威脅。”

沈氏臉色有些白,美麗的大眼睛裏流露出驚恐來。

“明月…”

秋明月淡淡道:“不止是她,我懷疑大夫人也早就對雲姨娘動了手。所以,之前雲姨娘一直無法有孕。但是她後來卻又生了九妹,可見,她應該是發現了什麽。”

“不過我想,大夫人便是再蠢,同一種手段,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用。”

沈氏深吸了口氣,已經能夠鎮定下來。

“你想說什麽?”

秋明月笑了笑,“你娘可有些人是因利而合,卻也可以因利而散。但是如果與其孤軍奮戰,不如找個幫手。”

沈氏遲疑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和麗姨娘或者雲姨娘合作,共同對抗大夫人?”她看了眼秋明瑞,目光帶著幾分疑惑的看著女兒。不明白她為何要在明瑞麵前說起這些深宅內院的爭鬥。

秋明月自然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她同樣看了眼秋明瑞,對沈氏說道:“姨娘,明瑞總是會長大的。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過早的成熟,未必就是壞事。”

沈氏沉默了。

秋明月又道:“姨娘,我方才跟你說那些。就是要告訴你,凡是多一個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這防人之心,也不可無。”

沈氏一震,目光裏有些悲涼。

“非要如此麽?”

秋明月冷靜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姨娘,這個道理我想不用我再教你吧。”

沈氏緘默不語。

話題太過沉重,秋明月又笑了笑。

“白梅白楓呢,我怎麽沒有看見她們?”

秋明瑞淡淡道:“她們去給我準備午膳了。”

秋明月揚眉,眼神帶著一分疑惑兩分探究三分逼視四分壓迫。

“不是有專門負責膳食的丫鬟婆子麽?白梅白楓可是近身伺候你的。”

秋明瑞沉吟了會兒,才道:“昨天半夜我醒來覺得餓了,讓白梅去給我做夜宵。誰知在廚房裏不小心打碎了玉蝶,老鼠跑出來把點心給吃了。沒過多久就口吐白沫死了。”他語氣清淡,隻眉目有些沉重,放在錦被上的手也微微緊握著,顯然他在壓抑著憤怒。

“什麽?”沈氏驚呼,顯然她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

秋明月眯了眯眸子,“有人給你下毒?”

秋明瑞眼神暗了暗,點點頭。

“為什麽不告訴我?”

秋明瑞抬頭看著秋明月,眼中有著疼惜之色。

“她們天天都在算計著姐姐,我不想在給你添麻煩。”

秋明月歎了口氣,憐惜的摸了摸他的頭。

“明瑞,苦了你了。”

沈氏在一旁氣得渾身發抖,“即便我這樣委曲求全,她們還是這樣得寸進尺,實在忍無可忍。”

秋明月側眸,第一次見沈氏這般激動,眼神都氣得發紅氣起來,可見憤怒到了極致。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姨娘,莫要衝動。今日她們給予明瑞的傷害,來日,我定會讓她們千百倍償還。”

沈氏緊緊抿著唇,看著秋明瑞,眼中有著濕意。

“月兒,瑞兒,都是我害了你們。早知道,當初還不如就呆在揚州,你們也不必過得那麽艱苦。”

可是那樣,痛苦煎熬的就是你了。

這句話,秋明月沒有說出來。她柔聲安慰著沈氏,“姨娘,有人視我們為眼中釘肉中刺,便是我們不回來,人家也會想辦法對付我們的。”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猜想告訴沈氏。

“姨娘,你還記得一年前你病重垂危的事情吧。”

沈氏眼神疑惑,“記得啊,怎麽了?”

秋明月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你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沈氏輕呼出聲,手捂著唇,眼神驚恐而顫抖。

秋明瑞也是一臉驚詫,“姐姐?”

