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著漂亮花傘、踩著精美布鞋、有一雙誘人小腿的女孩走了,走得無牽無掛,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不給陳二狗哪怕多一點遐想空間的機會,這個東北小農民的人生就像那條跟張家寨一樣默默無聞的額古納河,她跟孫滿弓或者竹葉青一樣居高臨下地砸下了一枚石子,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也不管是掀起驚濤駭浪還是微小漣漪。這麽想來隻有沐小夭與他們不同,所以連續兩天躺在70塊錢一晚的小旅店,陳二狗都在想念那個床下清純床上嫵媚的傻妞,想她的滑嫩身子,也想她的笑臉,在陳二狗看來,女人的身體美到極致就該像一塊香皂,羊脂暖玉?陳二狗沒見過,沒摸過。

清晨八點,依舊是那雞籠山和那雞鳴寺。陳二狗這一次終於見到了王虎剩,王解放沒來,張三千倒是跟來了,小孩一見麵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往陳二狗身上蹭,反正一身行頭不值錢,陳二狗也就讓張三千肆無忌憚發泄,這娃見多了與自己戚戚相關的生離死別,估計是嚇怕了心裏烙下了陰影,提心吊膽了三天終於可以鬆懈下來,張三千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張家寨人見到這場景估摸又得背後陰損咒罵這小雜種沒心沒肺對著外人撕心裂肺,也沒見他那個戴了頂大綠帽子躺進棺材的酒鬼老爹死的時候在墳頭怎麽哭過。

張三千是第一次見到南方寺廟,王虎剩也不吝嗇這十幾塊錢門票,陳二狗就陪著他們再逛了一次,一路上王虎剩沒少顯擺他那點不入高人法眼的風水堪輿,“南京有個‘虎踞龍盤’的地勢,傳說是諸葛亮勘測的,我師傅說那多半是傳言,按照老頭的說法紫金山是龍頭,因為龍頭向北,明朝的乞丐皇帝朱元璋才在南京城打了許多口井,天文台到太平門則是龍脖子,進了五台山,就是龍脊梁,到冶山道院收尾。至於虎踞,老頭沒詳說,我抽空得四處轉轉,看一看。但不管咋樣,這南京風水最大的缺憾在於長江的直橫之水,風水風水,無非就是藏風聚水四個字,長江水流太快,所以曆史上建都在南京的王朝,多半是隻能持有半壁江山,也短命。”

張三千聽得一驚一乍,暈暈乎乎,陳二狗不置可否,任由這位小爺胡亂瞎掰,要怪就怪在火車上第一次見麵這廝給他留下一個神棍的糟糕印象。緣山而上,最後又到了張之洞最初修建的那個豁蒙閣,然後三個人一口氣解決掉八碗素麵,張三千人小胃口不小,一個人幹掉四碗,反正這錢是王虎剩出,張三千一點都不心疼。

豁蒙樓外一側是一念堂,屋簷下掛有一幅“開光法物流通處”,幾個工作人員見到他們都很熱情,起初見王虎剩對那些信物的來曆都娓娓而談,一個個笑容燦爛,可一聽陳二狗語氣似乎無意購買,立即轉而他顧,露出鄙夷疲態,再不理睬口袋空空的一行三人,張三千臉皮薄拉著陳二狗就要走,可他這位三叔愣是拿起這樣放下那樣足足瞧了半個鍾頭,讓那些個人差不多要做金剛怒目相才拍拍屁股走人,豁蒙樓另一側是佛教典籍流通處,免費觀覽,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正在翻閱一本不知名的經書,也不忙著招徠遊客們捐些功德,也不急著向陳二狗他們弘揚佛法,甚為超然,她就是那個放陳二狗和女孩進入旁殿聽念經的老尼姑,他見到陳二狗輕輕一笑,看到張三千又是一笑,但很快便將心思放到經書上,不聞不問,寵辱不驚。

王虎剩沒留意這個老尼,他忙著跟張三千灌輸他從師傅請教外加偷來的堪輿術,打定了主意要收張三千為徒,故作姿態道:“這雞鳴寺可不簡單,按照我師傅綜合金鎖巒頭派和理氣派的學問,醜艮有水、寅位有山的雞鳴寺前二十年氣場殊勝,利於修行,接下來二十年就弱了些,不過也是相對來說,總體來說雞鳴寺是好格局。三千,曆史上那些得道高僧或者有些功力和眼力勁的牛鼻子道士都喜歡占據一方風水寶地,就是圖個修行精進,當然我不說讓你陪我去出家,但我教給你的東西,放在今天也不落伍,比如哪些樓盤好,或者什麽曰子適合做什麽事情,忌諱做什麽,這人生就可以順風順水。”

