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三卷 第一章 明月有喜,玥的癡情

已經出了大昭國境,一路疾馳的馬車漸漸緩了速度。夕陽餘暉映照中,灑下一片橘紅色的光暈,遠遠看去,馬車窗簾翩然翻飛,投影在天邊彩霞中,有不真實之感。

巍巍山脈,連綿成畫,在這孤絕霞光之下,竟有垂暮落寞之意。

秋明月坐在馬車上,麵色發白而眼神呆滯。直到現在,她還不能相信已經離開那片生活了三年的國土,離開了那個人。

“小姐…”

紅萼擔憂的看著她,已經半個月了。半個月以來,小姐一直都這個樣子。從離開京城後,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也幾乎不吃東西,每晚她醒來的時候就看到小姐望著天空發呆,眼神裏無盡的哀傷。

“小姐,你多少吃點東西吧,這樣下去如何…”

秋明月閉上眼睛,根本不理會她在說什麽。

“小姐…”紅萼眼圈兒有些紅,壓低了聲音,似害怕被車外的人聽到。“你就算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腹中的孩子啊。”若非前幾天晚上她偶然發現小姐在嘔吐,也不會知道小姐竟然已經懷孕近兩個月。當時她又驚又喜,然而小姐卻說,不許告訴任何人,包括國師。

她不懂,但還是點頭答應。隻是這幾天,小姐就這樣不吃不喝的,長此下去,孩子怎麽受得了?

秋明月渾身一震,眼睫顫動,下意識的扶上自己的腹部。

孩子,她的孩子…

唇畔微微扯開一抹笑意,然而剛扯到一半,又僵住了。

這孩子生不逢時,生下來就沒有父親陪在身邊,將來還要麵對那些血火刀鋒,陰雲詭譎。以後的日子,更難。可是再難,她也要保住這個孩子,誰也別想打她孩子的主意。

刹那的迷茫後,她又恢複了冷靜。

“去告訴國師,等到了下一個驛站以後,給我準備一些清淡的食物。”

“是。”見她終於開口說話,立即高興得點頭出去。

車簾撩開又落下,車內又是一片昏暗。昏昏沉沉中,離別那日發生的點點滴滴都曆曆在目。

金碧色的大殿,刺眼的光暈,晃得她頭暈目眩,幾乎看不清殿內人影晃動。隻聽得見那個女人的聲音,如驚雷般響起。

“她是我一生之中最為虧欠之人,我的…女兒…”

大殿忽然震動,房梁塌陷,夜明珠齊齊掉落,殿宇柱碎裂倒塌,所有人震驚慌亂中,燕居得意一笑。忽然飛身向她撲來,同時撲過來的還有鳳傾璃和薛雨華,以及軒轅逸。

然而他們誰都沒有鳳傾玥快,在大殿發生震動的刹那,鳳傾玥第一時間就帶著她衝破窗戶飛了出去。等待他們的是外麵的弓箭手,箭雨還沒發射,就聽到鳳傾璃怒喝一聲。

“全都退下。”

夕陽的霞光中,她看見他飛身而起,長袖一甩,將那些飛出的箭雨全都打了回去。有無數黑影落下,將薛雨華軒轅逸等人纏住。燕居早就已經出現在她麵前,伸手就去攻擊鳳傾玥。

其實在燕居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她眼前一暈,腳步虛浮的倒在鳳傾玥身上。那一瞬間,她清楚的感受到他對她的殺意。然而下一刻,觸及她柔軟的身體,他忽然似僵硬住了,殺意也微微一僵。待反應過來後,立即就帶她逃離了出去。

鳳傾玥想殺她,她知道。尤其是,在知道她的身份曝光以後。

或許,她的身份他早知道,鳳傾璃也知道。他們之前都想要她留下來,就是想要隱瞞眾人,讓她永遠隻做秋家的五小姐,榮親王世子妃。隻是天不遂人願,燕居又如何會放過她?