秋明月沉聲道:“本來這件事我不想說出來,因為還沒有證據。但是依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來看,我估計八成是大夫人在從中搗鬼。哼,我倒是沒想到,她挺有能耐的,居然能把手伸得那麽長。”她鳳眼微寒,聲音冰涼。

“爹一直想把你接回去,可是因為太老夫人一直施壓而不得。而一年前太老夫人去世了,沒人能夠製衡得了爹了。我猜想,她定然是害怕爹把你接回來跟她爭寵,威脅她的正室地位。所以就想永除後患。”見沈氏想要反駁,她握緊沈氏的手,目光定定看著她。

“姨娘,聽我說完。我的懷疑絕對是有根據的。雖然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時候你中得毒非常霸道,而且是一種慢性毒藥。一般的大夫根本就堅持不出來。那是西域的一種毒藥,服下後沒有起先沒有任何異樣,但是時間久了,就會讓人體虛匱乏渾身無力,就像風寒發燒一樣。然而它的毒素會吞噬人的五髒六腑,直至死亡。”

“那種毒藥非常罕見,它的主要成分是北部戎原上的一種叫做紫木熏淺的花。這種花在大昭根本就沒有,因為它的生長環境適合在高原峽穀裏。從根到葉再到花蕊花瓣,全都是深深淺淺的紫色。紫木熏淺是一種很奇特的花,它隻有六瓣,而且每一瓣的顏色深淺不一。香味異常,如果有陽光灑下來,會發出魅惑的紫光。紫木熏淺是毒,卻也非毒。”

“何解?”沈氏不過一個深閨婦人,第一次聽女兒說這麽多她以前從未聽說過的醫學藥物,驚怕的同時難免有幾分好奇,不由得問出了聲。

“紫木熏淺的花瓣可安神催眠,然而如果運用不當,就會讓人永遠沉睡不醒。而它的花蕊,卻又可以用來泡茶,益壽延年,美容養顏。花徑可入藥,可解世間奇毒。最特殊的就是花葉,磨碎了可以入藥,但是也可以是毒。但是要混合其他藥材,才可使用。”

“而且…”她說道這兒,沉吟了一會兒,道:“紫木熏淺極為難得,幾乎千金難買。別說懂得用這種花的人少之又少,便是知道世界上有這種植物的人,都沒有幾個。所以我懷疑,大夫人自作聰明,但是或許是做了別人的棋子。隻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人,會借大夫人的手來給你下毒?”

其實這些疑問早就存在她心中,隻是這段時間事情太多,再加之不想給沈氏添加煩惱,她便從未說出口。但是如今接連幾次交鋒下來,大夫人屢屢吃虧,隻怕更加不會放過自己。沈氏太過柔弱,自己必須給她心中豎起一道堅固的城牆。不然,她很容易被大夫人算計了去。

還有明瑞,她們接連幾次對明瑞動手,已經再無顧忌了。

想來,是大老爺鐵了心要提沈氏為平妻一事,讓大夫人心慌之下不顧一切了。

沈氏被秋明月這番話更是說的心驚膽戰,恐慌不已。

“這…誰要害我?”

秋明月沉重的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姨娘,你曾經可有得罪什麽人?或者,外祖父和外祖母可有什麽仇家?要知道,那種毒藥,根本不是中原能夠找到的。我不明白,沈家不是世世代代都是中原人麽?為何會招惹到蠻夷番邦呢?大夫人縱然恨你,但是也絕對沒有這麽高明的手段。不然的話,我們當初也不會那麽順利的來到京城。這幾次的交鋒,她也不會每次都慘白收場。”

“我不知道。”沈氏迷茫而無助的搖頭,“爹為官清廉,娘也溫柔和善,沈家在揚州一向好評。如何會遭人嫉恨?更別說蠻夷番邦之人了。”

秋明月沉吟著,沒有說話。

沈氏有些心慌的抓著她的手,“明月,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你的意思是,有人要算計沈家?大夫人,她真的讓人給我下毒?”

