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多了個曹蒹葭,房間裏隻有四張小板凳,張三千做完飯菜後就端碗飯蹲到門口埋頭狂啃,把位置讓給四個大人,在他眼中的誠仁世界,三叔扮演著一個類似無所不能的無所不知的全才角色,王虎剩是個喜歡自稱大將軍的小羅嘍,王解放比較可憐,則是小羅嘍身邊的小卒子,魏端公是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麵虎,到了曹蒹葭這裏,就幹脆變成了心懷不軌的女人,像是一條曾經咬過他一次的鞭梢子蛇,越到後麵留意曹蒹葭異於常人的一言一行,張三千就覺得她甚至可能是條成了精的野雞脖子,張家寨老人神叨叨說過這種蛇可以活七八十年,能長出雞冠,五彩斑斕,一咬致命,所以張三千一遍啃飯一遍小心翼翼打量曹蒹葭,生怕這條長相絢麗的野雞脖子會突然朝他三叔下嘴,可等他第二碗飯下肚,那個女人也沒把三叔生吞活剝了,倒是瞧見準師傅王虎剩和小卒子王解放眼神裏都透著六欣賞四分敬畏,張三千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差,所以他很奇怪三個大男人為什麽氣勢上加起來都壓不過一個安靜吃飯的女人,晚飯後鍋碗瓢盆都是張三千收拾的,曹蒹葭想辦法,他給拒絕了,那個女人也沒有半點要堅持的意思,張三千心裏罵了聲虛偽。
很難想象這四個從上海流竄到南京的流民還會隔三差五玩籃球,二對二,陳二狗和張三千一頭,王虎剩和王解放這對難兄難弟一隊,別看張三千個頭小,但靈活得像條泥鰍,帶球跑動賊狡猾,加上陳二狗在張家寨就跟富貴一起造了個簡陋籃球架,有事沒事就玩上個把鍾頭,所以局麵上反而是他們占據主動,曹蒹葭是裁判,看到兩個平頭把一個漢殲中分頭和一個三七分晃悠得醜態百出,忍俊不禁的曹蒹葭抽空就拿起相機抓拍幾張,她還真沒看出來陳二狗投籃能那麽準,無幹擾狀態下幾乎次次命中,當曹蒹葭嘴中終場哨聲響起,滿身大汗的陳二狗使勁揉著張三千的腦袋,開懷大笑,臉蛋嬌豔如桃花的小孩子朝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兩個手下敗將做了個鬼臉。
“二狗,給你們來張父子照?”曹蒹葭拎著相機玩笑道。
“成。”陳二狗大笑道,蹲下來讓張三千坐在他肩膀上,剛贏了球的張三千騎在陳二狗脖子,笑眯起眼,露出兩個小酒窩,可愛至極,哪怕耳濡目染了王虎剩的那一套人生哲學和下九流知識體係,在阿梅飯館見識聽說過過各色人物的悲歡離合爾虞我詐,這個孩子依然幹淨如蒼茫雪地裏的一棵白樺樹。
哢嚓。一大一小兩個平頭,兩張如出一轍的笑臉,定格成像。
饒是王解放這種徹頭徹尾的冷血動物見到這一幕,也流露出一些溫暖的感慨,從跟著表哥王虎剩走出村子他便一直在閻王爺眼皮底下討一口飯吃,因為有一頓未必有下一頓,對女人從來都是視作發泄獸欲的工具,前兩天就跟山水華門一個老公在一家外企做首席運營官的熟婦上了床,用王虎剩的話說就是這畜生別說不會出買套子的錢,還能讓那娘們從小金庫拿點出來給他做體力補償,這麽一頭不折不扣的牲口看著張三千和陳二狗,突然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找個標致女人生個漂亮兒子其實也不錯,王解放先給王虎剩一根煙點上,然後自己才抽一根,坐在地上吐著煙圈,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誰給三千在張家寨的父親戴了綠帽子,能把兒子生成這個德姓,也不簡單了。”
“狗嘴裏就隻能有狗牙。”
聽到了王解放絮叨的王虎剩笑罵道,一腳踹過去,“上床可以,別跟那搔娘們弄出孩子來,我最看不慣那種床下裝得比誰都貴婦的貨,床上如狼似虎恨不得把男人給吃了,其實一肚子銀穢,那妞也就浪蹄子一個,也就你肯跟她進行負距離交流。”
“小爺,她床上搔歸搔,還真不是個萬人插座,這次是他老公在蘇州包養了個蘇大的學生妹才出軌報複,我可不是張勝利那種路邊發廊妹都當個寶貝的土鱉,放心,我不給你丟臉,我要玩就肯定玩有身材有學曆有鈔票的女人。”王解放到了王虎剩這邊從不會來深沉那一套,張三千覺得這個打架挺有本事的男人隻是個小卒子,那是因為見多了他在王虎剩麵前從骨子深處滲出來的謙卑,可天大地大也就一個小爺能讓王解放心服口服,這種人見過紅放過血殺過人,野姓加彪悍,而且長得還極惹眼,到了貴婦怨女那裏自然吃香,甚至很大程度上會勝過一頭到腳名牌、擦香水還不忘每天保養的小白臉,即使到了魏端公這類大角色狠混混這裏,也不至於對王解放不屑一顧,這就是王解放的本事,這個世界上能打的男人很多,長得帥又能打的也不少,但能拚得一身剁敢把皇帝拉下馬、說不要命就不要命的爺們,稀罕。
“我才懶得管她是貞潔烈女還是不要臉的浪貨,反正你要是敢給我添堵,牽連二狗和三千在南京混不安生,我就把你褲襠裏的小鳥剁碎喂狗。”王虎剩脫下衣服,光著膀子抽煙。
“是大鳥。”王解放嘿嘿笑道。
“艸你大爺。”
王虎剩跳起來就是對王解放一頓拳打腳踢,斜叼著煙,邊打邊罵還不忘梳理一下他的發型,“大鳥,我讓你大。我給你打成死鳥!”
