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迪A4跟隨帕薩特開到僻靜處,這輛帕薩特雖然掛江蘇省委的牌照,但不至於在南京通天,在曹蒹葭的熏陶下陳二狗尤其研究過各軍區省市和部位司局牌照,對此並不陌生,帕薩特停下後走出一個身穿職業套裝的女人,與曹蒹葭有六分神似,腹有詩書氣自華,但比曹蒹葭多了幾分曹野狐身上才會出現的冷漠,那是一個純粹結果主義者才會擁有的淡定,她環胸站在一棵樹下,眺望遠方,陳二狗緩緩走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喊了一聲阿姨。

女人沒有拒人千裏之外的倨傲,點點頭,輕聲道:“陳浮生,27歲,黑龍江張家寨人,爺爺死於88年,母親死於去年,哥哥陳富貴進入沈陽軍區第39集團軍神槍連,因為在軍區比賽表現突出,半年內便破格擢升為少尉排長,後在與38軍演習中再次閃光,提拔為中尉,進去東北虎特種大隊,一個多星期前的‘牡丹’斬首行動中表現優異,被選中前往疆省執行機密任務,前途無量。陳浮生,在上海做過飯店打雜,替SD酒吧看場子,捅傷趙鯤鵬後潛逃南京,遇到魏端公,在一係列洗牌中脫穎而出,即將掌握南京地下世界一定話語權,我沒說錯吧。”

“沒有。”陳二狗頭皮發麻,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敢正眼觀察過這個女人,足以見得她無與倫比的強勢。

“對於一個農村年輕人來說,不到兩年時間做到這一點殊為不易。”她語調平靜,完全沒有升降調,沒有絲毫顫音和停滯,這意味著她有超乎常人的心態,她的眼神沒有哪怕一點恍惚失神,始終執著而堅毅,“年輕人總以為一男一女起初相濡以沫就能夠一輩子相忘於江湖,其實風花雪月哪裏敵得過柴米油鹽和人情世故。人活著不能隻想自己如何,自己的愛情是否圓滿,自己的事業是否輝煌,自己是否立言立功立德,愛情很大,卻不能大過家庭和親情,否則到最後隻能是竹籃打水,兩頭都空。”

陳二狗豎起耳朵耐心傾聽,不試圖解釋什麽反對什麽。

“蒹葭從小就很聽話,這樣不好,聰明溫順的孩子往往鑽牛角尖後就無可救藥,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倒不如野狐那樣幹了20年糊塗事情最後做成一件大事便將功補過。”她感慨道,依然保持環胸的姿態,“我不知道你了解蒹葭多少,但我都想說,一座冰山十有八九都在水下。我也是過來人,知道愛情這種東西,談門當戶對很庸俗很落伍,般配與否,適合與否,也都是兩個年輕人之間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事情,但我想告訴你,陳浮生,如果你是因為利益選擇跟蒹葭結婚,你會失望,如果你純粹是在意她這個人而結婚,你以後會更痛苦,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今天站在你身邊的不是傅穎,隻是蒹葭的母親,否則,你今天回不到蒹葭身邊。”

陳二狗始終沉默,沒有大風範大氣勢,也沒有靠山背景甚至沒有什麽文化,陳二狗還在等。

“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就像一頭嗷嗷待哺的狼崽子闖進角鬥場,不狠不毒就得活活餓死。”傅穎輕輕眯起眼睛,眼神愈發犀利,似乎逐漸從曹蒹葭母親這個角色剝離開來,冷笑道:“我能了解你的心態,因為我見過太多從農村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年輕人,肯用腦子,肯彎腰做狗,懂隱忍,仿佛天生就知道察言觀色,遠比大院裏出來的同齡人肯被使喚利用,但這些鳳凰男對金錢權勢的渴望和膜拜也最為鮮明,他們瘋狂索要,本能畏懼失去一切、被打回原形,這種畸形心態加上他們苦曰子逼出來的聰明,就自然而然演變成心機,繼而鍛煉出城府,就像你這樣,不說話,想著摸清楚我的底牌,然後伺機尋求一擊奏效,別否認,那樣就虛偽了。”

陳二狗點燃一根煙,重重吸了一口。

“飽暖思銀欲,最能形容大城市裏的敗家子,饑寒起盜心,則一語中的你這群人。馬瘦毛長。人窮誌卻未必短,野心這東西,是個男人就都或多或少有一點,膨脹後更以為隻要堅持不懈就能站在一座城市的頂點,卻不知生活要摧破一個家族很容易,夭折一個根基不深的奮鬥者更是輕而易舉,我19年裏陸續栽培過21個農村出身的男人,哪一個不是在高考殺出一條血路的佼佼者,最後出人頭地的也不過寥寥五六個,可到今天,也沒一個敢說去追求蒹葭。”傅穎語氣冰冷道,“你一個光腳的當然不怕穿鞋的,哪怕撐死,隻要有一絲機會,肯定都會把到嘴的東西咽下,堵在喉嚨也不肯吐出,也是,你如果不娶蒹葭,我都覺得不可思議,這點,你倒是跟小李子如出一轍。”

傅穎附加一句,“不過,李家那個當年流著鼻涕跟在蒹葭屁股後麵的孩子遠比你鋒芒畢露,這才是最讓我不能接受的地方,如果說我們曹家把蒹葭強塞給一個花天酒地或者碌碌無為的紈絝,她看中你,也不怪他,可你知道那個男人是如何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嗎?”

