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傾我所能,助爾之願

鳳傾玥盯著他,想起許多年前的一段對話。那是三月初,春回大地,萬物複蘇。那個時候,他還是大皇子的陪讀,日日進宮。那一日,他聽到了父王和母妃的對話,一個人落寞的離開,卻在皇宮西南角,看見了一個小男兒坐在石階上。夕陽的餘暉灑在琉璃宮牆上,閃爍著粼粼波光。斑駁的樹枝投影在地麵上,與他落寞的影子相融,模糊得有些分辨不清。

他走過去,“阿璃,你怎麽了?”

小小的鳳傾璃抱著膝蓋,眼睛愣愣的盯著某一個點,眼神哀傷而淒楚。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赫然便是鳳棲宮。

“你今天沒去看皇後麽?”

他順勢也坐下來,淡淡詢問。

鳳傾璃有些訝異的轉過頭來,怪異的打量著他。他微微一笑,知道這動作不符合他平時的作風。

“有心事?”

鳳傾璃別過頭去,半晌才開口。

“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不惜付出一切,隻為了達到一個目的。這一生,隻想做好一件事。”

他有些驚異的回頭,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小男孩兒,此刻他望著天邊那一抹殘霞,眼神是說不出的孤寂和悲痛,還有隱隱的痛恨和無奈。

“你想做什麽?”

“我想…”

鳳傾璃低頭,卻忽然問。

“你今天怎麽跑這兒來了?”他歪頭看著他,“你有心事?”

他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圈,眼神專注又飄忽,突然道:“我發現了一件事,一件即便傾盡我畢生之力也無法改變的事。”

鳳傾璃皺眉,“什麽事?”

他笑了,八歲的孩子,笑起來卻有不符合年齡的滄桑。他不答,隻是問。

“你呢?你想做的事,是也是窮盡畢生之能也無法達到麽?”

他語氣那般飄忽而哀涼,似乎有一種沉默的悲痛。或者是因為太過壓抑,又或者是因為心中難以言說的秘密壓得鳳傾璃喘不過氣來。七歲的他,看著八歲鳳傾玥,忽然就有了一股傾訴的衝動。

“我想…正大光明的叫她一聲…娘!”

他手指頓住,平靜的回頭看著鳳傾璃。

鳳傾璃又將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神看著鳳棲宮的方向。

“她是我娘,我親生母親…”

那天下午,那個孤寂的小男孩兒對他傾訴了自己的身世。末了低低道:“她不開心,我想救她出去。”

他沉默了,也看向鳳棲宮的方向。奇怪的,突然聽到這樣的秘密,他卻絲毫不覺得驚異。大抵是心境哀默絕望已至麻木,所以這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事能激起他半分波動吧。

這樣想著,他便笑了笑。

“我幫你。”

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鳳傾璃瞪大眼睛看著他,“你…”

他又笑了笑,“有一件事,我傾盡畢生之能也無法改變。可我想傾我所能,做好一件事情。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所以,我幫你。傾我一生之力,幫你達到你所求。”

……

鳳傾玥忽然低下頭去,嘴角的笑意有些自嘲。傾盡一生所有,隻為做好一件事。這是他的承諾。

那個時候的他,想盡自己所能讓那個寂寞的小男兒認回自己的母親。所以他默認鄭馨怡接近自己,隻為了將來她離開後給自己辭去大皇子陪讀的身份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淡出所有人的視線,專心的幫那個小男孩兒。然而上天沒有給他們機會,因為三天後,那個女子就死在了那場蓄意安排的大火裏,屍骨無存。

他進宮,救了他。然後看著他眼底疼痛的淚水和徹骨的仇恨…

後來他告訴自己,“我要報仇。”

他仍舊如那天在皇宮裏坐在他身邊,對他溫和的笑。

“我幫你。”

某一天他問自己,“為什麽要幫我?”

他聽見自己這樣說,“以為除了這件事,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專心做什麽。”

然後某一年某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望著自己,欲言又止,隻是眼神再次凝聚除了仇恨以外刻骨的疼痛。他微微的笑著,沒有絲毫意外或者掩飾,隻是輕微的歎了口氣。

“不要再那樣笑了,很難看。”

他坐在輪椅上,別過頭去,很是嫌惡的說著,眼底卻有著隱隱的擔心和疼痛。

“不笑,難道我還哭不成?”