西戎的五公主,皇後的女兒,西戎皇室唯一嫡出血脈,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皇女。也是,燕居最早的目的。

她已經沒時間也沒精力去追究當初那些是是非非,隻是覺得腦子昏沉沉的,渾身力氣已經喪失,隻得癱軟在鳳傾玥身上。燕居一掌劈過來,不是對鳳傾玥,而是對她。明知道她是聲東擊西,鳳傾玥還是下意識的護住她。然後鳳傾璃來了,雙麵夾擊,鳳傾玥抱著她落地。

落地的瞬間,昭陽殿轟然倒塌,無數灰塵淹沒雙眼,無數人被廢墟掩蓋,無數鮮血自那些廢墟中流出。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了,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沒死。此刻的她已經沒有一點力氣,眼前一片昏暗。她在想,是否她快死了?死了以後,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聞聲而來的那些皇城守衛早就和燕居帶來的西戎皇室暗衛對戰在一起,大昭皇室的暗衛也紛紛出動。

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腥廝殺,她看不到發生了什麽事,隻是聽到耳邊不斷有淒厲的哀嚎聲和廝殺聲以及空中漂浮著的血腥味道,令她胸中鬱結,直欲犯嘔。

她臉色越發蒼白,捂著胸口,終於一口吐在了鳳傾玥身上。

鳳傾玥渾身一震,她滿臉蒼白卻仍舊在笑。這個有潔癖的男人,大抵會推開她吧,他的僵硬也是源於此吧。然而下一刻她就發現她錯了,鳳傾玥片刻的僵硬以後,帶著她迅速離開戰圈,而後單手把住她的脈搏。她這才想起,他是容燁,是藥王穀古主,天下第一號神醫。

她想笑,迷茫中卻看到他震驚又似帶著幾分黯然傷痛的神情。

“你——”

他的手在發抖,聲音有些發顫。

怎麽了?

她迷迷糊糊的想給自己把脈,雖然力氣喪失,但是意識還在。她時時刻刻防備著,不可能中毒,那為何這個從來都淡定從容波瀾不驚的男子會出現那般神色?

然而她還來不及探索,又有人靠近。

鳳傾玥當即將她丟給容音,“保護她。”隨即迎了上去。

容音接住她,微微一僵,她看到那女子唇邊一絲苦笑。她確定,在接住自己的那一刻,容音是對她動了殺心的。然而就因為那男子一聲吩咐,她卻又不得不聽令護她。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鳳傾玥殺人。

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分不清眼前的他究竟是容燁還是鳳傾玥。對於容燁的一切,她隻是從鳳傾璃口中聽說。認識這麽久,她也隻有兩次見他殺過人,一次在前年在秋府,姬敏慧挾持她的時候。第二次,就是去江南的時候,他幫著鳳傾璃殺那什麽山西十二怪。

那個時候,他是容燁。

一身黑衣,邪魅惑人的容燁。

永遠戴著麵具,惹天下桃花卻片葉不沾身的容燁。

天下第一公子,行事隻憑個人喜好,可以救人分文不取,也可以殺人不眨眼的…容燁。

她也一直以為,黑暗的隻是容燁,冷血狠辣殺人的隻能是容燁。

而鳳傾玥,他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纖塵不染的謫仙。他永遠溫和帶笑,又永遠疏離而冷漠。

兩個極端的人,所以從前縱然萬般懷疑,她始終無法相信。

她更從未想過,鳳傾玥也會這般眼神一眨也不眨的殺人。

他一身白衣,穿梭在那些黑衣人之中,出手如電,隨意一揮手就有人倒下。他甚至不用兵器,鮮血怒放,未沾染他白袍絲毫。腳下不斷有黑衣人和皇軍守衛倒下,也不斷有鮮血溢出。而他依舊纖塵不染,連眉頭都沒有皺一分。

秋明月從來就沒有見過有人可以這樣殺人,點塵不驚,眉目如水。更驚奇的是,明明他此刻是殺人惡魔,讓人看在眼裏,卻仍舊如神祗般高貴。他靜如水的時候無人敢靠近,他動若狡兔的時候無人敢冒犯。

有些人,天生就具備無人可觸怒的神聖威嚴。

“你很幸運。”

容音在她耳邊道:“公子殺人向來不分好壞,可是那隻是天下第一公子的喜好和性格。在人前他隻是不會武功的鎮南王世子,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翩翩公子哥。為了你,他第一次用這個身份殺人。”

秋明月靠在她身上,嘴角扯出一絲笑。

“是嗎?”