秋明月反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

“十有八九是她做的。而且姨娘,我告訴你,非但如此,我懷疑當年外公無端入獄,這其中,隻怕也有大夫人的功勞。”

“什麽?”沈氏這一驚可非同小可,聲音都不自覺的加大,甚至驚動了端了午膳正準備走進來的白楓白梅。

“姨娘,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白楓白梅急切的腳步聲傳來,沈氏立刻回頭,強自壓抑心中的驚慌和憤怒。

“沒事,你們把飯菜放下,都出去吧。”

白楓白梅心中狐疑,卻還是躬身告退。

“是,奴婢告退。”

等她們二人一走,沈氏就迫不及待的抓住秋明月的手,急切問道:“明月,你知道什麽,快告訴我。”

秋明月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看了眼同樣眼露驚訝憤怒焦急的秋明瑞,沉聲道:“姨娘,已經午時了,外麵伺候的丫鬟等一會兒也要進來了,這件事我過些時候再與你細說。”她眯了眯眸子,聲音寒涼。

“既然有人給明瑞下毒,那麽也就是說著智明院裏出了奸細。”她冷笑,“如果留著這樣的人在明瑞的屋子裏,隻怕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還是得盡快揪出來為好。”說道奸細,秋明月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對沈氏道:“姨娘,上次那個醉曼是怎麽處理的?”

沈氏方才一直被秋明月帶動著思緒,此刻見她突然轉換話題,有些跟不上來,遲鈍的回過神來。

“你爹的意思是仗殺了她。哎~她也是受人指使,念她這次尚且沒有釀成大禍,我便央求你爹寬恕她,隻是把它趕出了府,任她自生自滅去了。”

秋明月蹙眉,為沈氏這樣的做法不滿。

沈氏知道她在想什麽,便道:“明月,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我始終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多行善事,總會於自身有益的。”

“是麽?”秋明月不為所動,“外公一聲清正廉潔,兩袖清風,到頭來還不是被人陷害入獄?姨娘你一生寬容和善,與世無爭,卻有人屢次加害與你。姨娘,人心難測。或許人之初性本善,但是這個世界太過肮髒醜陋。金錢、權利、欲望、虛榮…這些浮華而引人追逐的一切,已經讓人心變得虛榮、嫉妒、仇恨、陰狠…經過了這麽多事,你應該早就深切體會過來,如何還會相信善惡之說?”

她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善惡等級之分。有時候你看著一個人覺得他謙謙君子麵目和善,有可能他內心裏就是深沉毒辣,殺人狂魔。有時候你看著一個人麵目冷傲,目空一切。有可能她心底良善,與世無爭。所以姨娘,千萬不要用眼睛去看人。要知道,人的眼睛,有時候也是會欺騙我們的。”

沈氏疑惑而探究的看著她,“明月,我覺得你自從上次落水後就變了好多。尤其是進了京以後,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以前的你柔弱孤僻,沉默寡言,怯懦膽小,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可是如今的你,聰慧、冷漠,見解獨到。你身上好像隱藏了很多東西,就像永遠開掘不完的寶藏一樣。而且你說話的語氣,根本就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少女。感覺,就像一個曆盡滄桑的老者一般。還有,你以前根本不會醫術。而如今的你,論起醫學來,卻是頭頭是道。若非這張臉,我真的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女兒明月。”

秋明月心中咯噔一聲,害怕沈氏懷疑。她拉過沈氏的手,有些撒嬌的道:“娘,我可不就是你的女兒麽?不是都告訴你了嗎?上次我失足落水,在閻王殿裏溜達了一圈兒,或許是上天憐憫我,才讓我又重回人間。不過經曆此劫,女兒心智通明,知道弟弟還小,我要照顧娘。至於醫術嘛,姨娘忘記了?你身子不好,我那段時間不是天天翻看醫書麽?女兒雖不聰明,但也不愚鈍,長久浸淫於此,如果沒有一絲領悟,那才叫無用之極呢。”

她依偎進沈氏的懷裏,吸著她身上好聞的味道,微微有些陶醉的說道:“至於你說我心智成熟,哎。姨娘,你也知道,如今我們生活的環境有多艱難。如果我再不長大,等待我們母子三人的,有可能是無盡深淵。你說,我能不時刻防備麽?”