他眨了眨眼,隨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璃,生命中很多事是無法改變的。比如生,比如死,比如四季循環,比如日出日落…沒什麽好傷懷的。”

鳳傾璃抿著唇,“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看著遠方,手中仍舊拿著一截斷枝。

“或許有。”

“是什麽?”

鳳傾璃眼神隱隱有著期待。

他低頭,默默的看著地上塗鴉似的圖案。

“也或許沒有。”

鳳傾璃又沉默了,他低著頭,就如同那一日對自己說起他的身世那般淒楚荒涼。

“難道…我注定一輩子孤獨寂寞麽?”

他渾身一震,看著這個因為喪母而過早成熟過早懂得人世滄桑的男孩兒,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麽會?你以後會有自己的妻子,她會陪著你一生一世。”

“那你呢?你也可以…”

他隨意的丟掉手中的樹枝,站起來,負手而立,看著天邊紅霞滿天,漫山遍野的紅楓如烈焰刺目。

“馨怡公主回京以後,太後定會將她賜婚於我。”

“可你不喜歡她。”

他笑了笑,眼神溫和而淡漠。

“我說過,這一生我隻想專心做好一件事。其餘的,便再也無能為力了。喜歡與否,都不重要。”

即便沒有回頭,他也能感受到那小男孩兒悲絕的目光,像斬不斷的蔓藤般將他纏繞。

“那萬一…你碰上自己喜歡的人呢?”

喜歡的人?當時他有片刻的迷茫,隨後又笑了笑,回頭看著他。

“你忘了我剛才說過什麽嗎?我一生隻做一件事,除此以外,還有心去做其他事麽?更何況…”他仰天歎息,“喜歡二字,太過沉重,有多少人能夠承受得起?”

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

愛,更沉重。

所以他曾以為自己清心寡欲,世間縱然有千紅百媚,他也無動於衷。隻是上天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偏偏就有那麽一個人出現在他眼中。以為那隻是不經意的驚鴻一瞥,擦肩而過,便是此生過客,相望無言。

他把著杯中酒液,眼神隨著那晃蕩的酒水漾開圈圈漣漪。其實應下也沒什麽的,隻是口上應了而已,遲早都是要化為碎屑的。隻是此刻忽然有些累了,或者,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那女子明亮而譏嘲的目光。然而他早已沒有了任性的資格,便隻是那麽一瞬,也不可以。

垂下眼睫,他放下了酒杯,剛欲站起來,上方忽然傳來榮太妃的聲音。

“太後今日是打算給馨怡指婚了麽?”

鳳傾玥頓住,忽然鬆了口氣。

突然被打斷,最鬱悶的自然是鄭馨怡。她頗有些幽怨的看向榮太妃,不知道這個老女人又想做什麽。而其他人或看好戲或好奇或冷眼旁觀。

總之,都沒有人說話。

太後怔了怔,看向身邊的榮太妃。

“馨怡不小了,如果有合適的,哀家和皇上也正有給她賜婚的打算。”

“哦?”

榮太妃似乎笑了笑,瞥了眼鄭馨怡。

“太後方才說馨怡自小與鎮南王世子感情好?”

太後皺了皺眉,不解她這是何意?

榮太妃語氣涼薄而冷淡,“我記得那個時候鎮南王世子和薛國侯世子都是大皇子的陪讀,宮中一起到上書房念書的公主也隻有長公主一人,而且還比馨怡小一歲。馨怡又自幼身子骨弱,皇子世子們都對她照顧有加。算起來,要是論起感情來,馨日日住在皇宮,倒是與大皇子感情更好一些。”

鄭馨怡臉色刷的白了。她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麽,榮太妃卻不給她機會,淡淡道:“而且那個時候馨怡才幾歲?便是有感情,也不過兄妹之情。太後有意成其好事,但是莫要錯點鴛鴦以至誤了幾個年輕人終生才好啊。”

當眾這樣反駁太後的,這世上隻怕也隻有榮太妃敢做了。下方的文武百官都沉默以對,鳳傾玥忽而看向鳳傾璃,似乎明白了什麽,低低歎息了一聲。他又看向大皇子,眼神漸漸浮現幾分寂寥和落寞。結合剛才他想要起身的動作,此刻又那般為難傷情。很容易就給人一種感覺,鎮南王世子不是不想娶馨怡公主,隻是顧念著幼時與大皇子情分,不願奪人之美。