容音手中利劍橫掃而過,又帶起一片鮮血。

“你隻看到鳳傾璃為你幾度受傷犧牲,從沒有看到公子為你的付出。”

她帶著秋明月躲到安全的地方,回頭看著她。

“前年軒轅逸要劫持你去軒轅國,公子為了你被燕居所傷。後來你大婚,十裏紅妝,風光出嫁。公子傷勢未愈又為你傷情,內傷加重。”

她眸光熠熠,凝定著憐惜和痛怒。

“他是世所敬仰的天下第一公子,無所不能無所不會。我一直以為他是強大的,神聖不可冒犯的。然而這樣的他,如今卻為一個女子將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秋明月不說話,她也沒力氣說話了。

“其實很多時候,我倒是希望他能夠真的多情一點,至少他不會那麽寂寞。”容音笑了笑,眼睛裏有落寞也有疼痛。

“我一直都知道,我在他眼裏隻是一顆棋子,一個聽話供他驅使的下屬。或許你會覺得我傻,但我心甘情願。就如你之前所說,愛,是沒有錯的。”

秋明月眼睫顫了顫,抬頭看著她。

容音看著前方的廝殺,也盡力的護著她。夕陽灑下,斑斑琉璃瓦上橘紅色光暈亮麗而耀眼。她白衣裙裾翩然如飛,微一抬頭轉身落下線條柔和而精美的側臉和夕陽餘暉下白皙精致的脖子。

“他派人教我武功,我努力學習琴棋書畫,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努力…趕上他的腳步。我從不期待能夠站在他身邊,我隻是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他最有利的助手。”她一劍斬殺一個黑衣人,仰頭笑意微微,刺進秋明月的眼,卻又哀傷溢滿。

“我成功了。”

秋明月靠著照壁,微微喘息。

“你是成功了,為了他,不惜親手顛覆自己的家族。為了他,甚至甘願委身他人。”秋明月忽然笑了,“你很偉大。然而即便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人。你也不後悔嗎?”

“那你後悔嗎?”

容音定定的看著她,“從一開始你身不由己,那你可曾後悔過嫁給鳳傾璃?”

秋明月沉默,聽不見耳邊廝殺,看不見血海箭雨,腦海中隻回蕩著那人寵溺的眼神,和溫柔的吻…

“不悔。”

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隻是我以為,你應該會恨不得殺了我的。”

“嗬嗬,我曾經的確很想殺你。”容音微笑如百合,“但是如果你死了,公子就會永久寂寞。是,我嫉妒你,嫉妒你能夠得到公子的愛,能夠得到我努力了十幾年都不曾得到的一切。但是…”她深呼一口氣,幽幽道:“你值得。”

“我跟著公子那麽多年,看著他從默默無聞到人盡皆知。看著他以孱弱之軀,走上那世人仰望的巔峰。人人都道他風光無限,然而我卻知道他的孤寂落寞。在知道他心裏住進一個女子之後,我居然是欣喜大過嫉妒。”她回頭看著秋明月,又笑了笑。

“你不相信吧?”

“我信。”

容音怔了怔,而後眼眶忽然浮現幾分濕潤,看著琉璃牆瓦上的紅霞滿天,臉部線條徹底柔和下來。

“其實我挺喜歡你的。真的,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樣。前年在鎮南王府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所以輸給你,我心服口服。曾經知道你明明也是對公子動心,後來卻又移情別戀的時候,我真的恨不得殺了你…我甚至想過,將你捆綁了送到公子身邊去。嗬嗬,但是他不允許。”

“當然,他不會容許被一個女人控製。”秋明月想起之前燕居說的話,嘴角幾分譏誚。

“華家世代詛咒,隻有同時具備前朝皇族蕭氏和忠義王府後人淩氏血脈的女子才能解除。或許他最開始並不知道,隻是知道我師出何人而已。”

她長歎一聲,“其實她說得對,我身上流著蕭氏和淩氏的血。鳳家的人,都該是我的仇人。而我,卻愛上了滅我家國之人。你說,是不是很可笑?”

容音沉默,半晌卻道:“其實我該殺了你的,殺了你公子就不會難做。他知道,如果不殺了你,就必須把你送走,然而如果那樣做,就會後患無窮。我知道,公子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他們卻仍舊選擇護你。不得不說,秋明月,你很幸運。”

幸運嗎?