沈氏聽了又是心疼,扶著她的臉道:“孩子,苦了你了。”

秋明月仰頭微笑,“不苦。”心中卻是鬆了口氣。

被冷落的秋明瑞就不滿了,“姨娘,姐姐,我餓了。”

沈氏笑笑,喚來白楓白梅來扶著他起來。坐在矮凳子上,然後把飯菜移過來。

“明月,你還是第一次在這裏用飯吧。”

“對啊。”秋明月看著眼前豐盛的午膳,道:“說了這半天的話,我還真的餓了。聞著這香味,我就食欲大增了,今天我可得多吃點。”她有些誇張的語氣,倒是把沈氏和秋明瑞逗樂了。

吃了幾口,秋明月忽然開口。

“姨娘,爹每天都會來看明瑞麽?”

“會。”沈氏點頭,“你爹每天下朝後如果沒有公務,第一時間就會過來看明瑞。即便有其他事牽絆了,晚上也會過來的,怎麽了?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秋明月默了默,道:“今晚留父親在這兒用晚膳吧。”

沈氏和秋明瑞不解其意,都疑惑的望著她。

秋明月淡淡道:“有人給明瑞下毒,這事兒總不能就這樣算了。總一味的容忍,隻會讓她們更加猖狂得意。適當的反擊,才會讓她們收斂。明瑞已經傷到了腳,這個時候,不能再和她們這樣磨蹭下去。”

沈氏明白了她的意思,“嗯,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秋明月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眉目沉靜,眼神卻隱隱多了一絲暗流,欣慰的同時,也不免有幾分黯然。

餐桌上,一時無語。

從智明院出來後,秋明月決定去看看秋明珠,誰知道一到蓮苑,卻發現整個院子寂靜異常,外麵的丫鬟各司其職,卻沒有一個人說話。裏屋傳來壓抑的哭泣聲,是秋明珠。

秋明月皺眉,走到一個穿淡綠色裙衫正在打掃院子的丫鬟麵前。

“發生什麽事了?你們小姐呢?”

那丫鬟抬頭看了她一眼,福身一禮,弱弱道:“小姐在裏麵。”卻是隻字不提方才發生了什麽事。

秋明月眯了眯鳳眸,“剛才誰來過了?”

那丫鬟明顯身子抖了抖,不敢回答。

秋明月眼神一冷,“說。”

那丫鬟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五小姐饒命,奴婢什麽也不知道。”

周邊的丫鬟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自己的本分,不言不語。秋明月更加懷疑,也不再逼迫那丫鬟,直接帶著醉文走了進去。

還未跨進大門,就見一個穿鵝黃色撒花煙羅衫,翠綠馬麵裙的丫鬟從裏麵跑了出來。這人秋明月認得,是上次牙婆帶進府中的丫鬟之一,叫做靈翠。

靈翠見到她,眼神一亮,立刻跑了進來。

“五小姐,你終於來了。”她幾乎要喜極而泣了,跪在秋明月麵前,祈求的望著她。

“五小姐,你快去看看小姐吧,小姐她…”

秋明月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拉著她起來往裏麵走。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靈翠道:“剛才二夫人來過了,小姐將我們全部遣了出來,奴婢不知道二夫人對小姐說了什麽。之隱隱聽見小姐似乎與二夫人發生了爭執,二夫人說什麽你不願意也得願意之類的話。而小姐,就一直壓抑的哭泣。後來二夫人走了,奴婢走進去,卻被小姐趕了出來。”

秋明月蹙眉,已經走了進去。

“我讓你們出去,沒聽見嗎?”

一向溫和的秋明珠,卻對著門外怒斥,聲音裏隱隱有著哭腔和憤恨。

秋明月腳步頓住,靈翠趕緊衝著裏麵道:“小姐,是五…”

秋明月伸手製止她繼續說下去,揮了揮手讓她去外麵伺候,自己掀了簾子走進去。

秋明珠坐在嵌螺鈿紫檀玫瑰廣榻上,以袖掩麵,壓抑著哭泣。香草在邊上站著安慰,抬眸見秋明月走進來,眼睛一亮。

“五小姐?”