明白過來的眾人,立刻恍然大悟,對鳳傾玥有了幾分欣賞和憐憫。

而大皇子,卻是黑了臉。

“太妃多慮了,馨怡雖然自幼住在皇宮,但是本殿隻是把她當做妹妹,萬沒有其他心思…”他忽然頓住了,因為察覺到皇後看過來的視線。那眼神深沉如海,似乎隱隱暗示著什麽。

德妃想要做這個中間人將馨怡順利塞給鳳傾玥,好拉攏鎮南王府。她正愁不好破壞呢,如今情勢逆轉,她巴不得。無論今兒這事兒這些人怎樣說辭,這賜婚一事,至少今日怕死泡湯了。至於以後,那麽她還有時間去謀劃,不是嗎?

大皇子看懂了皇後的眼神,是以他很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鄭馨怡見榮太妃將她和大皇子扯在一起,早就白了一張臉,本來她以為大皇子要反駁,正高興,沒想到大皇子說了一半就不說了,她有些氣惱,下意識的就想要解釋。卻被太後一個眼神下來堵住了所有的話。

太後麵色有些不好,但是卻沒有斥責榮太妃。

“素心有所不知,這幾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隻不過馨怡自幼和玥兒格外走得近一些。”

孝仁帝也開口道:“是啊太妃,你看,馨怡才貌雙全,又是公主。玥兒是王府世子,才華橫溢。無論是家世還是其他,兩人站在一起,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且這些天他們相處得也很愉快。朕和母後都有意成人之美,如何算是錯點鴛鴦呢?”他又看向站在下方的鄭馨怡,問:“馨怡,朕如果將你賜婚於鎮南王世子為妻,你可願意?”

如此直白又直接,這種場合問出來,於女子來說,難免有些難為情。

秋明月蹙眉,覺得孝仁帝的態度有些奇怪。再怎麽說鄭馨怡也是女子吧,這樣問她願不願意嫁給鳳傾玥,本就不合禮法。更何況還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

她悄悄問身邊的鳳傾璃,“我怎麽覺得這事兒這麽詭異呢?太後的目的很明確,是希望鄭馨怡嫁入鎮南王府。可是皇上的態度貌似有點…”

鳳傾璃抿著唇,沒有看她,聲音也有些奇怪。

“看戲。”

秋明月有些意外的看著他,總覺得自從平安侯提起鳳傾玥和鄭馨怡的時候,他就開始變得很奇怪。似乎惆悵,似乎落寞,就像去年在鎮南王府。他給她的那種感覺,曆史洪荒,萬事蒼涼。

“柏雲不會娶鄭馨怡的。”

他低低說了這麽一句,聲音有些恍惚和飄渺,卻又那般的肯定。

秋明月不說話了,看向鄭馨怡。

鄭馨怡顯然沒有心思去想孝仁帝這句話是否有不當之處,她一心都在鳳傾玥身上,此刻麵色嬌羞酡紅,眼神低垂,已經羞得不敢抬頭看所有人,隻是低低道:“馨怡…單憑太後皇上做主。”

這就是答應了。

眾人了然的點頭。

洛王這時候朗朗笑道:“依我看,馨怡公主和鎮南王世子的確是一對金童玉女。隻不過到底是年輕人,臉皮子薄,不好向皇上開口罷了。”

洛老王妃也道:“王兒說的對。馨怡美麗端莊,鎮南王世子器宇軒昂,兩人又是自幼長大的情分,理應成就美好姻緣。”

坐在皇後下方的德妃也跟著附和,“是啊皇上,臣妾也覺得馨怡公主和鎮南王世子極為相配呢。”

這幾人一開口,下方那些大臣也顧不上這是人家的家事了,跟著附和起來。

“公主淑和德賢,是女子典範,與鎮南王世子琴瑟和鳴,也是一段佳話啊。”

“對對,鎮南王世子也是彬彬有禮,與公主在一起相談甚歡,兩人理當結為連理。”