秋明月打開車窗,迎著黃昏的風,心裏那絲陰鬱卻並沒有退散。

後麵發生的事她記不太清楚了,隻隱隱約約記得,好似有人靠近。不是救她,是殺她。容音救了她,自己卻死了。臨死前,她抓著她的手,滿臉蒼白嘴角血跡殷殷,像極了曼陀羅花。

“當日在鎮南王府,你答應過要送我曲譜。可還記得?”

她躺在地上,努力喘息。

她被趕過來的鳳傾玥抱在懷裏,努力睜開眼睛點點頭。

“記得。”

容音在笑,“我快死了…你記得…記得以後每年給我…燒一曲吧。咳咳…我聽說閻羅殿很冷很寂寞…這些年,我冷得太久了…你送我…唯一的曲音吧…好不好?”

“好。”

不知道為什麽要答應,隻是那一刻,她看著容音,心裏忽然覺得抽痛。她一直都不討厭洛竹音,這個女子剛強而堅貞,有別於這個時代女子的迂腐嬌柔。她欣賞這樣的女子。其實若非時勢早就,她們身不由己,她相信她會和容音成為知己好友。

容音死了,鳳傾玥讓人將她的屍體收走,又渡了些真氣給她。

她在他懷裏抬頭,問:“這個時候的你,是鳳傾玥還是容燁?”

他一頓,低頭看著她,擋住了光線。然而他靠得那麽近,那麽近,近到她即便是精神不濟神色恍惚,也能看清他臉上每一個表情。

她看到,他那雙豔豔其華的眸子在此刻沒有獨屬於鳳傾玥的溫和疏離,也沒有獨屬於容燁的邪魅和漫不經心。那是一種似海的深邃,又似夕陽瀉灑水麵的瀲灩波光。她看不到這一刻天地是何種顏色,卻能看清他眼底刹那間似乎含盡了這世間繁華和萬世蒼穹,卻又似一片空無,什麽都沒有落下。然而在那空茫虛無的背後,又是汪洋如海從前一直刻意壓抑隱藏的——似海情深。

從前屬於容燁對沈青萱的深情,卻被鳳傾玥一直克製隱藏的愛戀。在此刻,在這宮闈廝殺宮牆倒塌中,浮現在他的眼裏。

所以,她分不清這一刻在抱著她的人到底是誰。

是鳳傾玥,還是容燁?或者都是,也或者都不是。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到他低低道:“無論是鳳傾玥也好,容燁也罷,都隻想做你口中的‘子恒’而已。”他看著她,這一刻沒有任何逃避,似乎是借這一刻的深情繾綣,來撫慰未來永久的訣別和絕望。

“這世間沒有什麽是永恒的,從我知道自己身負家族詛咒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然而在容燁遇上沈青萱的時候,他奢望那一刻能夠永恒。盡管,那隻是自欺欺人。”

他抱著她,微微低頭,下巴擱在她的頭上,輕輕聞著她身上的幽香,似沉醉,又似懷念。

這一生,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靠她這麽近。

此後虛無生命,隻剩下冰冷的寂寞和永久的黑暗。

所以,就讓他任性一次吧。

他這一生清醒,就隻任性這一次,唯一的一次。

他收緊雙臂,似乎要將這個第一次在他貧瘠的生命中留下深刻印痕卻又注定失之交臂女子揉進骨血裏。他要用那淡淡的溫暖來燃燒他冰冷的心。在未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裏,至少他想起她還能感受到那樣溫柔的餘溫。

至此,也不枉此生了。

“青兒——”

低低的,壓抑的,又帶著幾分不屬於溫柔似仙底定從容的鳳傾玥的顫抖和激動。甚至,她可以感受到他連呼吸似乎都變得輕了好多,像一個彌留之際的人對這繁華世界最後的呼喚和留戀。

那樣深刻的,細致的,卻帶著一生裏從未有過的珍視和嗬護,幾乎讓秋明月也微微窒息。

她抬頭,“容燁——”

他突然低頭,冰涼的唇,覆蓋上她溫熱柔軟的唇。

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秋明月睜大了眼睛,感受到他的睫毛輕輕掃過她的肌膚,她才確定這一刻不是在做夢。

他,在吻她?

高華無雙如蓮般出塵不染的鳳傾玥,居然在吻她?