秋明珠一頓,轉過身來。那一瞬間,秋明月心口滯了滯。

秋明珠穿著一身紫細紗襯底席地長裙,鬢發有些散亂,臉色蒼白,眼中還包著淚水,顯然哭了很久,妝容都被眼淚給哭花了。柔柔弱弱,梨花帶雨。就像一支立在風中搖曳的紫金蘭,惹人憐惜。

若非親眼看見,秋明月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是那個自信從容萬事底定的秋明珠?

“四姐?”

這一聲四姐,讓秋明珠本來止住的眼淚再一次絕提而出。

秋明月幾步走過去,“四姐,你怎麽了?”她坐下來,拍著秋明珠的背,口中問著她,眼神卻是看向香草。

香草壓抑了許久,此刻見到秋明月,便一個勁兒的把所有事都說了出啦。

“剛才二夫人來了,說給小姐許了一門婚事。”

“婚事?”秋明月皺眉,“對方是誰?”她知道秋明珠心儀薛雨華,不想嫁與他人也是正常。但是也不至於哭得這般傷心才對。那隻有一個解釋,二夫人給她擇偶的對象,恐怕不簡單。

香草看了秋明珠一眼,見她沒阻止,便道:“中書侍郎大人的公子葉尚賢。”

“中書侍郎府?”中書侍郎乃四品官員,雖然比不過秋府,但是好歹也算簪纓世家吧。要知道,二老爺也才三品而已。中書侍郎的兒子娶秋明珠,也算是門當戶對。可秋明珠為何哭得那麽傷心?

香草相似看出了她的疑惑,又道:“那葉尚賢是庶子。”

秋明月蹙眉,秋明珠雖然也是庶女,但是二老爺官階比中書侍郎高。讓她嫁給一個庶子,卻是有些欠妥當。難怪她會這麽委屈了。但是以自己對秋明珠的了解,她應當不是這種虛榮計較門第之人啊。

這時候,秋明珠擦了擦眼淚,聲音帶著哭過後的喑啞。

“庶子也罷,我本也不是那富貴之命,能嫁入官家為正室,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可偏偏…”她說到這兒又有些壓抑不住的開始顫抖,含淚的眼中也閃爍出怨念來。

“自上次祖母說讓母親為我議親,我便暗中讓人留意著,知道母親心目中人選後,我就讓香草去打聽了對方的為人。我不求富貴滿天,也不求能嫁得如意郎君。惟願日後夫君人品正直,誠心待我便罷了。可誰知…誰知那葉尚賢竟是個金玉其彪敗絮其中的紈絝浪子。”

秋明月的眉皺的更深了,她望向香草。

“怎麽說?”

香草立刻道:“五小姐,你有所不知。那葉尚賢在家排行第三,上麵有嫡庶兩位兄長。他和小姐一樣,自小生母早逝,寄養在葉夫人膝下。那葉夫人也是個狠的,從小對他驕縱過度,在葉大人麵前也極其的寵愛他,要什麽給什麽,實則是在捧殺他。在葉夫人刻意的教導下,他除了吃喝嫖賭,什麽也不會,更不用說讀書考取功名了,到現在怕是連四書都沒讀完。他十三歲開始,葉夫人就送給了他兩個通房丫鬟。他仗著葉夫人寵愛,越發猖狂,剛及弱冠之年,屋子裏姨娘都有好些個了,更別說通房丫鬟了,更是多不勝數。”

香草說到這些就是氣,“而且啊,我聽說他最近寵著一個姨娘,是他從前的貼身丫鬟,好像已經懷孕了。”

“荒唐。”

秋明月怒斥一聲,“正妻還沒過門,就讓小妾有了身孕,豈非打我秋家臉麵?”