眾人七嘴八舌的開始議論,榮太妃卻突然沉默了,隻是一雙眼睛淡冷而嘲諷。

秋明月卻是看著上方的孝仁帝,方才她可沒錯過洛王和洛王妃開口的時候,孝仁帝眼底晃過的一絲幽暗。在德妃開口後,那絲幽暗更深了幾分。

皇後麵色有些不好,眼神有些陰有些冷,卻也知道這個時候她一旦開口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這時候,一直波瀾不驚的淑妃卻開口了。

“皇上,雖然各位大臣都說得有理,但是這好歹是兩個孩子的婚姻大事。臣妾覺得,還是要問問玥兒的意思,皇上再賜婚也不遲。”

孝仁帝望著淑妃的眼神非常溫柔,“愛妃說得極是。”

秋明月差點沒惡心的把剛才喝的酒混合著點心一起吐出來,虛偽,做作。這個老狐狸,笑裏藏刀,綿裏藏針,他怎麽能這麽不要臉呢?一邊口口聲聲說自己對雲皇後有多深情,為了別的利益又可以對其他女人溫柔似水。這樣的人怎麽配做鳳傾璃的父親呢?

孝仁帝自然不知道此刻自己這個兒媳婦對他的印象有多惡劣,而是溫和的看向鳳傾玥。

“玥兒,你意下如何?”

鎮南王妃麵色緊張,就怕自己的兒子抗旨不尊。要知道,這樣的場合,連洛老王妃和洛王都開口附和了。皇上也早就表明要賜婚,雖然是詢問,實際上卻是鐵板上的事實。如果玥兒否認了,隻怕會帶來殺身之禍啊。

在萬眾矚目下,鳳傾玥終於站了起來。他走到正中央,似乎想要靠近鄭馨怡,然而又避開了。垂頭拱手道:“馨怡公主端方優雅,淑賢德容,自是極好的。”

鄭馨怡眼神亮了起來。

“隻是…”

卻不想鳳傾玥忽然又話音一轉,在鄭馨怡緊張的視線裏微微一歎,似乎有幾分無奈和不舍。

“臣不願奪人之美。”

鄭馨怡臉色又白了,他誤會了嗎?誤會自己與大皇子…這一瞬間她第一反應就是解釋,然而他卻忽然看了她一眼。極為清淺的一眼,快得隻有她看見了。那一刻他眼底涼薄而無情,甚至還有深深的冷意與嘲笑。將她欲說出口的話就這樣堵在了喉嚨口。

那眼神讓她渾身刹那一涼,有什麽一直以來勉強維持著的東西砰然碎裂。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下去。那個男子,那個高華無雙,永遠對她微笑如故的男子,心裏沒有她。不止是心裏,連眼裏都容不得她的存在。恍惚中歲月倒流,一抹雪白的身影似天空中潔白的雲,飄入了她眼中,落入了她心間。

從那一刻起,成為了她此生的執著。

他溫和卻也冷淡,他無時無刻不在微笑著,以前她以為那樣的笑容陽光而溫暖,包容了她的所有。然而她沒看見他眼底的涼薄和冷淡。不,或者她早已發現,隻是一直刻意的去忽略。固執的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永遠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迷幻之夢中。如今夢醒,才發現往日溫暖的陽光忽然成為了寒冰利劍,刺得她眼睛喉嚨,連著心和血脈存存的疼痛。

十餘年執著癡心,原來終究隻是妄念。

她那一刻的淒涼痛楚卻是被秋明月看在了眼裏,她看著鄭馨怡,突然覺得這個少女很可憐。一番癡心,卻是成為了他人利用的把柄。她再看向站在大殿中央,微微低著頭卻仍舊讓人覺得他高不可攀未有絲毫卑微姿態的鳳傾玥。以前覺得這樣的男子纖塵不染,如蓮花般不可褻瀆。然而此刻,她似乎看見了他內心的黑暗。

鄭馨怡雖然有她的虛偽和驕矜,但是也不該成為這些男人爭權奪利的棋子。

這個世界的女人,難道真的要永遠成為男人鞏固權力或者玩樂的棋子禁臠?