就在不久前,他還對燕居笑意盈盈說:“兄弟妻,不可戲。”然而這一刻,在麵對身後廝殺鮮血飛濺中,他竟然在吻她。

“子恒。”

他閉著眼睛,神情幾分沉醉。

似感受到她的震驚,他在她唇邊喃喃自語。聲音蠱惑而沙啞,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她唇邊綻放如花。冰涼的,又灼熱似火,如沾了烈酒的火星,很快燎原整個世界。

“叫我子恒。我一生難得如此縱情肆意,大抵是最後一次。那麽這一刻,我希望能夠成為永恒。”

隻有容子恒,才能這般肆無忌憚的放縱自己的情感,才能這樣毫無顧及的吻他心愛的女子。

盡管知道此刻這一舉動不合時宜,盡管知道她的丈夫就在不遠處,盡管知道這一刻千人在場…然而他已然顧及不了那麽多,因為此刻的溫柔相擁,他已然等了千年萬年。等到紅塵盡頭,他仍舊遙遙相望她的背影。

他希望到那個時候,他還能微笑以對。

這一刻,就讓他徹底沉醉吧。

秋明月心神震動,想要推開他。

然而他卻更緊的抱住她,另外一隻手捧著她的臉,溫柔的與她唇齒相纏。

他的吻很生澀,沒有絲毫的譏誚或者挑逗可言。小心翼翼,似乎在對待一件舉世無雙的瑰寶,溫柔而憐惜。卻幾乎吸走了她最後一點力氣。

她癱軟在他懷裏,眼角滑落一地淚水,被他輕輕吮吻。

她閉上眼睛,他的吻從眉梢劃過眼角,從鼻尖劃過紅唇,再深深停留。

此生,最後一次的眷念。

十九年生命,他不曾沾惹任何女色。這般親昵的觸碰,更是從來都不曾過的奢求。然而他又那般貪戀,因為她是那般美好而純淨。

就像那一年,飄入他鼻尖,然後展開他心底的薔薇花。絕美,而豔麗。

一切都憑本心而為。

他緊緊抱著她,蜻蜓點水般的淺吻變成深深的唇齒交纏。他在這樣深刻的碰觸中眼角微澀,竟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鬆開了她。

她睜開眼睛,卻看到一方銀白色的麵具。

不知道何時,他已經戴上了麵具。

正如他所說,這一刻,他是容子恒。亦是,容燁。

他伸手蒙住她的眼睛,聲音卻仍舊屬於鳳傾玥的溫柔。

“別看,我不想讓你看見他殺人。”

這個‘他’,是鳳傾玥。

她想笑,方才她已經看過了啊。然而笑意方起,她又想哭。

這個男人,他——

“為什麽騙我?”

她拉住要起身的他,問:“當初隻要容燁告訴我,他就是鳳傾玥,是那個曾經讓十三歲的秋明月一見傾心的鳳傾玥。她一定會拋卻所有,投入他的懷抱。”

“為什麽欺騙她?”

他撇過了頭,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鳳傾玥還是容燁。穿著白衣,卻戴著屬於容燁的麵具。他的一生,本就是矛盾而黑暗的。

索性,他心裏唯一的純淨沒有被汙染。

無論是容燁也好,鳳傾玥也罷,心裏唯一留下的,也不過是那女子唇邊的笑顏和翩然的背影而已。

“有些話我隻說一次。”他突然輕輕笑了起來,眼神裏橫波流蕩,似桃花千紫,又似豔光彩霞,世間縱然萬千芳華,不低他此刻凝眸一笑。

“而這些話,隻有容燁才能對沈青萱說出口。”

他手指靜靜撫摸她的容顏,隻有戴上麵具。他才能這般肆無忌憚的看著她,才能這樣緊緊的抱著她。

“青兒,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寧願你還是那個在揚州城外翠微山上救了我的那個少女沈青萱,我心裏的青兒。”他眼神溫柔而語氣哀傷。

“我以為我可以瀟灑放手,然而在你穿著大紅嫁衣嫁給阿璃的時候,我第一次那麽嫉妒,嫉妒他可以擁有你——”

秋明月仰頭看他,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模樣。無論是容燁,還是鳳傾玥。在她的眼裏,永遠都是神秘而不可捉摸的。

容燁對她的感情她知道,但是通通隔著那一張麵具,消融在無聲的鴻溝裏。

而鳳傾玥,最初於她來說是她生命裏的一道陽光。她想要靠近,但是又畏懼於他的疏離和笑意背後的冷漠。那樣的男子,讓她迷戀卻也望而卻步。最終擦肩而過,漠然相忘。

“你可怪我?”她低低說道:“移情別戀?”