秋明月很少這般動怒的時候,她看著靠在自己懷裏嚶嚶哭泣的秋明珠,軟了聲音安慰。

“四姐,你怎麽不告訴二叔?這等德行敗壞不尊禮教之人,二叔也不會答應讓你嫁給他的。”

秋明珠在她肩膀上搖頭,“我要怎麽告訴爹?如果母親問我,我一個深閨少女是如何得知人家家私?母親今日才告訴我這件事,我卻早已將人家調查得一清二楚。豈非行為不檢,悖倫喪德?到時候,我更加百口莫辯了。”

這倒是個問題。

香草在旁邊急道:“五小姐,你可一定要幫幫我們小姐啊,小姐如果真的嫁給了那葉尚賢,這輩子可就毀了啊。正室未入門,小妾就先懷孕了,這不明擺著給小姐下馬威麽?小姐日後如何在葉家抬得起頭來啊。”

秋明月拍著秋明珠的肩膀,道:“先不要慌。二嬸子現在隻是給你打預防針,我想,這件事她應該還沒有告訴祖母。祖母定然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四姐,你放心。”

秋明珠哭著搖頭,“沒用的,那葉尚賢雖然品行不端,但是外界卻甚少有人知道。還有他那小妾懷孕一事,連葉夫人隻怕都被蒙在鼓裏,這次香草能夠打聽到這些事,也純屬巧合。那葉夫人是個精明的女人,她存心隱瞞,外人如何能窺探其中內幕?況且這是人家的家世,到時候祖母問起來,隨便她怎麽說都可以。我又能如何?”

秋明月嘴角勾起譏誚,“如何不能?我看那葉夫人未必不知道這件事,她故意隱瞞不報,隻怕就是想為那個孩子找個便宜娘吧。至於那個小妾,你覺得身為大家族一家主母的葉夫人,會允許她活在世上敗壞葉家門風連累葉家其他兒女麽?”

秋明珠漸漸的不哭了,抬頭看著她,眼神帶著一絲迷茫。

秋明月又道:“留子去母,這種事情在大家族裏應該時常有吧。”

香草低著頭,沒有說話。

秋明珠抿了抿唇,“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葉尚賢品性如此,我還沒嫁過去他就讓丫鬟懷孕了,這是置我於何地?”

秋明月笑了笑,“四姐,你別急,聽我說,這件事還有回緩的餘地。”

秋明珠疑惑的看著她,“母親今日來告知我一聲,隻怕也隻是讓我有個心理準備而已。這幾天,她應該早就與葉夫人有了默契,或許,連我的八字庚帖,也與葉夫人交換了。事已至此,還有何回緩餘地?”

“不,不可能。”秋明月搖頭,“祖母雖然不管事,但卻不是個糊塗的人。交換庚帖那麽大的事,她不可能不聞不問。再怎麽說你都是她的親孫女兒。便是二嬸子如今掌管中饋,這些事如果不稟報祖母,也是說不過去的。”

秋明珠道:“可她們若存心不讓祖母知道這件事,以葉家門風,怕是祖母也會同意的。”她抓著秋明月的手,目光隱隱焦急。

“五妹,或許現在,母親就去壽安院了。”

“不會。”秋明月安撫她,眼神認真而堅定。

“祖母每日用了午膳都會午睡,這個時候,二嬸子不會去打擾祖母。她剛接管了中饋,這幾天下午都會和府中各個管事交接事物,暫時抽不出那麽多時間來。所以這件事還待商榷,你先不要自亂陣腳。”

聽她這麽一說,秋明珠才微微穩了穩心神。

“那麽,我現在該怎麽辦?”

秋明月想了想,道:“先穩住二嬸子,最好讓她沒時間卻管這件事。大哥不是要成親了麽,她邊忙著打理府中上下大小事務,還要忙著為大哥籌辦大婚事宜,暫時顧及不到你。”她頓了頓,又道:“鎮南王妃賞花宴,是否也請了京城各大世家名門公子?”

秋明珠以錦帕拭淚,緩緩說道:“按照規矩,應該會的,五妹,你是說…”她似明白了什麽,目露詫異,又難免擔憂。

“可那葉尚賢不過一個庶子,是沒資格參加這種宴會的。”

秋明月卻是篤定的笑了笑,“他會參加的。”

“為何?”

秋明月神情有幾分高深莫測,“他要成親了,妻子卻不是他心愛的小妾,你說,他不會好奇的想看看自己未來的妻子長什麽摸樣麽?”