她突然有些討厭鳳傾玥的清高。雖然她不喜歡鄭馨怡,但是更討厭鳳傾玥以深情的名義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事到臨頭卻又過河拆橋,還給自己一個很好的理由,博得大度的美名。雖然她知道,鳳傾玥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鳳傾璃,但是她仍舊是有些排斥。

要成大事,非得用這樣的辦法嗎?這樣心安理得的利用一個女子對他的癡心,他良心難安否?

良心?

秋明月忽然無聲的笑了,笑意涼薄而諷刺。她怎麽忘了,生活在這座皇城裏的男人,有幾個不是冷心冷血的?

低著頭的鳳傾璃卻抬起了頭,看著鳳傾玥的眼神很複雜。為了自己,他付出得太多了。包括…他看向身邊的秋明月,想著當初如果柏雲主動一點,會不會,現在她已經是鎮南王世子妃而非自己的妻子?

今天的事早就在他們掌控之中,之前柏雲一直未有行動,也是因為看穿了她會因此排斥厭惡吧。她那樣的女子,可以心機深,可以算計,可以冷血,可以無情,也可以沒心沒肺。但卻最是討厭男人利用女人的感情來達到那些所謂的,見不得人的目的。

雖然,本就是鄭馨怡自討苦吃。但是如果柏雲沒有刻意縱容默認,也不會…

眾人對鳳傾玥的回答似有訝異,隨後又了然,紛紛看向了大皇子。大皇子八風不動,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動如山。一直沉著臉的皇後卻是露出了笑意。與她相反的,德妃卻沉了臉。看向了自己的母親和兄長。那兩位雖然麵色也有細微的變化,倒是沉得住氣,不約而同的選擇靜觀其變。

太後皺了皺眉,孝仁帝也挑了挑眉。

“奪人之美?”

榮太妃忽然笑了,自踏入這大殿以來。不,從秋明月嫁入榮親王府,就沒看見榮太妃笑過。如今她這一笑,不可謂不驚心動魄。連太後,都似乎一震,眼神裏有什麽破裂開來,流露出那些年不曾有過的哀傷落寞。

“看來這事兒太後和皇上還得三思而行。稍不注意,可就真的讓一對有情人勞燕分飛了。”

榮太妃在太後和孝仁帝麵前似乎根本不懂得什麽叫做尊卑,而那兩人,似乎也絲毫不介意她語氣中隱隱的尖銳。

太後歎了口氣,看了眼臉色慘白眼神悲愴的鄭馨怡,道:“此話何解?依哀家看,你和馨怡自幼兩小無猜,如何會是…”

淑妃突然接過了話來,“太後,大皇子也還沒有立正妃。”

她話音一落,所有人臉色又變了變。鳳傾玥前一句不能奪人之美,淑妃就立即來提醒大皇子還沒立正妃。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大家,鳳傾玥口中的那個人,就是大皇子麽?

鳳傾寰卻皺了皺眉。雖然不希望德妃借著鄭馨怡拉攏鎮南王府,但是他卻也沒想過娶鄭馨怡。那個女人娶過來就是個麻煩。如今這情勢,似乎…

秋明月卻看了淑妃一眼,再一次領略到了這個深宮女人的厲害。她不說話則以,一開口就挑重點。這才是適合做後妃的女人啊。聰明而不自負,溫柔卻又不怯懦。這麽聰明內斂又心機深沉的女人,怎麽會甘心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後妃呢?

皇後沉了臉,正妃的位置何等重要?怎能容許一個空有公主之名而沒有半點家族勢力的女人占用呢?不說其他,光是林台太師都不會答應。於是她淡淡道:“母後,馨怡離及笄還早。如今她才剛剛回京,這些事兒得從長計議,慢慢來吧。”

德妃卻轉了轉眼珠,如果鄭馨怡不能嫁給鳳傾玥,那如果嫁給大皇子占了正妃的位置,那麽…

她快速的和自己的母親兄長交換了個眼神,然後達成了一致協議。

“皇上…”

鄭馨怡忽然跪了下來,“馨怡謝太後皇上厚愛,隻是馨怡雖然在五台山靜養多年,身體日漸好轉,卻也仍舊沒有痊愈。恐連累他人,還請太後皇上應允,待馨怡及笄之後,病體康複再談及婚姻之事,馨怡感激不盡。”

嗯。秋明月點點頭,還算聰明,知道給自己找台階下。不過剛才孝仁帝說要給她賜婚的時候,她還一臉的嬌羞,如今卻因為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前後矛盾,未免讓人從心底覺得虛偽。