曹蒹葭目瞪口呆,陳二狗笑道:“沒事,習慣就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周瑜打黃蓋的事情,你就當作看熱鬧。”
打完籃球,四個人陸續去一間公用的洗手間洗了個澡,陳二狗讓張三千練習拉二胡,似乎也不知道怎麽招待曹蒹葭,尋思著是不是去給她買點水果,結果坐在床鋪上看一本《劍橋插圖戰爭史》的她放下書微笑道:“我也差不多要回市區酒店了,明天離開南京,以後會發生什麽,都不可能像以前那般確定,開始充滿未知數,我自己的人生隻有六分把握,但你別擔心富貴,他即使捅出了天大的簍子,也不至於丟掉一個錦繡前程,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張三千在拉《二泉映月》,身陷其中,對曹蒹葭的話語不聞不問,二胡簡陋,拉得也稚嫩青澀,但就像一座池塘裏第一朵綻放的白色蓮花,稱不得絢爛,甚至有些單調,但勝在那一點隻可意會的靈犀。
陳二狗聽著曹蒹葭的話,低下頭,看不清臉色。
他是一個人走出張家寨的,哪怕碰上了王虎剩抽了他的眼,接來了張三千扮演了類似父親的角色,哪怕上了沐小夭的床拿了她的貞艸,但其實,這個一輩子沒贏過什麽尊重和青眼的年輕男人,根子裏一直都是孤單的,給人下跪的人沒人伸出過手,也沒打算把這種屈辱講述給誰聽,包括小夭,捅翻趙鯤鵬的時候也沒人幫忙,同樣沒打算要跟誰訴說其中的驚心動魄,他一個人來到上海,又一個人走出上海,寂寞,孤獨,滄桑什麽的,陳二狗不是文人,也不是文藝青年,沒那麽多值得大書特書的感觸,他也沒辦法從匱乏的詞庫中找到華麗的詞匯來點綴他自認為還很平庸的人生。隻是以前在上海偶爾想到眼前這個可望不可即的娘們,會有向上爬的動力,他會還想站得高一點和她說話,還想請她去東方明珠塔,請她吃一次黃埔會,可現在她要走了,而且極有可能是一走便真的再沒法子見麵,於是內心一些原本理所當然的堅硬地方悄然塌陷,陳二狗心就輕輕打了個結,纏啊繞啊,好像沒個盡頭,卻就是說不出話,沉默了很久,等到以為她肯定離開的時候陳二狗終於抬起頭,卻看到一張安靜的容顏凝望著自己,陳二狗那個結一下子拉緊,擠出一個笑臉,輕聲道:“要不我給你拉一曲?”
“好。”
曹蒹葭還是說了這個字眼。
陳二狗笑容苦澀,深呼吸一口,拉過一條小板凳,瞥了眼牆壁上的老煙槍,從張三千手中拿過二胡,“這支曲子,詞曲都是我自己譜的,你是第一個聽到的人。”
閉上眼睛。
二胡拉起。
陳二狗張嘴吟唱,不再是在張家寨小土堆上淒涼的花旦唱腔,而是一種大東北漫天雪地的蕭索,沙啞而悲愴。
“身騎白馬萬人中,左牽黃,右擎蒼。一心隻想,王寶釧。
衣衫如雪歸中原,破天荒,射天狼。放下西涼,不去管……”
曲畢。
曹蒹葭歪著腦袋柔聲問道:“曲子叫什麽?”
陳二狗第一次放肆到近乎肆無忌憚地步地瞪著曹蒹葭,最終還是搖搖頭,道:“還沒有名字。”
曹蒹葭不信,但沒有追問。
她那顆極聰明的腦袋轉啊轉想啊想,走出門在想,出了小區還在想,到了南京市區睡進了最好的酒店還在想。
一晚沒睡,都躺在床上想,等天亮了,曹蒹葭紅了眼睛,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沙子進了眼睛之類的緣故,喃喃道:“哦,是《蒹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