他僵了僵,側著頭,從她的角度,隻看得到他玉雪般精致的下巴。堅毅,如雪雕般晶瑩而脆弱。如同他這個人,看起來永遠是強大而神秘的。然而無人看得見,他隱藏在堅固外衣下如薄冰一樣一觸即碎的脆弱和落寞。

心口莫名一痛,無關風月情愛。

這一刻,她心疼這個少年,心疼那些看不見的黑暗裏,因一個承諾而掙紮的喋血少年。心疼那些流年的歲月,和那些擦肩而過後的相忘。

“有一句話你說對了。”他聲音很靜,聽不出半分柔情旖旎,然而卻又字字情深句句疼痛。

“容燁可以肆無忌憚的愛沈青萱,可以為她生為她死。然而鳳傾玥不能,他不能有情,不能有愛,更不能愛上一個不能去愛的人。所以,他隻能放手。既然注定不能相擁,又何必給她多添煩惱?”

他笑,屬於容燁妖冶而魅惑的笑。

“他一生隻想做好一件事,卻遇見了一個意外,讓他幾乎喪失所有理智和冷靜的意外。所以,他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沉淪,不可以沉淪。容燁可以為一個女子如癡如狂,那麽就讓鳳傾玥來掐滅最後的鏡花水月吧。”

“他無數告訴自己,你不是她,不是他心裏的青兒,不是那個在他瀕臨絕境之時照亮他生命的女子。那個,讓他一眼就無法忘卻的女子。”

秋明月抬起手,似乎想要揭開他的麵具。

“為什麽…為什麽每次你都要以容燁的身份對我說這些話?當初,十三歲的秋明月之所以對十七歲的鳳傾玥隻停留在動心而不敢愛上,就是因為他太過高潔和不可捉摸。為什麽,對我表現出熱情的,永遠都隻有容燁?不—”她又自嘲的笑笑,“是我自己…我沒有認出你來,是我不敢去麵對——”

他忽然緊緊抱住她,將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呢喃聲字字情深意切。

“不,你不明白。容燁永遠隻能生活在黑暗裏,你對鳳傾玥動心,是因為他的陽光和純粹。一旦讓你知道,那樣的人有著殘忍冷酷的一麵,你會大失所望。與其麵對你的厭惡跟排斥,不如就停留在當初片刻的驚豔和心悸。”

他微微低頭,聲音有些嘶啞。

“青兒,你不知道。無論是容燁還是鳳傾玥,這已經是他們一生都從不曾奢望的幸福。”

秋明月閉上了眼睛,說不清楚此刻心中是何滋味,隻覺得疼痛藏在雪膚肉骨裏,寸寸如血。

“容音…她在你心裏算什麽?”

她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問這些的,然而莫名的,她就是想知道。那個女子,一生都為他付出的女子,在他心裏,究竟算什麽?

他身子僵了僵,而後扶著她漠然的起身,並沒有回答她。抬頭,對上臉色鐵青眼神複雜的鳳傾璃。

“把她給我。”

秋明月卻笑了,趁著兩個男人都失神的瞬間,她忽然推開了容燁。

容燁和鳳傾璃立即意識到不對,鳳傾璃提氣就要追上去,容燁卻攔住了他。

“你幹什麽?”

也隻是這短暫的片刻,秋明月卻早已飛身數丈之遠。原來之前容音已經用她畢生的功力,解開了燕居給她設的封印。所以才會力竭死在端木清的暗衛手上。她方才虛弱,不過是因為在一點點接受那些如春雨萌芽的內力。直到那源源不斷的熱流一寸寸灌匯她的經脈血液,她才找準最好的時機脫離容燁的桎梏。

容燁是天下第一神醫,他自然察覺到她的異樣。然而他卻縱容她,她知道,他在放她離開。

如今這般情景,她再留在大昭隻會喪命。

她不知道容燁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放過她,但她絕不相信那隻是因為方才片刻的縱情溫柔。這個人,他永遠都是理智第一,即便是在迷情之時,他也永遠會保持清醒。

然而此刻,她卻不得不脫離險境。她沒有看鳳傾璃,怕會舍不得。

鳳傾璃已經急紅了眼,伸手就對容燁出掌。

容燁躲過,卻仍舊擋住他的步伐。

“容燁,你讓開,我不可能讓她離開。”

“讓她繼續呆在你身邊,你能保證她性命無虞?”