秋明珠皺眉,“四妹,這不太可能。”王府盛宴,何等場麵。葉夫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鎮南王妃頭上拔虎須。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秋明月聲音很淡,但是卻透著一股子堅定的味道來。

“四姐,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秋明珠猶疑的看著她,“五妹,我覺得你身上藏著好多秘密。有時候我覺得你很神秘,你好像知道很多事,但是麵對大伯母頻繁的挑釁和設計,你又不得不牟足了十二分精神去麵對。你讓我迷惑,你身上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秋明月眼神輕閃,如夜空中閃亮的星辰。

“四姐,你太高看我了,我一個弱女子,那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秋明珠沉默一會兒,道:“五妹,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你自有你的打算,我不便幹涉。”

秋明月沒有回答,隻是抓緊了她的手,道:“四姐,你隻要知道,我們是好姐妹,我不會傷害你就行了。”

“嗯。”秋明珠終於笑了笑,“我知道。”

秋明月也笑了,“這才對嗎,四姐要笑起來才美呢。你都不知道,剛才那樣哭哭啼啼的樣子有多難看。我簡直都不敢相信,四姐你居然也會有哭得這般傷心無助的時候。”

秋明珠隻是笑,笑意裏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和悲傷。

那些曾經帶著血淚的回憶,讓她多少次午夜夢回痛哭流涕,多少次讓她心痛不能自已。這些,仿佛是很遙遠的記憶,又仿佛是時光逆流,帶著昨日的傷疤回蕩她的腦海,在她心中刻下永不磨滅的痕跡。

“五妹,你是想讓葉尚賢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真麵目嗎?”

秋明月眨了眨眼睛,有些俏皮道:“什麽都瞞不過四姐。”

秋明珠微微顰眉,“可是這事兒隻怕很難。”

“不難。”秋明月笑得從容,眼神卻帶著幾分寒涼。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葉尚賢既是好色,那麽就專攻他的弱點。如果在鎮南王府鬧出什麽事來,便是葉夫人和二夫人想盡辦法,也不能堵住悠悠眾口。到時候謠言傳播如流水,你覺得祖母不會懷疑麽?一旦祖母起了疑心,這道口子就會越來越大,到最後那些醜陋的被掩蓋的齷齪的真相,也會全都如洪水決堤一般倒出人們眼前。”

香草在一旁聽著眼神晶亮,“這麽一來,小姐就不用嫁給那個葉三公子了。”

秋明珠卻沒有那麽好的心態,“但是如果這件事計劃得不夠周詳,很容易被人察覺端倪。”

“四姐,你多慮了。”秋明月笑得雲淡風輕,窗外的風吹進來,她耳鬢發絲在空中飛舞,眼神熠熠閃閃,燦然奪目,灼灼生輝。

“流言的傳播速度比瘟疫還快,到時候,葉夫人忙著遮醜都來不及,哪裏還為顧及其他?我倒是擔心二嬸子…”她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眼神幽而深邃。

秋明珠抬眸看她,“五妹此話何意?”

秋明月尋思著,要不要告訴她二夫人和秋明軒有問題?想了想還是不要告訴她了吧,省得她多想,便道:“我隻是在想,萬一二嬸子發覺出了端倪,反咬一口的話,於你不利啊。”

秋明珠還沒說話,香草就心急的截過話去。

“怎麽會呢?小姐的名聲敗壞了,豈非連累大少爺?二夫人縱然不顧惜小姐,也該顧惜大少爺吧?”

“那個時候大哥已經成親了,對他也沒什麽影響。更何況,名聲這些東西,向來都是用來束縛女人的教條。於男子根本無甚傷害。”

“那怎麽辦?”香草急了,“二夫人一向唯我獨尊,如果知道小姐私自破壞她的決定,定然會責罰小姐的。”

一直沉默的秋明珠卻開口了,“香草,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單獨對五妹說。”

秋明月挑眉,眼中劃過一絲笑意。她終於下定決心告訴自己了麽?

香草雖然不解,卻也不敢反駁。隻得屈膝道:“是。”她走了出去,並且體貼的關上了門,把空間留給秋明珠和秋明月。

屋子裏一片靜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入耳。

良久,秋明珠才開口了。

“五妹。”

“嗯?”秋明月抬頭看她,“四姐想對我說什麽?”