鄭馨怡今日丟臉丟大了,先是輸給了秋明月,後來又被心上人如此拐彎抹角的拒絕。她的臉都丟盡了,此刻如何還顧及其他?隻要給自己台階下就不錯了。

太後歎了口氣,眼神憐惜。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哀家還能如何?地上涼,快起來,莫讓寒氣入體。”

“謝太後恩典。”

鄭馨怡低著頭,眼神悲愴而不甘。她不會就這麽放棄的,絕不…

鳳傾玥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平安侯湊近他,眼神帶著幾分笑意。

“小子,榮太妃向來是個不近人情的。連璃兒媳婦都不討她喜歡,今天她倒是破例幫你,連我都不得不驚訝啊。”

鳳傾玥扯動嘴角,似乎是下意識想要笑,然而不知怎的,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哦?那我還真是幸運。”

不知怎的,平安侯覺得這一刻的他雖然仍及如平常那般溫和,卻多了一股子清冷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他皺了皺眉,看了眼大皇子。

“你不該拒絕的。便是應下來也不會讓你立即娶馨怡,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可是如今你雖然用了個看起來很有說服力的理由,瞞得過皇後德妃,卻未必瞞得過大皇子。隻怕他已經在心中起疑了。”他歎了口氣,“老實說,都演了十多年了,不過也就堅持最後這一刻,何必呢?”

“可是姑父。”

鳳傾玥抿著唇,聲音忽而變得有些輕。

“僅僅半刻鍾,或許就是地獄與天堂的差別。”

特別是,在那個嫉惡如仇的女子眼裏。從前或許他可以坦然為之,然而此刻,他卻做不到。因為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隱隱帶著譏誚和犀利眼神。

點頭和搖頭,看起來隻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然而對於他,卻是天堂和地獄的差距。

宇文硯拉著薛雨華在旁邊說著什麽,所以沒聽到鳳傾玥的話,平安侯卻聽得仔仔細細。他溫和幹淨的眸子忽然多了幾分銳利。

“此時此刻想要挽回,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總比一錯再錯好。”

鳳傾玥似乎在喃喃自語,拒絕,總比答應以後再給人致命一擊來得光明正大一些吧。他微微笑著,低下頭,發絲垂下,握著酒杯的手骨節泛白。旁人看起來,便是傷情所致而落寞哀涼。想到他十餘年等著一個人,好不容易可以抱得美人歸,卻因為美人有他人惦記不得不放棄。許多人難免有些同情,同時又覺得,或者是大皇子暗暗給他施了壓力,對大皇子就有幾分不滿。

鳳傾寰此刻臉色很不好,不僅僅是因為旁邊那些人投過來異樣的目光,更因為他發現鳳傾玥一直在演戲。他竟然騙了自己整整十餘年。別人不了解鳳傾玥,他卻知道。鳳傾玥看著溫和儒雅,實則清冷清高。但凡是他真心所求,絕對會執著到底。怎會因什麽兄弟情義就這樣把十多年傾心相戀的女子推出去?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鄭馨怡根本在他眼中什麽都不是。那麽,這些年他幾乎閉門不出是為什麽?

自幼一起長大,鳳傾寰好歹了解鳳傾玥幾分,自是知道他才高八鬥驚才絕豔,若非刻意隱藏,什麽三公子,加起來都不敵一個鳳傾玥。

這樣的人,如果參合了皇儲之爭,會如何?

他突然覺得遍體生寒,這些年,他似乎遺漏了什麽。

宴會繼續,歌舞絲竹響徹耳邊,大殿觥籌交錯不絕於耳。隻是某些人的表情變了,雖然還是微微笑著,眼神卻再無絲毫的笑意。比如說上坐的那幾位,孝仁帝仍舊是笑裏藏刀,太後老眼笑意裏又似乎籠罩著歎然。皇後皮笑肉不笑,德妃也公式化的笑。淑妃一直溫和安靜的坐著,也不笑,隻是那眼神有些漠然和疏離。隻有鄭馨怡,便是連勉強的笑都維持不住了,眼底是濃濃的戾氣和森冷。