鳳傾璃神色有些癲狂,“為什麽不可以?即便是傾盡我這一條命,我也會保她性命無憂。”

容燁一頓,鳳傾璃的掌勢卻已經來不及收,就這樣堪堪落在容燁的肩膀上。容燁退後兩步,唇邊溢出鮮血,滴滴濺落白袍,暈染片片桃花。

鳳傾璃震驚,“你——”

容燁沒有理會嘴角的鮮血,眼神卻是銳利而逼人的。

“你拿什麽護她?權利,你有嗎?而如果你要掌權,此刻就必須放她離開。不要讓嫉妒淹沒了你的理智,阿璃。”

鳳傾璃渾身一震,臉色有些白,眼神卻漸漸浮現暗流。

沒錯,他看見了。剛才那一幕,他都看見了。看見容燁抱著她,看見他吻她,看見她柔順的躺在他懷裏——

那一刻,他心如刀絞。知道她是被迫的,知道她身不由己。然而他仍舊嫉妒,仍舊憤怒。偏偏他不能讓其他人看見,無論是西戎的暗衛,還是大昭皇室的暗衛,或者那些守衛軍。所以,他隻有將這些目擊證人都擊殺。

嗬嗬——

多麽可笑。

他的妻子在別的男人懷裏,他卻要在這裏為他們遮掩。

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可悲的人麽?

然而他卻知道,容燁說的對。今日的一切已經出乎了他們的預料,當一切真相暴露,她不能再留在大昭。盡管殺了這裏的所有人,但是還有皇後,還有那麽多人。而這些人,都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

但是他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她離開,他無法忍受,更無法想象,如果她一去不回,他該怎麽辦?

“我不能讓她走。”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眼神已是一片堅決和漠然。

而這時候,燕居也已經脫困,扔出一枚煙火彈,然後一聲‘撤’,所有人都跟著撤走。

鳳傾璃急急的追過去,這時卻有宮女和太監的驚呼聲。

“禦書房走火了——”

“金鳳宮走火了——”

“欣華宮走火了——”

他一愣,步伐堪堪穩住。榮親王已經掠到他身邊,“璃兒。”

還未抓住他衣袖,鳳傾璃卻已經身子一閃,直直朝宮門而去。

“璃兒——”

榮親王大呼一聲,容燁走過來。

“皇叔,你在這裏救火,我去追他、”

榮親王回過頭來,看著戴著麵具的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容燁隻是淡淡笑了笑,“軒轅大皇子大約受驚了,皇上中毒昏迷不醒,有勞皇叔代為收拾殘局順便安撫軒轅使臣。”

他說完便已經朝宮門掠去。榮親王站在原地,有些回不過神來。這個侄兒,他似乎是第一次見到他在這樣的時刻還能如此微笑自若淡定如山的模樣。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人不止是他的侄兒,還是名動天下的第一公子。

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又突然湧現的震驚欣喜,也有淡淡的哀傷和憐惜。

這個孩子,還是一個少年而已啊,一個人卻背負了那麽多。而這一切,卻都是為了他的兒子——

他回頭,隻見巍巍宮殿,數不盡的廝殺後的血腥,還有那看不見盡頭的,火光重重。

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一片火光,帶走了他此生摯愛。

他忽然一震,身子一閃,已經掠向火海——

秋明月騎著馬出了宮,然後直接出了城。今日太後壽宴,全城戒嚴,那些守衛軍和燕居手上的那些江湖人士還有容燁派來阻擋的藥王穀的人早就在不久前發生了一場鐵血的廝殺。所以一路而來,空氣泛著濃重的血腥味。