張三千沒啥表情,將信將疑的態度。

王虎剩也不急,神秘兮兮跟陳二狗低聲道:“我師傅還說,文革後有個老師太在這裏修行,道風純正,不少政斧官員都大清早悄悄來這裏打掃,給佛菩薩做護持,師傅當年也上過雞籠山拜過雞鳴寺的觀音,可惜沒上那塔,引以為憾,他來的時候老尼姑也仙去了,唉,老頭一輩子在找世外高人,卻一個沒找著,他那一輩子活得真憋屈。”

一邊安靜看書的老尼姑放下經書轉頭微笑道:“旁門八百,左道三千,騎驢找驢,不可笑,隻遺憾。”

王虎剩皺了皺眉頭,盯著老尼心中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跟佛道中人打交道,師傅說過講究個機鋒,他不敢隨意接話。

“三叔,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是啥意思啊?富貴叔說太爺爺讓我叫張八百,你給我取了張三千,是這麽來的嗎?”張三千眨巴著眼睛一臉好奇地扯了扯陳二狗袖子。

“不是。”陳二狗搖頭道。

老尼沒有深入交談的意圖,拿起另一本經書繼續翻閱。

牽著張三千的手,陳二狗轉身離開,不忘打擊被老尼姑一句話打壓了氣場的王虎剩,道:“三千,別信你虎剩哥那一套,你太爺爺說了,南京東有紫金山龍蟠,西有石頭山虎踞,南有秦淮河,北有玄武湖,剛好湊足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相,就一城小格局來說,南京是曆代堪輿家眼中王氣所鍾的福地,但放在中國版圖來看,卻是九宮八卦中的死門,所以南京至今都比不得燕京。”

張三千朝王虎剩做了個鬼臉。

這孩子恰好看到那個老尼姑轉頭望向陳二狗的一張滄桑臉龐,恬淡不驚的臉卻有驚訝的眼神。

“等一等。”

老尼略微唐突地喊住了陳二狗,盡可能平靜道:“施主,請問您是姓陳嗎?”

陳二狗點了點頭,心想難不成這老師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在一座雞籠山方寸之地雞鳴寺看透了大半人生的老尼姑顫聲道:“那您爺爺是否姓陳名半閑?一半的半,閑暇的閑。”

此話一出,王虎剩當場瞠目結舌,這世界上沒哪個名字能讓王虎剩大將軍如雷灌耳,但被人稱作小爺小爺的,被道上的人視作高深莫測的風水行家,一切還得歸功於那個一輩子沒見著世外高人的瞎老頭,八九年前就兩眼一閉投胎去的瞎老頭走南闖北也不全是瞎轉,其中去了不少地方就為了找那三四位堪輿風水這一脈的真神仙,其中一個,恰好就叫陳半閑。

這位老人別說八十後,就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沒幾個聽說過,但瞎眼老頭活著的時候砸吧著老燒酒總喜歡跟王虎剩提那位老人,一張老臉滿是崇拜,一副甘為別人門下走狗的卑微姿態。

陳半閑?

陳半仙,半個神仙。

傳聞,建國後紫禁城外廣場下麵那些玄奧晦澀的繁瑣布置,一半出自他手。

雖然王虎剩一直把“陳半仙”當做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和瞎老頭的以訛傳訛,但陳半閑這個名字還是深深烙印在小爺王虎剩的腦海,風水算命一說,信則有,不信未必無,瞎老頭用十幾年時間教給他一個道理,當下被視作迷信的作賤東西,將來也許就是科學殿堂裏的座上賓。

可惜,陳二狗給了老師太和王虎剩一個很失望的答案,“不是。”

老尼姑失望之餘鬆了口氣,朝陳二狗報以歉意的微笑,轉頭繼續閱讀佛教經典,大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豁達,這份一生誦讀經書熏陶出的淡定從容裝不出,也演不來。王虎剩則開始橫瞧豎看陳二狗,似乎想要觀察出一點蛛絲馬跡,可惜瞎老頭也沒見識過陳半仙的仙風道骨,自然更不可能透露給半吊子徒弟王虎剩什麽線索,再說站在他麵前的也不是陳半閑,而是年齡隻是老人孫子甚至可能是玄孫那一輩的陳二狗,同樣姓陳頂個屁用,陳在百家姓中是排前十的大姓,王虎剩很泄氣,耷拉個腦袋,讓那個漢殲頭愈發滑稽。

陳二狗麵帶微笑。

伸入褲袋的拳頭卻是緊握曹蒹葭送給他的那一枚硬幣。

腦海中隻有小墳包前、那一塊刻有“陳浮生爺爺之墓”、無比落拓而寒酸的窄小墓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