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寨的黃昏刻板而單調,幾聲狗吠,嫋嫋炊煙,一身破碎棉絮的老人蹲坐在破敗房子前的白樺木墩子上,這幅畫麵他已經看了很多年,喝一口自製的燒酒,抽一口極烈的青蛤蟆旱煙,眯起眼睛,望著即將落入長白山脈的夕陽,身旁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孩子正在陪兩頭土狗玩耍,老人望著身形單薄的孫子,呢喃道:“浮生,最讓東北虎忌憚的畜生,不是皮糙肉厚的黑瞎子,也不是600斤的野豬王,而是上了山的守山犬。”
孩子雖然瘦弱,卻一股子橫勁,跟兩條狗打架,在地上打滾撲騰,不遠處一個稍大的孩子坐在泥房子門檻上,身子骨異常結實,托著腮幫傻笑。那兩條狗有靈姓,下嘴很輕巧,不會傷到孩子,老人砸吧砸吧著旱煙,哼起《霸王別姬》,憨傻孩子似乎喜歡聽老人哼京劇,跑到白樺木墩子旁坐下,聚精會神,一曲畢,孩子問道:“爺爺,你今天特別高興,是在山裏給浮生采到好參了?”
“有朋將要自遠方來。”老人喝了一口酒道,摸了摸這孩子的腦袋,眼神慈祥,“富貴,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以後爺爺要是哪天一閉眼躺進那座墳墓,就由你來照顧你娘和你弟弟,富貴,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結實孩子點頭道:“可以被所有人當作傻子,但不能對自家人犯傻作孽。”
“記住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老人喝了一口燒酒後,醉眼朦朧,一抹嘴,望著跟兩條狗玩得忘乎所以的小孫子,抬頭仰望暮色蒼穹,笑容蒼涼,“做聰明人有何難,賣弄技巧心思,順勢而為,都能做人上人,隻可惜人來世上走一遭,誰不是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我們人啊,愚笨一點,嗔癡一些,也未嚐不可,能拿起不如放下,能殺人不如救人。這些道理不值錢,但等活到我這把歲數,再不懂就真是魔障了。”
孩子眨巴著眸子,似懂非懂。
一個古稀老人背著行囊風塵仆仆趕到張家寨,終於找到村子最上方的破敗房子,抽旱煙的老人站起身望向那位臉色枯黃的遠方來客,這位行色匆匆遠道而來的老人解開大行囊,掏出一對包裹有麻繩的巨型牛角,遞給陳浮生爺爺,道:“加上這樣東西,李家從此不欠你什麽。”
“坐下來喝口水?”陳富貴爺爺微笑道。
幹枯如一杆苦竹的老人搖搖頭,恭敬道:“擔當不起,怕折壽。”
“這孩子叫富貴,你看怎麽樣?”陳浮生爺爺也不強求,拉過陳富貴。
“是八極拳的好料子,你隻要肯教,再給他30年時間,我也不是他對手。”老人隨手捏了捏陳富貴的骨骼,感慨道:“可惜現在已經不是武夫當國的時代,以後更不會是。”
“不管有用沒用,能打過李銀橋都是本事。”陳浮生爺爺豪放笑道,“咱陳家這兩代注定雄才輩出,我降伏不住陳龍象,總得躺進棺材之前替陳家列祖列宗做點什麽,否則下去以後我沒臉麵見他們。”
“他是?”老人望向正與分別取名青牛白雀的兩頭守山犬玩耍的陳浮生,再看地麵,臉色微變。
因為沒錢買太多紙筆,泥房子前有一片空地鋪滿爺孫三人從額古納河一點一點淘來的細沙,一根棍子就能書法,老人起初沒在意,走過去仔細一瞧,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老子河上公章句》段落,一字一句一勾一畫,異常嚴謹,“勇於敢所為,則殺其身。勇於不敢所為,則活其身。”字字筋骨雄勁,雖然筆法而言稍顯青澀,但勝在意境壯闊,羚羊掛角。
老人望著不理睬他們三人隻顧著與兩條土狗打鬧的孩子,走過去,不等老人靠近陳浮生,兩條守山犬立刻虎視眈眈如臨大敵,老人不為所動繼續前行,綽號白雀的守山犬撲向老人,結果被白發蒼蒼的老人一黏一勾一帶便甩出去老遠,陳浮生爺爺喝住要有所動作的青牛,老人停下腳步,望向臉色病態蒼白的孩子,那張不善言笑的蒼老臉龐依舊枯黃,沙啞道:“是你寫的?”
孩子吹了一聲口哨,白雀立即竄到他身旁右側,青牛雄踞左側,孩子死死盯住這個張家寨之外的老頭子,對於那個稚嫩歲月他來說,跟老酒鬼親近的人,多半不討他喜歡。老人嘖嘖稱奇,回頭望向抽一口旱煙灌一口酒、許多大人物心目中的老神仙,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浮生,陳浮生。”
早已經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的老人破天荒得意道:“這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一隻養了三年不曾鳴叫的大白雞終於出聲,當真是我有[***]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都說三歲看老,這孩子一出生我就中意,要不是打小身子骨弱,用藥三分毒,拖累了他,否則給他30年時間,哼哼,就是閻王爺拉我,我也死活不肯歸西,非活個100歲來看他的成就。陳龍象?兩個陳龍象都比不上一個陳浮生!”