榮太妃…榮太妃最奇怪。她今天的一舉一動,似乎是刻意在和太後作對,但是每到關鍵時刻,又突然沉寂。秋明月覺得,這個老太太還真是不尋常。比如剛才她本來一直冷眼旁觀鄭馨怡和鳳傾玥事件的發展,卻又突然在關鍵的時候打斷。她好像在幫鳳傾玥,可是為什麽呢?還有她對太後一直是用尊稱,目光裏卻沒有絲毫的敬意,然而隱藏著淡淡鄙薄譏諷。

在她印象當中,榮太妃一慣表現出來的就是強勢逼人,甚至是無理取鬧。但是今日她發現自己錯了,這榮太妃似乎心機不淺啊。能讓太後在她麵前都禮讓三分的人,還是鳳傾璃說得對,定然不是一般的角色。

她湊近鳳傾璃,低聲道:“太後既然鐵了心要把鄭馨怡嫁給鳳傾玥,而且這些天鳳傾玥天天進宮陪著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果鄭馨怡不嫁給鳳傾玥,以後還有誰敢要她?”

鳳傾璃似乎有些微醉迷離,聲音低喃若風。

“你沒聽柏雲說嗎?不想奪人之美。”他怪笑了一聲,“有人起疑了,這事兒得盡快解決。”

秋明月抬頭看他,覺得他眼神突然霧蒙蒙一片,又似乎乍暖還寒,透著深深冷意。

“可我看著鄭馨怡那樣子,怕是不甘心啊。我猜,今晚她定然會有所動作。”

“那不是正好?”

鳳傾璃向後靠了靠,懶散道:“說實話,當初要不是她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靠近柏雲,也不會被柏雲順其自然的利用了一把。”他聲音很輕,再加上耳邊嘈雜,所以除了秋明月,沒人聽得見他說了什麽。

“所以萱萱,你也不要怪柏雲冷血。這件事鄭馨怡雖然有一定程度的無辜,但是究其到底,也是她自作自受。”

秋明月抿了抿唇,忽然笑了笑。

“你不是一直擔心我對他餘情未了?現在怎麽反倒是替他說話了?”

鳳傾璃蹙眉,語氣有些鬱悶。

“這是原則問題。”

“嗬嗬…”

她低笑,“你也會有原則?”

鳳傾璃歪頭看她,似乎有些不滿。

秋明月微微低著頭,借著吃點心的動作掩飾臉上的笑意。

“其實我不是怪他冷血。我隻是覺得…”她頓了頓,眼底莫名一歎。

“子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女人很可悲。我不喜歡鄭馨怡,因為她的驕矜做作和虛偽假善,也為她的自以為是和自命清高。但是我更不喜歡你們男人為了爭權奪利的不擇手段。”

鳳傾璃忽然一僵。秋明月低低道:“你這麽恨他,不也如此?”

這個‘他’,自然是指孝仁帝。

鳳傾璃垂著眼睫,眼神有些遊離。

秋明月看著殿中繁華,語氣裏有些哀涼和說不清的嘲諷。

“我自問並非良善之人,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十丈,別人若是算計我一分,我必定十分回報,但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可以,我真的討厭這一切的爭鬥和血腥。尤其是,為了男人的爭鬥。女人何辜?鄭馨怡那樣的女人,給她教訓是必須的。但是如果一開始就有人故意誤導她以至於讓她心魔日盛才導致最後自取其辱。那麽,未免太無辜。”

鳳傾璃若有所思,突然道:“其實是他安排的。”

“嗯?”

秋明月一時之間有些回不過神來,“你說什麽?”

鳳傾璃抿唇,眼神有些黝黑。

“是他故意讓鄭馨怡靠近柏雲的。”

秋明月忽然覺得心裏有些冷。孝仁帝,這一切都是他主導的。可是——

“為什麽?”