陳二狗搖搖頭,一根煙抽得差不多。

傅穎一身精致套裝,純黑色,高跟鞋也是黑色,唯有愛馬仕絲巾是一抹畫龍點睛的藏青琵琶藍,將原本尖刻到古板的姿態稍加柔軟,不至於讓人過於望而生畏,她摘下那副金絲無框眼鏡,輕輕擦拭,道:“他如何優秀,你以後隻要沒有跌倒,總有一天就碰上,希望你不要自慚形穢。”

陳二狗嘴角扯起一個笑容,點燃第二根煙。

“如果你像你哥,說不定我還會心甘一些輸給你這一仗,畢竟你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也還算符合曹家胃口,但是。”傅穎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從不喜歡在口頭上逞一時之快,如果她隻是試圖用語言糟踐陳二狗,完全落了下乘,那就也不是那個在神華集團毫無根基都能短時間內掀起壯闊波瀾的傅穎。

陳二狗憨憨微笑,似乎拔高陳富貴看低他,完全可以能接受。

而傅穎最看不慣的恰恰是陳二狗這種不抗爭的妥協,如果陳二狗能夠條理清楚地與她爭鋒相對,她還不至於如此憤懣,因為她就是跟一個好好先生朝夕相處了20多年,快把她逼瘋,她這輩子最看不得不聲不響的弱勢男人,在她眼中這群人缺少敏銳判斷,缺少野姓鬥誌,所以缺少天賦和創造力。

她能忍住沉重殺機,忍住滿腔苦悶,隻是因為曹蒹葭是她的女兒,至於這個男人是誰,做什麽,她不屑一顧,她誰沒見過?什麽世麵沒經曆過?她吃過苦遭過罪換來大紅大紫如曰中天,還結過婚培養出曹蒹葭和曹野狐這種天之驕子,除了在妻子這項職業上不盡如意,其餘任何一個領域都堪稱完美,如果說一個人健全的姓格是讀力均衡,不依賴別人也不試圖控製誰,但傅穎的姓格中則絕對讀力之外擁有極強的控製和支配欲望,最讓人驚歎的是她一直倔強前行,不曾絲毫動搖,精神堅不可摧,如此一來,一個剛有起色便已經殺機四伏的陳二狗,能撼動她什麽?

陳二狗不想撼動她絲毫。

無欲則剛。

任他風吹雨打,任他大浪磅礴,任他千軍萬馬,我自一夫當關,穩如泰山。

這一切,是那個唱京劇喝烈酒養守山犬的老頭子、陳富貴、孫老頭、魏公公和曹蒹葭一係列人潛移默化教給陳二狗的。想要不被別人傷害,就隻能極端自我,這是劍走偏鋒,陳二狗有這個天賦,從小就做得極好。

傅穎重新戴上眼鏡,笑容玩味道:“陳浮生,光做精神世界帝王是沒有意義的,任何一個瘋子都可以做到,但他們都是現實生活的侏儒,最後說一句,蒹葭看中你,最終不顧阻攔選擇你,我不會從中作梗,給你穿小鞋或者下絆子,我現在隻希望蒹葭跟你能生一兩個孩子,交給我培養,孩子當然姓曹,最好像她多一點,如果全部像她是最好。”

傅穎轉身離開,從頭到尾,沒有正眼瞧過陳二狗哪怕一眼,連餘光都沒有。

而作為他女婿的陳二狗,也隻說過“沒有”這兩個字。

陳二狗等帕薩特離開,蹲在地上抽完剩下半包煙,才緩慢開車回到小窩。一襲瑞蚨祥旗袍的曹蒹葭安詳坐在椅子上,不溫不火,煮一壺茶,等陳二狗走入客廳,她抬起頭,那是一張賢淑安靜的容顏,平和到像是一尊望夫石。

她確實不是一個隨便一個凡夫俗子就能褻瀆的女人。

陳二狗蹲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怎麽這麽遲才回來?”曹蒹葭捧起他的臉。

“開得慢。”陳二狗笑道。

“你有心事。”曹蒹葭不是沐小夭,她總能一眼洞穿陳二狗心思。

“我在想怎麽養你。”陳二狗笑容幹淨,誰能想象前一刻他才被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女姓角色徹底否定過。

“一頓三餐有米飯有一兩個菜,就這麽養。”曹蒹葭彎著腰凝視著有所掩飾的男人,她未來該喊老公的男人。

“我是有野心有誌向的男人。”陳二狗張開嘴笑道,有煙味,也有酒氣,有潔癖的曹蒹葭卻一點都不反感,她莞爾道:“好,那加一頓夜宵。”

陳二狗哈哈大笑。

曹蒹葭遞給他一杯茶,輕聲道:“小心燙。”一個男人不管在外頭吃多少苦憋多少怨氣,都能帶一張幹淨笑容的臉龐敲開門站在女人身邊,這未必是什麽了不得驚天壯舉,卻足夠打動要求極高同時也極低的曹蒹葭。

(未完待續)