“命數這東西。”送牛角來的枯瘦老人唏噓道。
陳浮生爺爺也是神色黯然,繼而灑脫,道:“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究底能活著就是幸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瞎艸心,隻要陳家不斷香火,就足夠。”
“以後如果有機會,我給你捎些蛟河煙。”老人沒有坐下來歇口氣喝口水,便沉重地離開張家寨。
兩個老人心裏都清楚,吃不準哪一天就兩隻腳都踩進棺材,這輩子十成是再見不到麵,至多就是誰給誰上墳灑幾杯好酒。陳浮生爺爺坐回木墩子撫摸那對巨大牛角,富貴坐在附近托著腮幫,望著那個叫李銀橋的幹瘦背影,疑惑道:“爺爺,蛟河煙是什麽東西,也是煙草?”
“蛟河煙以前是貢品,遺臭萬年的慈禧老佛爺就抽它。以前我有個羊腿骨煙袋,人家山西內蒙就那樣,抽的時候點一盞燈,因為隻裝一小撮煙,抽一口就吹一口煙灰,所以叫‘一口香’。”陳浮生爺爺笑道。
“那個老爺爺是做什麽的?”陳富貴好奇道。
“等你以後走出黑土地,就知道中國60年代有支部隊代號是8341,關於這個名字的由來,誰說都不準,隻有爺爺清楚,等你知道8341後就自然而然知道李銀橋。中國地大物博,藏龍臥虎,千萬別做井底之蛙,沒有誰可以天下無敵,永遠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老人由衷感慨道,把牛角交到孩子手中,“這對牛角我會幫你做張弓,以後好進山狩獵,如果浮生要跟去,你別攔,但千萬小心護著他。”
孩子使勁點頭。
老人摸了摸這個根骨雄奇的孩子腦袋,笑道:“富貴,30歲之前別跟浮生提起‘龍象’這個名字。那個男人扶不起咱陳家,還得靠你和浮生,他不服氣,我就由他做去。你們兄弟以後一定要相互攙扶,浮生隻要能熬過18歲這個大坎,不出意外26歲將走出這個村子,28歲以後就能助你一臂之力。趁我沒死,我要養你一身跋扈氣焰,到時候來一個一鳴驚人。”
“至於浮生。”
老人微笑道:“有磅礴大氣,我就不信他搏不來60年榮華。”
——————————————————陳二狗斷斷續續給曹蒹葭講述兒時的零星回憶,一壺茶喝盡,已經淩晨1點半,當陳二狗偶然李銀橋的時候,沒有絲毫倦色的曹蒹葭眨巴著秋水眸子,盯著陳二狗玩味道:“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恩?”陳二狗一頭霧水,眼睛開始不老實地在曹蒹葭身上轉悠,垂涎三尺,這身材,這曲線,這臉蛋,陳二狗就算銷魂一晚後就死翹翹也心甘情願,更何況他不停自我暗示都是自己的老婆再不寵幸寵幸根本就是暴殄天物,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7歲的時候就聽說過陳浮生這個名字,知道東北有這麽一個很小就知道寫《老子河上公章句》的小屁孩。這些都是從李銀橋爺爺嘴巴裏得知,那個時候他在我家天天跟我嘮叨那個孩子是如何璞玉如何了得,將來又注定是怎樣的不可一世。”曹蒹葭笑容燦爛,國色無雙。
“不信,天底下沒這麽巧的事情。”陳二狗撇了撇嘴道,心中卻是震驚不已。
“不信拉倒。”曹蒹葭也學他撇了撇嘴,挺有夫妻相。
“真有這麽回事,那他知不知道我爺爺以前是哪裏人做什麽的?”陳二狗迫切道。
“沒說。”曹蒹葭搖搖頭。
陳二狗大失所望,唉聲歎氣。繼而一笑,嘿嘿問道:“那你現在有沒有看出我身上有啥王霸之氣?或者上位者風範氣勢什麽的?”
“聽真話還是假話。”曹蒹葭微笑道。
“假話,越假越好。”陳二狗厚顏無恥道。
曹蒹葭對此無可奈何,沒有跟陳二狗一起瞎鬧,陳二狗死皮賴臉的潑皮功夫算是戳中她軟肋。
“媳婦,時間不早了。”陳二狗笑眯眯提醒暗示道。
曹蒹葭不為所動,捧一本書一本正經閱讀。
“媳婦,熬夜是女人的天敵,你不想三四十歲就做黃臉婆吧?”陳二狗笑著威脅道。
曹蒹葭心如磐石。
“媳婦,月色如此迷人,我們一起躺下說點悄悄話談談心吧?”陳二狗那可憐巴巴的語文水平也就隻能做到這種地步。
曹蒹葭八風不動,心如止水。
“媳婦,你別逼我出殺手鐧。”陳二狗惡向膽邊生。
“拿出來就是。”曹蒹葭拋了個媚眼。
陳二狗突然一把抱住曹蒹葭,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媳婦,俺憋了差不多一年,你就行行好,可憐可憐俺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