鳳傾璃聲音更加低沉,“因為柏雲要繼承王府,因為鄭馨怡沒有娘家勢力做靠山。因為,他想收回兵權。”他越說眼神越冷,聲音卻越來越輕。

“因為鄭馨怡根本不是因為有病而去五台山靜養,那是因為…他從小給她下了慢性毒藥。”

秋明月瞪大眼睛,握著酒杯的手差點不穩。

鳳傾璃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有微微的暖意,點點驅散了她心中的寒冷。

“他需要一個身份高貴卻沒有任何家族勢力,能夠配得上柏雲卻不能為他誕下子嗣的女人為世子妃製衡柏雲。”

秋明月被他握住的手有些鬥,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緒。

“如果柏雲不依著他的計劃,那麽中毒的那個人就會是柏雲。”他嗤笑一聲,“你看,他多會算計?用一個女人,光明正大的限製了柏雲娶妻的念頭,斷絕鎮南王府有嫡子誕生。他可有想過?那也是他的侄兒,曾經幫他奪位兄弟的兒子。他,沒有人性。”

他閉上了眼睛,掩住了眼底深深的恨意和哀默。

無數次他都在想,他為什麽要有這樣的父親?他那美麗純真的母親,怎麽就被那樣一個禽獸不如的人如此玷辱了?

秋明月倒抽一口冷氣,有些呆愣的望向對麵。那個風光霽月,纖塵不染的男子,正低著頭,似乎在為自己喪失所愛而悲傷落寞。

那樣一個男子,其實也是不屑利用一個女子吧。那般高華潔淨的人…自己,方才誤會他了。

“可是…除了他,鎮南王府不是還有嫡子麽?”

鳳傾璃嘴角浮現一抹譏誚,“上次你去鎮南王府,為什麽沒有見到柏雲的弟弟?你可知道?”

“為什麽?”

她下意識的問。

“因為…”鳳傾璃眼神冷意如天山不化的積雪,“他先天不足,又因幼時落水,當時是寒冬臘月,落下了病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碼有三百五十天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所以,外界的人知道鎮南王府有兩位公子,卻隻見過大公子,從未見過小公子。”

秋明月手指有些不穩,連忙將酒杯擱在了桌子上,聲音有些重,還好被殿內的喧囂遮掩。

“先天不足,後天落水…可是人為?”其實不用問,如果不是人為,鳳傾璃不會用這樣的口氣說出來。

鳳傾璃似乎冷笑了一下,眼神又譏誚又暗淡。

“你說…鄭馨怡被下了慢性毒藥。可是上次我和她接觸過,沒發現她有中毒的跡象啊。”

鳳傾璃眼神又變得鄙薄而嘲諷,“當然了,在五台山修行十餘年,如果不好,怎麽回京?柏雲已經十八歲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這個時候這個準鎮南王世子妃不會來,就會有其他身份高貴家族勢力龐大且身體康健能夠為他誕下嫡子的女子代替世子妃的位置。那麽他布下的這一步棋,不就成了廢棋?”

耳邊歡聲笑語不斷,那些迷亂的,享受的笑容浮現在不同人的臉上。這一切是如此的喧囂奪目,是如此的繁華鼎盛。殿內燈火通明,暖意融融。然而秋明月卻覺得,不知道哪裏來的風,透過窗扉的縫隙吹進來,嗖嗖的冷意傳遍四肢百骸。

“他知道,所以這些年無論靜姨給他安排了多少女子,他都無動於衷?”她看著對麵那個男子,十八歲,在她那個世界,也才剛剛成年而已。有還未褪青春的叛逆,也有對夢想的憧憬和狂熱。然而這個少年,卻早早的就已經懂得人世涼薄,懂得了收斂鋒芒。

因為知道功高震主,所以他甘願隱匿自身才華,甘願十年閉門不出,將那些原本應該寫滿精彩詩篇的人生漫漫用白紙代替。他這般微微的笑著,卻又是掩藏了怎樣深沉的痛和無奈?

從前覺得他的笑容幹淨而溫暖,然而這一刻,隻覺得那笑容太過沉重,從孤獨中提煉,漫漫融入血液,空洞而又無處不在的疼痛著。

“既然他知道你的身世,又知道一直在被人算計,為何還要不遺餘力的幫你?”

鳳傾璃沉默了。該如何告訴她十餘年前的那個約定,該如何告訴她他無意間發現的那個秘密?又該如何告訴她,柏雲為了那一句承諾,犧牲了多少?那些隱沒在黑夜裏無人看見的辛苦和蒼涼,連他都不忍提及,更何況看似冷情實則柔軟的她?不過柏雲方才猶豫,是因為她吧。

他,終是淪陷了。又或者,他也曾有一瞬間的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