秋明珠低頭想了想,似下了決定一般,抬頭道:“五妹,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秋明月不動聲色,“何事?”

秋明珠穩了穩情緒,道:“我覺得,母親和大哥,不簡單。”

秋明月眸光微動,“何出此言?”

秋明珠站起來,紫色長裙搖搖在地麵劃過,寂靜無聲。

“我曾偶然聽到他們的談話。”

秋明月鳳眸瀲灩如水流動,並未開口,但是心中已然隱隱明白,隻怕秋明珠也知道那寶藏一事了。

“我不知道她們在謀劃算計什麽,我隻知道,她們說著什麽寶藏,還說什麽大臣…還有什麽太子…雲妃…”

秋明月心神震動,幾乎不能克製自己的情緒。她緊緊的握著手,努力讓自己不要表現出任何異樣來。

“我當時很驚訝,也很害怕。那個時候我還小,隻有五六歲。那個時候的我,沒有思考和辨析這些話的能力和智力。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發現了我,但是,沒過幾天,我的奶娘就死了。”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是秋明月可以聽出來,她正在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悲傷和憤怒。

“他們都說奶娘是病死的,但是我不相信,因為頭一天晚上,奶娘還哄著我睡覺,第二天他就開始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那段時間,奶娘神情恍惚,喃喃自語,經常對我說些很奇怪很奇怪的話。我那個時候不懂,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過來,以後,這世上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秋明月走到她身邊,忍不住喚道:“四姐。”

秋明珠自嘲的笑了笑,轉過頭來?明亮的眼珠醞釀著水光,那是她的淚水。

“再後來,我也病了,病得很嚴重。或許是上天垂憐,有一天晚上我被噩夢驚醒,起來後,我偶然發現,我的一個丫鬟,正在我的藥當中放什麽東西。我很害怕,但是我不敢大聲呼叫。我又躺回床上,裝作睡眠,她將我叫醒,誘哄著我喝的藥。我騙她說等一會兒再喝,讓她出去。嗬嗬…”

她自嘲的笑了笑,“她或許以為我不過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不會有什麽心機來欺騙她。她走了以後,我找來一隻老鼠…它喝了我的藥,很快就口吐白沫,雖然沒有死,不過也差不了多少了……”

她仰頭深吸一口氣,憋回眼中淚水。

“後來我暈倒了,醒來後就看見母親關切的眼神,問我為什麽把藥打倒了?我甚至看見她眼中深藏的冷意和殺意…嗬嗬,我很茫然的看著她,問她,你是誰?嗬嗬…他肯定想不到,我會裝作失憶。”

秋明月現在她身邊,沒有說話。很難想像,再這樣的家庭,一個失去了生母,不過五六歲的小女孩兒,為了在心狠手辣的嫡母手上存活,是怎樣的步步驚心,步步籌謀化的。

“後來祖母以照顧我不利為由,把那個丫鬟處理掉了。嗬嗬…我知道她不相信,她那麽多疑的一個人,怎會輕易相信我的小把戲?盡管那個時候我才六歲而已。”

“她無數次試探我,派人監視我。為了不讓她起疑,我隻有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於是所有人都知道,四小姐從那天開始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孤僻抑鬱。就這樣過了一年,她終於確定我是真的失憶了,才放鬆了對我的監視。”

“她真的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她懂得怎樣做才是對她自己更有利的。那個時候如果殺了我,未必不會引人懷疑。她意識到,與其殺了我還不如養一個傀儡在身邊,關鍵時候,還可以適當的利用一下。”

秋明月低著頭,低低道:“四姐,別說了。”

她真的不想聽,不想知道這個看似豪華門第的宅院內,到底還有多少肮髒齷齪的事。也不想知道,這裏麵,究竟還有多少可憐無辜的人,更不想知道,那些看起來浮華的表麵後,是怎樣的一種黑暗和刀槍林立。

秋明珠眼眸望向窗外,池塘內蓮葉翩翩,碧水明澈,有嬌嫩的荷包亭亭佇立,像極了立在風中翩翩起舞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