她勉強壓抑著心口的不適,咬唇繼續前行。騎馬還是在江南的時候學的,但是她還是第一次一個人單騎。大街上沒有人,三月的風微涼,然而卻似冰一般吹進她的骨子裏,冷徹心扉。

還沒出城,就聽到身後有馬蹄聲追來。

他知道,那是鳳傾璃,他不會讓她離開。

迎著風,她眼睛瑟瑟的疼,淚水早已流幹,隻留下心口一片空洞的疼痛。

一個黑影迎頭落下,是燕居。

她落在她身後,拉過馬韁,一拍馬屁股,馬兒立即狂奔起來。

秋明月有些不適應這樣迅疾的速度,臉色微微慘白。

燕居低頭,見她唇色毫無血色,不禁皺了皺眉。

“你不是恢複武功了麽?怎麽還這樣虛弱?”

秋明月不說話,此刻也說不出話來,隻覺得迎麵的風冰冷而刺骨,一寸寸凍結了她的血脈。

不久後馬兒出了城,卻有一道翩然的身影落下,卻是軒轅逸。身後有一輛華麗的馬車。車轅上跳下兩個少女,紅萼,和早就被她留在秋府的綠鳶。

“世子妃。”

燕居將秋明月拋過去,軒轅逸想伸手去接,燕居的掌風已然接近。同一時間,馬車內又飛出另一道身影,接住了秋明月。

“小姐。”

蒼老的聲音,幾分關切幾分擔憂,卻是孫嬤嬤。

秋明月躺在她懷裏,無視她的關切。

“紅萼。”她朝兩個丫鬟伸出手,兩人立即走上來扶住她。

“世子妃,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紅萼的聲音裏帶著幾分心疼。

秋明月搖了搖頭,“沒事。”

抬頭瞥了眼空中已經和燕居交戰的軒轅逸,複又低頭。

孫嬤嬤原本是要上前對秋明月解釋什麽,然而下一刻,軒轅逸的人已經到了,她不得不應付眼前的危險。

“扶我上馬車。”

秋明月聲音有些虛弱,似乎精疲力竭了一般。她微微弓著身,一隻手撫上自己的腹部。

那裏,已經孕育了一個生命。

她的孩子。

她和鳳傾璃的孩子。

之前在昭陽殿的時候她就察覺到自己身子有異,後來鳳傾玥給她把了脈,臉色立即就變了,直接導致最後改變了他的初衷讓她離開。這讓她不得不產生一個意外而又理所當然的想法。仔細想來,她這個月的月事似乎遲了好多天。這一個月鳳傾璃幾乎沒怎麽碰她,唯有——

她及笄那天。

方才在馬背上,她就悄悄為自己探過脈。

果然,她有孕了,才一個多月。難怪她方才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原來是初有身孕又受了那麽多刺激才會產生的不適症狀。

鳳傾玥也正是知道她懷了鳳傾璃的孩子,所以才放了她吧。

鳳傾璃日日夜夜的纏著她,就是希望她懷孕,希望她看在孩子的麵上留下來。如今她真的有孕了,卻又不得不為了孩子離開。

因為此時此刻,在鳳傾璃還沒有完全登基掌權的情況下,她已經不能留在大昭。否則無論是她,還是他,都無法承受來自群臣憤怒和指責。

“萱萱——”

還未踏上馬車,就聽到鳳傾璃急急的呼喚。

她回頭,就見他從馬背上躍起,腳尖點在人頭上向她飛來。

下一刻,有翩然白影落下,擋住了他。

“容燁,讓開。”

鳳傾璃怒極對容燁出手。

“阿璃,你清醒點。”

容燁之前受了傷,此刻又麵對心急火燎出手更不留情麵的鳳傾璃,逐漸趨於下風,無奈出聲想要喚醒他的神智。

“我很清醒。”

鳳傾璃眼神急切,手中招式越發加快。

“世子妃?”

紅萼看著秋明月,欲言又止。

秋明月閉了閉眼,終究轉身。

“住手!”

------題外話------

嗚嗚,我後悔了,我的玥玥啊,為毛我當初不讓他當男主呢?為毛我要安排他的出現呢?簡直就是自找虐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一章寫得我那叫一個糾結啊,敲鍵盤都敲不動了。不要罵我為毛要讓玥玥吻女主,我是覺得咱玥玥真心可憐。不能擁有女主了,那就送給他一個吻吧,算是一點安慰吧。潔癖黨的親們,表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